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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迎春:因何镇日纷纷乱

《红楼梦》第六十五回,小厮兴儿对尤二姐说:“二姑娘(迎春)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连小厮都这么说,可见迎春这“二木头”的名号是流传有多广吧?

《红楼梦》第六十五回,小厮兴儿对尤二姐说:“二姑娘(迎春)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连小厮都这么说,可见迎春这“二木头”的名号是流传有多广吧?其实,她哪是“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她是随你戳几针都不出声。

身为庶出的姑娘,本来就缺少几分底气,加上生母早亡,父亲是好色到贪多嚼不烂的贾赦,每日里除了收集小老婆以外,其它事都不放在心上,迎春能指望谁呢?嫡母邢夫人更是不用提的,人家自己也说了“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听听这话,无儿无女倒是引以为荣的“高见”了,果然是“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范儿。

贾迎春:因何镇日纷纷乱

看遍红楼,除了把迎春许给孙绍祖那次,没见贾赦这个做爹的什么时候想起过女儿来,倒是邢夫人提过几次。一次是在南安王妃来了,老太太只让二房的探春出去陪着,没让姐姐迎春出去,邢夫人觉得这让大房里没面子了;另一件是迎春的乳母因赌博被责罚,又让她觉得丢了大房里的脸面----原来只在这种时候邢夫人才记得起迎春是大房里的人,其余时则选择性失忆了。说起来,探春也是庶出,可好歹探春是住在自己家里,迎春却是跟着叔叔婶子住的,她几乎和湘云一样的处境,只比“从小父母违”的湘云多着一个毫不在意她的父亲,和一个只会嫌她丢脸的嫡母。迎春懦弱性格的形成,和这样的环境哪能没点儿关系呢。

说起自身条件,二小姐确实也没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故此她对各类活动也没什么积极性。贾家四姐妹于琴棋书画中各爱一样,丫头的名字也是以此取的:抱琴、司琪、侍书、入画。元春自不必说,没些本事也就不会“才选凤藻宫”了。余下的姐妹中,惜春最小,可她在贾母的心里本事可不小,老太太能当着刘姥姥的面儿就命她画“大观园图”,可见对这个小孙女还是满自信的。探春不仅诗才颇高,书法也不错。她的屋子“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这可不是摆着玩儿的,元春省亲时让众人都作了诗,诗成后是“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的,必是娘娘看众姐妹的诗时发现探春的字最好,才会有如此安排。迎春虽然喜欢下棋,可既没见她赢过谁,也没见她破过什么别人破不了的棋局。妙玉也下棋,她来了却是找惜春对弈,而不是迎春,想来迎春的棋艺一般,不过是个爱好者水平罢了。

大观园最多的活动是作诗,“海棠诗社”是探春发起的,看她给宝玉的信签“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不光文采不俗,这说干就干的魄力也是其他姐妹们少有的。提起作诗,黛玉虽自谦“不敢”,心里却是极乐意的,元春省亲时她就想逞诗才压倒众人呢,不过是寄人篱下不便张罗起社罢了,宝钗的诗也不差,也愿意为之。惜春是小妹妹,做不好了也不尴尬。李纨虽不善做却是个评诗的行家。迎春呢?她不善于诗词,怎会对起诗社感兴趣?可众人要玩,她也只好随着了----哪个群体都是一样,不起眼的人似乎没什么表态的必要。大家商议来商议去,也没见二姐姐迎春说句话,只在别人都取好了雅号时,她才说一句“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结果是不起也得起,就随便起个“菱洲”吧。不像黛玉的“潇湘妃子”那么有讲究,也不像宝钗的“蘅芜君”那样大气高雅,不过因她住在紫菱洲而已。

好在大嫂子给她安排了出题限韵的差事,好歹也算参与进来了。其实,迎春几乎是连出题限韵也不怎么擅长的,白海棠的出题和湘云宝钗拟出的“一个虚字,一个实字”的十二个菊花诗题简直没法比。迎春是连想都没想一下,就随手拿本书一翻,翻到七言律就让众人做七律了。限韵就更省事,让个小丫头随口说一个字,再命那丫头从韵牌匣子里随手拿四块定韵脚。细看看,迎春出题限韵全部是随机性的,就如她对待自己的人生一样,不做打算不去想。“顺其自然”这四个字,在有些人心里就被误会成听之任之、爱咋咋地。

贾迎春:因何镇日纷纷乱

一个安静沉默没有出色之处的人,不被人忽视才不正常呢。老太太两宴大观园,带着众人参观了怡红院、蘅芜苑、潇湘馆(还命人给黛玉的窗子换了窗纱),在探春的秋爽斋宴请客人,命惜春画园子图,唯独没见有迎春什么事,她几乎不存在一样。

热闹处她不显,不好的事却全能让她赶上。贾母查赌,查到的三个大头家里就有迎春的乳母。众人说情,老太太却说“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怎么就那么巧呢?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几次三番闹得鸡飞狗跳,也没见老祖宗要“作法”,老人家的心思也难猜,大约是不喜欢大儿子贾赦,一并连他家的乳母也觉得格外不可恕了。

不光迎春自己“觉得没意思”,连邢夫人也认为丢了脸。这位嫡母肯踏进女儿屋里,除非是兴师问罪才来:“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只管“低头弄衣带”,邢夫人又说了另一层意思:若被乳母骗了钱去,她这嫡母可是一个钱都不出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还是“低头弄衣带”,这姑娘怎么就这么老实呢?

