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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在群众高涨的呼声中,我也去看了《无问西东》。
片子我就不多谈了,主要说说我感动的一个地方,那就是沈光耀的母亲对儿子说的一番话:
当初你离家千里,来到这个地方读书,你父亲和我都没有反对过。因为,我们想你,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比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比如同你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生子。
这也并不是要你为我们开枝散叶,而是想让你体会到为人父母的乐趣。你一生所要追求的功名利禄,没有什么是你的祖上没经历过的,那些只不过是人生的幻光。
我怕,你还没想好怎么过这一生,你的命就没了啊!
她说得泪流满面,儿子听得潸然泪下,影院中也是啜泣不止。这句话为什么能如此触动人,不就是最好地阐释了现在倡导的「中国梦」嘛——每个人都要过快乐的一生,美好的一生。
但是在那个年代,面对山河破碎,沈光耀没办法独自享受人生,最终还是选择了参军,当了飞行员,最后战死沙场。
沈光耀这个人物是有原型的,名叫沈崇诲,出身名门,父亲是民国政府司法院的大法官。他1928年考入清华大学,4年后毕业,又考入了位于杭州笕桥的中央航校。毕业时,留校做了飞行教官。
淞沪会战中,沈崇诲被调到空军大队,参加实战。1937年8月19日,他在执行轰炸任务时英勇牺牲,年仅27岁。
《无问西东》给英雄加戏,让他驾机冲向一艘敌舰,与之同归于尽,属于艺术加工。
另外一处加工是:沈崇诲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并不是西南联大的学生。西南联大成立于1937年11月,在沈崇诲牺牲的同一年。清华、北大、南开三所大学南下转移到长沙,后又西迁昆明,建立联大。
电影为了展现西南联大的历史,让沈崇诲穿越时光,人生往后延迟了几年,名字也变成了沈光耀。其实,沈光耀就是沈崇诲的「精神附体」。西南联大也有很多学生传承了这种精神,国难当头时选择了参军。
在西南联大当年的校园里,也就是如今的云南师范大学,竖着一块「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这块碑的背面,刻着834名从军的西南联大学生的名字。后经考证,总数实际是846人。碑文中有两人重名,另外还有14人被遗漏。
怪不得工作人员粗心。这块碑树于1946年,抗战刚刚胜利的时候。举国上下的人们,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
每个人的人生都面临着重新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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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问西东》的片名取自清华大学校歌中的一句歌词:「器识为先,文艺其从,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这句话是说,人生在选择时不要多问西东,遵从自己的真心就好了。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不代表人生本身没有西东。
如今大家将西南联大看成传奇,主要是因为它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培养出了一批难以超越的人才,有201人当选了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和中央研究院院士。还出了两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和李政道。
杨振宁现在自然是无人不知的华人之光,得了奖,娶了娇妻,享受了人生的乐趣,也就是过上了沈光耀的母亲所期望的人生的样子。
但我今天想谈谈另外一个人:当年在西南联大时,睡在杨振宁上铺的兄弟。
这个人叫赖钟声,同时还是他们班的班长。
赖班长是山东烟台人,长得相貌俊秀,脸面白净,学习成绩比杨振宁还好。同时还是个文武全才,一口单刀舞得虎虎生风。
1942年本科毕业后,赖班长去了滇缅铁路工程处工作,杨振宁继续读物理学研究生。1944年,抗战局势吃紧,国民政府提出一个口号:「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号召青年学生参军。
此时,赖钟声已经考取了工程师资格。可能到底是山东人,实在。笔一扔,就去参军了。而杨振宁这时研究生毕业,获得了庚子赔款的奖学金,准备去芝加哥大学留学。
临走前,他想和班长见一面,但兵荒马乱的,没有联系上。
赖钟声参军后,被选到国民党中央干部学校学习。既然叫干部学校,当然是培养干部的,很受重视,蒋介石亲自担任校长,「小蒋」蒋经国任教育长,主抓政工人才的培训。
毕竟是给杨振宁当过班长,赖钟声智商高情商也高,在校表现突出,很快就成为小蒋的得意门生,受到重用。
同时受到重用的还有王升,也就是电视剧《北平无战事》中曾可达的原型。蒋经国有个字,叫「建丰」,学生们都亲切地称他为「建丰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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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底,赖钟声被派到国民党青年军整编206师,任政工处少将处长。参军两年多就被授予了少将军衔,这是今天无法想像的速度。
他到部队后,很块就创办了一份今天看来名字也很潮的杂志:《革命青年周刊》,向官兵灌输「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的思想,并有专用电台与建丰同志随时保持联系。
他还擅长演讲。他的演讲很有西南联大特色,最后经常用这样一句来结尾:
战争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在统一大业完成后,实现工业化!
