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著名先锋作家,中国当代“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在当代文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其著名的“叙述圈套”开创了中国小说界“以形式为内容”的风气,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起到了重要影响。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冈底斯的诱惑》、《西海无帆船》、《虚构》等,长篇小说《上下都很平坦》、《牛鬼蛇神》、《纠缠》等。
见到马原,是在岳阳的一次作家峰会上。正是早上,在酒店的自助餐厅,60多岁的马原特别打眼,清晰的五官、1.84米的身高,比同龄人年轻许多。身边是他的妻子,还有10多岁的儿子。
自2008年查出肺部阴影,他中断治疗,带妻儿去了西双版纳的大山里,过起了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在这期间,他完成二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牛鬼蛇神》,随后又创作出《纠缠》、《荒唐》等作品。
我没有读过马原的书,以至于当我生出要采访他的念头,心里就特别忐忑。我害怕一开口提问,就会变成个傻子。但我还是想和他聊聊,仿佛是我个人的一种精神需求。
许多人围着他,问候、交流,他一一应对。我几乎近不了身,后来找主办方协调,才得以达成心愿。马原很亲切、和蔼,他应了我的要求,在嘈杂的大巴车上,接受了采访。
这段录音一直在我手机里,好多天都没导出来。许多人不再阅读了,更多的人不知道马原是谁。我担心自己的分享意愿,换来的会是抗拒。
今天清理手机,无意中翻出那段录音,重新听了听,仍然让我感动不已。于是整理出来,分享也罢、存档也罢,我相信,它终究是有意义的。
作品的社会价值和艺术价值,你更关注哪个层面?
马原:我都不怎么关心,没有考虑它的价值,我的写作范围都比较窄,以虚构为主,人物都有点避世的味道。小说家吧,运气好很多人读,运气不好没什么人读。对他个人,肯定是要把生命中最大的热情放到这上面。但大多数小说家,其实也没多少宏愿要照顾人类、要改变世界。读者关心价值意义,小说家不是特别关心。我做了40多年小说,对我而言,这个就是自己喜欢的行当,可以一直做下去。像博尔赫斯也只把文学当一个玩意,卡夫卡活着的时候也发不了什么作品,还对朋友说等他死了把作品都烧掉。但他们都伟大,影响并改变了世界。
你劝别人不要看活人的书,那你为谁写作?
马原:我们现在每天都要产生数量像沙滩沙子一样多的新作品,一百本书,有价值的可能一本没有,这种沙里淘金的事,太辛苦。而死人的书能留存下来,都经过了时间的淘洗,你去看,直接面对的就是真金白银。所以,人生苦短,想要在有限的读书时间里有巨大收获,最好不读活人小说。我写作时,没有读者,没有想着为谁写。这是件悲哀的事,我不觉得小说会是一个让人由衷热爱,并真心喜欢的东西。很多人只在大学期间读一读小说,毕业了就不再读了。小说没那么大的功力,没那么伟大,它只是一个有心人养心、并从中寻找生命乐趣的东西。
你是“先锋派”代表作家,怎么解构作品内容和形式的关系?
马原:我们的前辈,早就把所有故事都穷尽了,各种各样的故事,他们都写过了,我们要写出点新意,一定是在形式有突破。所以就得关心,一个故事怎么讲,也就是它的形式。讲故事的方法,比故事的内容更能让我用心。一个故事只有讲得不同,它才是真的不同。不是你讲了一个跟别人类似的故事,你就会不同了。我个人认为,许多年里,小说有个很大的误区,这个误区挺可怕的,因为我们国家出现过一篇讲话,在很多年里提出“工具论”,认为小说是工具,要服务。小说本质上是跟人类历史一样久的东西,它其实就是一种人类使用时间的方式,有的拿它来娱乐,有的拿它来受教育,有的拿它受启发。它肯定不是工具。所以我就说,你关心小说的方法论,其实是关心世界的价值判断。不同方法论生出不同的价值判断,这个意义远远大于,这个小说写了农民革命、土地改革、合作化。
形式的变化对人物的塑造会有破坏吗?