看看惜春,虽然小几岁,行事儿可不小。抄检大观园后,她的丫鬟入画也有了不是。惜春振振有词地对嫂子说:“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瞧瞧,一样是身边的下人有了不是,结果却如此不同。

迎春就因为太老实了,以致谁都敢欺负她,乳母不但赌钱,还“借”了她的首饰累丝金凤当本钱。眼看着中秋要戴了,丫鬟秀橘先急了,迎春还那么不温不火的,“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这已经不只是老实了,还是没有原则啊!累丝金凤找不到了,秀橘第一个怀疑“老奶奶”(迎春乳母),迎春自己也说“何用问,自然是她拿去暂时借一肩儿。”后面的事证明大家猜得没错,可怎么就猜得这么准呢!无非是这个“老奶奶”不止一次的“借”小姐的东西了。可恨她儿媳妇还反咬一口,说小姐使了他们的钱,“算到如今,至少也有三十两了”!简直是蛮不讲理到家了,遇见这样让人气炸了的事,迎春竟还看得下去那本《太上感应篇》。连秀橘要去告诉凤姐,她也不让:“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

贾迎春:因何镇日纷纷乱

她一直以为省了事就没事了,殊不知事情不是越忍越少,而是越忍越多。有些人是属弹簧的,你弱他就强。迎春的奶嫂就是这样。自己婆婆赌博被罚,还偷了主子首饰,她竟有脸逼着迎春去讨情,说什么“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错倒错出理来了!奶嫂和丫鬟吵得不分胜负,迎春自己先认了输:“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这就是她解决问题的方式,怎不让人哑然失笑。

怨不得黛玉说她“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其实黛玉这话说得含蓄,她想到的是,迎春出嫁后将如何当夫人管理家人呢?不出人所料,迎春完全没听懂:“正是呢,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整个一所答非所问。

邢夫人说她:“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

迎春的娘和赵姨娘身份一样,在邢夫人眼里,是比赵姨娘“强十倍”的,这十倍强在哪儿?大约是有礼数懂分寸,不像赵姨娘那样“到三不着两”,整日里为点子鸡毛蒜皮瞎折腾吧?赵姨娘才干虽不堪,性格却是个不服弱的主儿。迎春的娘能得邢夫人夸奖,自然不会是这种性格了。当年那个在主子面前小心翼翼的姨娘,是不是像无儿无女的周姨娘那样领着一群小丫头默默地给主子打帘子、立靠背,每月领了二两银子的月钱,不多言不多语,什么也不敢争……这样的侍妾才会得大太太的喜欢吧?

做为贾赦的侍妾,大约也只有这一块条路可以走了。赵姨娘敢不服弱,是贾政常在她房里过夜给的底气。那个大老爷今日朝东明日朝西,“略平头正脸的就不放手了”,花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嫣红跟玩儿似的。生了孩子的迎春的娘,拿什么栓他的心,被冷落来冷落去,想必最后是和李纨一样形同槁木死灰的吧?

这样的生身父母和成长环境,养出迎春这个性格木讷的可怜孩子来岂不太正常?

明知嫁到孙家不可取,父亲却硬做主,母亲不过面子情儿,叔父贾政劝过几次,见不听只得罢了,祖母答应一句“知道了”,哥哥嫂子没参与意见……迎春一生中的大事,就在这样一片漫不经心中敲定了。

婚后被孙绍祖作践致死,是她亲生父亲一手造的孽----为了赖掉五千两银子不顾女儿死活。“见人下菜碟儿”是孙绍祖这种人的习惯思维,他敢死命折磨迎春,正是看出贾家势力已微,不必再敬重,也无需惧怕。可换个角度看看,假使“中山狼”娶的是夏金桂那位“河东狮”,谁制服谁还真不一定呢。

贾迎春:因何镇日纷纷乱

鸳鸯敢断发“拒鸳鸯偶”,司琪宁为情而轻生,虽然结局同样是悲惨的,至少她们曾心里打定过主意,为自己选择过道路。

看看迎春这一生,就如元宵节她做的那个灯谜一样: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运无功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当时认为谜底是打动乱如麻的算盘,其实说是棋盘似乎也通呢。二小姐屋里时常“纷纷乱”,婚后更是乱纷纷,何尝不是因为她心里没主意,嘴里少言语,只会“低头弄衣带”呢?人生这一盘棋,她从小学的便是只守不攻,守不住了就让一个子,再守不住了又让一子……毫无原则的“割地赔款”,结局一定是溃不成军满盘皆输。

人生的际遇谁也没办法预料,到了大观园会观花赏月,逢着妖魔鬼怪能七十二变,被逼上梁山也得学会做孙二娘,能随环境调整自己的状态才是上上策。可是迎春,直至她被逼到最逼仄的角落里,却仍然没能逼出一点儿狠劲来,这个可怜的姑娘在忍中生存,也在忍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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