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一个人的村庄》,刘亮程著,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出版
《对一朵花微笑》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 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土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头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这片绿草了,墨绿墨绿,和周围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前,浇灌麦地的人没看好水,或许他把水放进麦田后睡觉去了。水漫过田埂,顺这条干沟漫流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我可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睡一觉,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一个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终于等来草木青青的一年。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些简单地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瓣小花的草木,从没长高长大,没有茂盛过的草木,每年每年,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在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 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
走进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几下,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 浇点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觉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作品简介:
刘亮程著,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出版
《一个人的村庄》是自然文学大师刘亮程的经典之作。全书从一个“闲人”的角度,诗意地描摹了一个村庄里的草木、动物、风、夜晚、月光和梦。“闲人”不忙于春种秋收,只把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当作大事情,在最天然恣意的生存中,感受着世间万物的尊严。他躺在广阔的田野上细听虫鸣,在荒野中对一朵花微笑,他感受到拉车干活的驴是悟透人世沧桑的智者,匆忙抢收的老鼠也在为丰收感到喜悦和欢庆……所有这些对万物的注视、抚摸,以及对话,使得全书充满了元气和灵气,成为一部引领人摆脱市井喧嚣、回归自然生存的当代经典。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按照自然意志缓慢而永恒地生活,这曾是华夏民族数千年的生存状态,进入现代工业社会后,却成了过着碎片化生活的人们内心的“乡愁”。在以分秒切割的时间中,在脱离自然的都市生活中,人们不安、焦虑,渴望与自然融为一体,过缓慢、悠长、完整的生活。幸好有《一个人的村庄》,缓慢地描摹了这种乡愁,给每一个在时间流浪中的人一个可以认领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