宝黛不管是作为下凡历劫的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还是作为贾府的继业者与贾家的外孙女,有一点不可置疑,他们彼此视对方为良人佳偶,意欲成就一段圆满姻缘。然世间之事竟“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最终贾宝玉不得与林黛玉结成连理、双宿双飞,而与金玉良缘的薛宝钗“齐眉举案”。林黛玉终究只得以绛珠仙子的身份,“偿还得”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后重返离恨天,两人爱情以生死相离的悲剧收场。其实,爱情的痛苦本质还有另外一个体现——情到深处人孤独,即爱情会给恋爱主体带来一种深刻的孤独感。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恋爱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是孤独的。在《红楼梦》中,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儿女真情,是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中自然生成和发展起来的。但两人的恋爱过程也不免经常出现曲折和波澜,有喜、有悲、有试探、有猜疑、有口角,有“悲寂寞”,甚至有像“情重愈斟情”的爆发,或者是像“慧紫鹃情辞试忙玉”那样的轩然大波。再回首宝黛相恋的过程,种种矛盾纠结,喜、怒、忧、伤、悲、痛、惊的情绪跌宕无一不与欲望相关。因爱便有所求,恋爱双方都希望对方方方面面都与自身的愿望相符,稍有违背,烦恼痛苦就会产生,孤独感就会随之而来。
恋爱中的人往往是孤独的,恋爱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亦是如此。纯粹的爱情兼具形而下的生物性和形而上的精神性两个方面。前者属于生理感觉,主要来自于对方的容貌、气质和性感程度等,后者属于心灵层次,比如对方的思想、品行、价值观等。处于爱情中的恋爱双方往往都渴求对方与自己的期望高度一致,这种一致性不仅体现在两个人外在的言行举止,而且也体现在两个人精神交流和心灵沟通上。恋爱中的人也都是自私的,爱情的自私性要求对方与自己的意愿趋同,不能有违背甚至出格出轨之事。爱情的生物性层面是外在的,比较容易把握;但精神性层面则较为隐秘,实在难以完全契合。此外,恋爱双方又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有着各自不同的精神世界,原本完全求同是很难实现的,何况爱情的自私属性又常常带来自我封闭。这样一来,即便一致,也很难顺利沟通。心灵的孤独便由此而生,所谓“情到深处人孤独”。
黛玉是孤独的。黛玉的孤独是青春的孤独,张爱玲说:“能够对花落泪的日子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林黛玉正是生活在最美好的时光里,她的悲凉是处于将要进入真正青春转折点上的少年的悲凉。在她小小年纪进入贾府时,就知道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对黛玉来说,长大意味着婚嫁,然而,她和宝玉的婚姻却无人主张。最重要的是,婚嫁意味着进入成年人的生活,作贾府客人的林黛玉和作贾府媳妇的林黛玉是不同的,前者可以任性,而后者必须贤良。对于封建贵族的礼教和婚姻来说,林黛玉的身份和身体显然都是不甚符合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成人的世界是如此令林黛玉迷惑,林黛玉内心的孤独与无助,使她产生一种无法掌握前途命运的茫然和畏惧。
在第三十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宝玉遣晴雯给黛玉送去“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条旧帕子上走笔”题诗。作者没有直接写出这“手帕子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其实,宝玉送给黛玉旧手帕,就是含蓄地告诉她,他一直是把她当作“自己人”来看待的,不仅过去如此,将来也一直如此。由于孤独无依的生存状态,使林黛玉得以从小和贾宝玉一同住在贾母身边,两小无猜,耳鬓厮磨,为他们日后深挚的爱情打下了深厚的基础。黛玉孤独的生存状态,无论在宝黛爱情的萌芽时期,还是在宝黛爱情的发展时期,都为他们的爱情提供了适宜的场所和心境。
在贾府中,王熙凤对宝黛婚姻的态度,只能是顺从贾母和王夫人、贾元春等人的意旨。从元春分给宝钗和宝玉相同的端午节礼中,可以看出元春是完全支持“金玉良缘”的。对王夫人来说,宝钗是亲姊妹薛姨妈的女儿。并且从王夫人对袭人和晴雯一爱一憎判然分明的态度中可以看到,即使没有这层亲缘关系,单纯从个人“品性”方面,王夫人也是赏识宝钗而排斥黛玉的。二十九回中,贾母在清虚观打醮时,当众让张道士替宝玉寻亲事,条件是“只要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似乎是表明不承认元春的选择。尽管如此,时过境迁,“木石前盟”最终还是被“金玉良缘”所取代。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中,林黛玉寂静而深刻地体验着生命的孤独感。在孤独环境中成长,又在孤独环境中匆匆凋谢,是“世外仙姝”林黛玉的唯一来路和去路。
贾宝玉的孤独是“痴”的孤独,“傻”得孤独。有学者说,“贾宝玉是为情为爱而痴,痴在心里,是心理上所产生的一种痴迷”,“贾宝玉对爱情的痴,亘古无一人能够做到。他是古今第一大情人,也是天地间第一大痴人”。确实,从“摔玉”到“砸玉”,从“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到“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在贾宝玉与林黛玉相爱的整个过程,我们都在领略他的痴。然而,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期间琐琐碎碎,难免有些口舌之争。第二十九回作者以叙述者的口气自云,“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两个痴傻之人纠结在一起,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原本相爱的两个人的求近之心,反而弄成疏远之意来。两颗原本可以非常融洽的心被分割开来,沟通无法实现,孤独随之产生。
第二十八回中,两个玉儿为了“金玉”之事再次争吵:
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
在宝黛的爱情中,“金玉”纠葛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特别是在林黛玉的心目中,这似乎是淤塞她内心情感不可摆脱的重压。究其原因,大抵是两个人毕竟不能完全融为一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正如林黛玉不全懂贾宝玉爱与痴的孤独,贾宝玉也不全懂林黛玉害怕与无助的孤独。
庚辰本第二十一回脂批曰:“至颦儿于宝玉实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又说:“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脂砚斋品评宝黛爱情着实中肯,宝黛爱情表面近,实际远。“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终,纠结流离”。因为爱情让恋爱中的两个人变得非常自我,时时小心翼翼,处处如履薄冰。爱情中的男女不允许也不包容对方做丝毫有违背自己心愿的事,天长日久,心的距离被逐渐拉开,情的距离也变得越来越远,孤独由此产生,在所难免。反观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正是因为没有爱情困扰,也没有人为的心灵阻隔,两个人的心灵反而由远及近了。爱情越炙热,孤独感越沉重,爱的越深的人,心越困惑。
宝黛相恋,两人根本所求是今生的永远相随,就如宝玉所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宝黛双方都执着地寻求一致,也确实找到了心灵的契合点,他们都厌恶仕途,追求精神自由。尽管如此,误会还是时时产生,孤独挥之不去,而一生永随的唯一途径便是婚姻。遗憾地是,情真真意切切的宝黛,竟在“焚稿断痴情”之凄苦与“出闺成大礼”之欢乐中生死两相离。其情之痛,景之哀,情之切,直教人肝肠寸断!而“提了林妹妹”就“觉得明白些”的贾宝玉,在洞房花烛夜掀开新娘盖头,看见的却宝姐姐的丰美,又该是怎样的滋味呢?“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甜苦酸咸,竟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吧。所以当婚姻之欲求破灭之时,宝黛的痛苦便达到了顶点,林黛玉痛极而逝,魂归太虚;贾宝玉“由色悟空”,撒手悬崖。
作者:王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