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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五环外,他们一边劳动,一边写作

讲述从家乡来北京的路途,以及打工的日常生活,坦陈沉默和漂泊,以及对家乡、皮村、以北京为代表的城市生活的复杂情感。

《我是范雨素》刚引起关注时,人们惊讶于一个超出大众经验的个体现象(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居住在城中村、以辛苦的体力劳动谋生存的外来打工者展现出过人的文学天分);后来,人们进一步关注到文章的内容:一幅北京城乡结合部的生活画卷,甚至一代外来打工者从乡村进入城市、艰难谋生的故事。在这之中,范雨素所居住的、一个典型的城中村——“皮村”和它背后的一个特殊群体——“皮村文学小组”成为了范雨素之外的另两个焦点。皮村文学小组由皮村外来务工人员中喜欢写作的群体组成,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范雨素”。

今天推送的就是选自《单读 16:新北京人》的一组皮村文学小组组员的文章。他们以自己手中的笔,讲述他们从家乡来北京的路途,以及打工的日常生活,坦陈他们的沉默和漂泊,以及对家乡、皮村、以北京为代表的城市生活的复杂情感。

沉默的大多数与想说话的人

文:陈迪桥

“所谓弱势群体,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人。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些人没能力,或者没有机会说话;还有人有些隐情不便说话;还有一些人,因为种种原因,对于话语的世界有某种厌恶之情。”

在《沉默的大多数》一文中,王小波讲到话语与权力之间的关系,也讲到了话语权与弱势群体之间的关系,讲到有人善于使用话语,还有一些人则尽量保持沉默。

按说这世界本不应该有“弱势群体”,如果生命真的是平等的,特别是在很多鼓吹此道的人那里。可惜现实往往并不如人意,这个世界就是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并且有很多人认为这是正常的。

在北京五环外,他们一边劳动,一边写作

在十八岁以前,我是一个对社会结构完全没有认知的人。或许因为我生活在农村,没见过什么有钱人,对于贫富差距没有直观的感受,对于财富积累与分配机制也完全不了解。不像今天,任何一个人,只要睁开眼睛看,都能感受到巨大的贫富差距和不公平。

这个世界是很荒诞的:在很多人看来,全世界的财富集中在1%手里,这也是正常的,即使自己并不属于这1%。

前一阵,《我是范雨素》一文火了,具体的是,范雨素大姐火了,以及跟着被媒体关注到的位于皮村的工友之家的文学小组火了。

其实文学小组存在已经很久了,里面的不少作者都已经小有名气。比如李若,她的不少文章发表在网易某非虚构写作栏目上,每篇阅读量均高达五十万余。文学小组又始终是低调的,否则早就被更多外人所知,而不是在范雨素火了之后。这同时也反映了一个现实—太多人对底层是没有关注的,也更不可能关注到“底层文学”,或者叫打工文学、工人文学。看吧,连文学都是分成三六九等的。

范文是意想不到火的。因为之前她也发表过一篇文章,阅读量并不高。有些居心叵测的人说,文章火的原因是背后有推手,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文学小组成员写的和发表的文章已经非常多了,为什么其他文章没有这样火呢?

相对于这些发表出来的“底层文学”和它们所呈现的现实,底层更真实的状况是—沉默的大多数。前两天在一个群里,一位北京某高校在读大学生提出一个问题:范雨素能代表大多数的底层人民吗?从这个问题不难看出,很多时候,底层是被代表的。为什么沉默呢?王小波的话说明了一切。他引用福柯的话:话语即权力,并且辩证地提出了,权力即话语。放眼现实,我们的媒体资源是被谁掌握的?各大会议上的代表们,有几个是真正的人民?

说到这里,我已经不想再说了。我也只是个无名小卒,一直是沉默的大多数,懒于写文章。正像范雨素所说,她不相信文字能改变生活,习惯了靠苦力谋生。

 

在北京五环外,他们一边劳动,一边写作

 

▲《我是范雨素》文章作者范雨素,是北京皮村的一位育儿嫂。

某些靠卖字为生的人,以为握着笔杆子就可以口诛笔伐,骂作者也骂读者,似乎在文字的世界里,自己就是皇帝。你们真的搞错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是互联网时代,任凭你们如何丑化与诬蔑,大众并不买账,买账的大概都是跟你们臭味相投的人。

毕竟,连《人民日报》( 2017 年 4 月 26 日 05 版)都说了,“我们不能因为范文好看,而忽略了文章指向的个体遭遇、社会问题”呢!