人生如一个8字,循环轮回,兜兜转转。1948年3月洛阳战役爆发,206师全军覆没,赖钟声也被俘。
幸运的是,赖钟声没有被列为战争罪犯,关进监狱里仅仅三年,1950年就释放了,被安排到北京一所中学任物理教师。按照胜利者的标准,可能已经算是学有所用,人尽其才。
他的一位学生曾描述过他讲课的情景:
赖先生身材不高,较胖,戴一副金边秀朗眼镜,头发黑亮一丝不乱,衣着考究,透着学者气。他讲课,精气神十足,温和而严正,声音洪亮,略带胶东口音。几节课下来,同学们已被他渊博的学识、精当的点拨所折服。
「文革」中,赖钟声被当做反革命,丢了工作,经常被批斗和贴大字报,以拉板车、做炊事员为生。后来虽然可以上讲台了,但因替一位生病的同事代课,连续讲了多节课导致过劳中风。
1971年,已经获得诺贝尔奖的杨振宁在去国26年后,以美国公民身份第一次访问中国,受到了高规格的礼遇。人民的好总理亲自设宴招待。
杨振宁托人去联系上了自己的老班长,希望见面。但赖钟声左思右想后拒绝了,他的理由有两点:
「一是自惭形秽,有可能杨振宁会看不起自己;二是孤芳自赏,自己有可能看不起杨振宁。」
对于前一点,他觉得这是必然的情况,他也认了。对于第二点,他的解释是:
此生最大的慰籍,便是困难当头,日寇猖獗之时,我能够挺身而出,愿以血肉之躯,报效国家。而在相同的时刻,杨振宁选择了出国,虽不算逃兵,至少也算懦夫,懦夫是叫人看不起的!
赖班长这话说得很硬气,听得我想呱唧呱唧鼓掌,但是他心里真的无愧于自己的选择吗?也不尽然。
他曾经给自己的老长官写过一封信,里面说道:
我本一介书生,因响应蒋介石抗战救国的号召,放弃专业,考入军校......若不去当那个倒霉的青年军整编二六师少将政工处长,比如出国留学,学成而归,情况会有多大的不同。
环顾美籍中国学者,大半系我的联大同学,而我不过一中学教师,所以有时难免心烦意乱,大有「冠盖满京华,唯我独消瘦」之感慨!
可见,赖班长心里还是有怨气的,对人生感到不平。
杨振宁去了西方,他留在了东方。他们在选择时,并没有问西问东,但人生就此分出了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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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南联大201名院士的显赫数字之外,是更多的默默无闻的名字。
从1937年11月成立,到1946年7月撤销的8年多时光中,学校共招生8000余人,最终只有3800名学生拿到了毕业证。
更多的学生,因为贫困、离乱、参军等原因,未能完成学业,没有机会成为所在领域的大家。但,历史并未把他们遗落。
1941年,中美两军成了盟国,来华的美军增多,需要大批的翻译人员。当年9月,教育部下令各大学的外文系男生应征参加翻译工作。这次共征调了70多人,西南联大的学生占了一半。
在这其中,有一个江苏小伙子叫巫宁坤,被安排给「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当翻译。这支部队有个更通俗的名字,飞虎队。
两年后,巫同学又被派到美国,给中国在美受训的飞行员当翻译。抗战胜利后,他留下来,于1948年考入了芝加哥大学,攻读英美文学博士学位。
在芝大,他还碰到了一位西南联大毕业的校友,两人随即成为好朋友。这位校友就是李政道。
1949年,这个国成立后,急缺人才,向留学生发出回国的号召。燕京大学向巫同学发出了邀请。祖国的召唤让他动了心,他决定放下写了一半的博士论文,回去报效祖国。
李政道听说他要回国,特地前来帮他收拾行李,在他的箱子上写了几个白色的粗体大字:「北京燕京大学巫宁坤」。
1951年8月份,巫同学到达北京,很快被安排到燕京大学上课,成了巫老师。五个星期后,他和京津地区三千多名高校老师,一起听人民的好总理做了七个小时以「思想改造」为主题的报告。
巫老师还没站稳讲台,11月,「三反运动」开始,燕京大学解散了,被合并到其他院校。他也被调到了南开大学。从此就被卷入一场接一场的运动中,属于被运动的对象。
首先是1953年斯大林同志逝世,很多师生怀着悲痛的心情去苏联总领事馆哀悼,只有他被指责为「一个人非常勉强地参加了队伍,并且毫无悲痛的表现」。
在另外一场运动中,巫老师的待遇升级了,被认为是南开的「头号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批斗他的大会上,一个曾给溥仪当过翻译官的俄语老师吓得当场昏倒。