马原:我不认为人物的性格或命运重要,重要的是格局。传统的理解,人物的性格命运是内容范畴,小说真正的意义其实都不在内容范畴。你每天都在面对各式各样的人生,外婆、妈妈、兄妹、朋友,跟你的人生都不同。这些都不是小说家最关心的,小说家真正关心的应该就是方法,是你怎么处理你的故事。你写了一个AB关系的小说,或写个ABC关系,或CBA关系,你在摆这个格局的时候,这个小说的意义价值才能凸显出来。
有些政治家在提倡读路遥的小说,你怎么看待路遥的作品?
马原:我不想谈论路遥的小说,因为跟我方向完全不一样,政治家关心小说在政治上的意义。小说对他们和对我,是两样东西。
现在网络文学泛滥,年轻人缺少一个接触严肃文学的通道,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马原:你说的网络文学,我离得远,不太知道。我不会用电脑、不会上网。我自己这么一个立场:一辈子不说自己不知道的事,所以你说的网络文学属于我不知道的。如果年轻人真的接触不到严肃文学,那就不接触呗,世界有那么多扇门,干嘛非得进这个窄门。
但文学总要有新鲜的血液啊?
马原:我不认为文学有那么重要,我对文学的前景看得挺悲观的。
能向年轻人推荐些好书吗?
马原:这世界读得最多的书就是《圣经》,那里面有许多启迪人的故事。还推荐一本咱们中国的老书《镜花缘》,这书从小对我影响挺大,提升人的想象力。
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马原:现在身体状况非常好,刚刚去欧洲旅行一圈,每天走两万步到三万步。这在我这样一个年龄几乎不可想象。我觉得人生了病,面对生死时,会把活过的时间里那些最细微、最有意思的东西呈现出来。如眼前的垂柳,随微风摆动,看着它就觉得美;如看到比我年长的人,在路上互相搀扶,也会很有感触。如果不生病,就会对这些视而不见。生病对于个人,尤其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是礼物,也是恩典。
对于新事物你是什么态度?
马原:会看看,然后看我能不能能理解,能理解的就去理解,理解不了就没办法,如前段时间有个同行罗琳,写了本《哈利波特》,火得不行。因为我从小就读儿童文学,就想了解她,后来发现不得其门而入,不知道从哪儿读她,我看不懂。
你对世界有疏离感吗?这种疏离感让你焦虑吗?
马原:有,但不焦虑。我这个人神经挺结实,就秉承着“惹不起我躲得起”的态度,所以我现在跑到山里去住,平时不跟人群打交道,就是和家人在一起,偶尔也有朋友来看看我。
在生活中有孤独感吗?
马原:没有,我不知道啥叫孤独,我书都看不过来,哪有功夫孤独啊,没空。有时候想,你们说的孤独,是不是时间太多,不知道干嘛,对不对?我活到这个岁数,前面时间也不多了,我都舍不得睡太多觉,一天睡五个小时左右,睡多了都觉得可惜。
有人说过没有深夜哭过的人不配谈人生。
马原:我深夜没哭过,所以一辈子不谈人生,不敢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你跟人家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
你的时间一般用来干嘛?
马原:听听鸟叫,看看我们家的鸡跑来跑去啄食。我一辈子没坐过班,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并且一辈子不说谎,当然,我说谎有时是怕麻烦人家,比如我明明没吃饭,但接我的那个人说你是不是没吃饭,我说吃了。我就怕麻烦人家。
你有了财务自由,才能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但一般人没有这样的自由。
马原:你说的财务自由,就是要弄很多钱,才叫自由么?其实,弄钱的过程你就不自由了,然后钱一多你更不自由,因为你要按有钱人的生活方式来安排自己,哪来自由?穷人自由多一点,有钱人自由少一点。所以财务自由是个伪命题,我小时候的环境是,有钱是件耻辱的事。等我到中年的时候,突然发现,什么也没干就有钱了,为什么呢,房子增值了,买的时候两千多一平,卖的时候四万块一平,涨了20倍,突然发现有钱了。那时候,你说自由吗,钱到手后心里特别烦,钱咋办,放着吧它贬值,完了就想,要怎么花。你们这一代人,钱很重要,但对我一点都不重要。
你现在每天都写作吗,一天写多少字?
马原:一般集中写,不是每天写。其他时间我就过日子,我们家很多鸡,还有狗、鹅,鱼、猫,很多小动物,每天忙不过来,有时还得参加一些活动,好跟外边有点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