还有人翻出了他1938年夏天在武汉参加国民党干训团的历史。干训团的团长是蒋介石。这下他跳进海河也洗不清了。虽然那时还是国共合作时期,干训团的副团长有陈诚,也有周恩来。批斗者认为:他不该说周恩来当过对岸人家的官。
更大的劫难还在后面。
1957年反右运动中,巫老师被打成「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并且是「极右分子」,名列全校榜首,被开除公职,劳动教养。
也就是同一年,他的同学李政道,与杨振宁一起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
此时的巫右派,先是和其他「同类」一起被关在北京的半步桥监狱,吃着发霉的窝窝头和咸得发苦的腌萝卜,后被派到北大荒劳改。1960年,又被转移到位于天津和唐山之间的清河农场劳动。
当时正值历史书上宣称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连窝窝头都吃不上了。巫右派的大舅子想办法给他送了一包烙饼,同牢房的一位刘右派问他借了一张吃,还写了个欠条。他见对方的字很漂亮,相约以后给自己写个条幅。
几个月后,巫右派接到命令,去农场的角落挖坑。坑挖好后,一匹瘦马拉着一辆平板车走来,车上是一具盖着的尸体。他打开草垫子一看,就是那个借他烙饼的刘右派。
直到「文革」结束后,对错划的右派分子进行改正,他才得以回到北京。来来回回,他一直用着当初离开美国时带的那个行李箱。箱盖上,李政道写的几个字「北京燕京大学巫宁坤」,虽然褪色了,依然可辨。
只是,当他再打开箱子时,可能会回想起揭开草垫子的场景。人生的西东,只有真相被揭开时,才能看得清。
1979年10月,他偶然从报纸上看到李政道回国讲学的消息。与赖钟声的反应不同,巫宁坤的心里没有多少想法,他立即前往北京饭店看望老同学。
因为李政道忙着备课,两人匆匆聊了一会儿。临别的时候,巫宁坤想:假如当年是他送李政道回国,那么李政道还会不会成为举世闻名的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呢?还会不会被中国政府奉为国宾呢?
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我想,那201位西南联大毕业的院士也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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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老师的人生巅峰,是在晚年。
1990年退休后,巫宁坤用英文写了一本传记A Single Tear(《一滴泪》),回顾了自己回国后的经历。这本书在英文世界引起轰动,是《纽约时报》当年评选的7本Notable Books(值得关注的书)之一。
而这本书的代价,是他的一生。
在书的结尾,他用9个字概括了自己的人生:
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
「归来」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真心,但此后的「受难」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幸运的是他「幸存」下来了。
晚年,他对来访的一个美国记者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伟。对,就是那个何伟)说:
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或反右运动,我也许会是一个更有成就的学者,也许我会写出几部有关英、美文学的专著。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关於这一方面的专书早已汗牛充栋了。《一滴泪》也许是一部更重要的作品。
选择不问西东,但不同的选择会造就不同的道路,塑造不同的人生。
我常常回想起《一滴泪》中的那个场景:1951年7月18日的早晨,巫老师——当时还是巫同学从旧金山的邮轮码头出发回国,李政道博士前来送他。
临别时,他问了李博士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回去工作呢?
李博士笑着说,我不愿让人洗脑子。
巫同学还没明白「脑子」是个怎么洗法,邮轮已经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