到北京去

文:微尘

2002 年春末,我没有考上高中,也没打算考上。就这样毕业了。

从地里回来,吃完晚饭,父亲带我去找村里劳动局的线人,有合适的工作让他想着我点,毕竟村子里不上学的年轻人都出门闯荡了,待在家里种地被人笑话。地里的农活又苦又累,我也想早些摆脱这样的日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过了两天,也是晚上,线人来我家,说是在天津的一个韩国企业,待遇挺好,邻村的一个小伙刚在那儿干了两年,现在一个月能拿八百块,比一亩地收入还要多。又说,人家比你还小两岁,村里和你一块毕业的三个男孩也要去,有伴,想去的话明天去市里面试来叫你。线人像个“经济”(买卖牲畜的中间人)似的会说。我点了点头,父母满口答应。

次日一大早,我们几个就出村了,这时的天空中,星星刚落下,只有一线的透明贴着东方的地表,空气清爽湿润,村子里有零零散散亮灯的人家,在听到几声公鸡打鸣之后,乡村小路开始热闹起来。正是上地的时候,有赶着牛车的,有骑自行车的,也有扛着锄头走的。村里人都起得早,中午太阳毒,可以多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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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我们上了大公路等公交车,坐了一个多小时,又打了个摩的,在一个立着“人力资源有限公司”牌子的门口停下,里面已有好多人。说是面试,其实就讲了一些厂规,看了看身份证,就去体检,交上体检报告就算过了。但因为要交五百块钱押金,我没有去成。

事后,和一远房表哥说定,明年跟他去北京,学木工,干装修。

农历正月十六,表哥来通知我当晚走,叫我准备一下,晚上在他家集合。和表哥聊了一会北京的情况,他见母亲在外屋准备菜,说要去通知其他人,不能多待,骑摩托车走了。表哥走后,母亲埋怨父亲,为什么没有把他留下吃饭,可以多了解一点情况,多照顾一点我。

我们家和表哥是从姥姥家那边论的亲戚,已经出五服了。他大我几岁,不是父母介绍我都不认识,他初中没毕业就和本村的一个老板出门学木工,前年老板出车祸去世,他领着人把活干完,把账结了,自然也成了老板。说是老板,其实也就领着几个人包点装修活儿,很多人学个三四年便都自己单干,我们这里这样二十来岁的老板很多。

晚饭比平时早了些许,也多了几个菜,丰盛了很多。父亲用小推车推着用化肥袋装着的被褥,还有一包替换的衣服鞋子,送我去表哥家。表哥正在吃饭,我是第一个到的,慢慢人多了起来,有用小推车送行李来的,有骑摩托车带行李来的。一人骑摩托,领来一辆 130 双排货车,说这是我们今晚要坐的车,有人见是这种车,立刻说,“不去了”,爷俩推着行李走了。一骑摩托的骂道,“他妈的,吃我的,喝我的,还耍我”,想必骑摩托的是那个人的老板。这时我母亲也来了,给我带了几个煮好的鸡蛋,叫我路上吃,然后被舅妈让到了屋里。

冬天傍晚黑得很快,没说几句话就已经要掌灯了,仗着人多,我们把三辆摩托车抬到车上,有人用手电照着绑好,扔了几捆玉米秸,把行李放上。表哥说,“都解个手,上了车以后就不能下来了。”上车以后,下边几个人再给盖上苫布,绑好,司机又拿手电检查一遍,坐上驾驶室,等了一小会就出发了。

因为第一次出远门,而且要在货车里过夜,坐在玉米秸上,靠着被褥卷,我还挺兴奋的。这十来个人都是附近邻村的,年龄和我差不多,有的出去几年了,有的也是第一次走。

货车在颠簸中走出了乡村土路,上了大公路,车速快了起来。头顶的苫布也噼里啪啦响,车里的温度降了下来,有的人开始发牢骚,“早知道坐这车,就不跟他去了。”

“在天津干的一个老板找过我,早知道跟他去了。”

“今年怎么坐这货车走啊?”

“还不是老板们为了把摩托弄到那边,找活儿方便。”车里的温度更低了,有人开始盖被子。

“别心疼被子了,工地上比这里还脏呢。”

“车费怎么算的,我没好意思问。”

“每人一百,剩下的三个老板平分。”

“我靠,比大巴还贵!”

“别被老板听见,怪冷的,都挤挤。”

车突然停了,司机下来对我们说,“再往前走就出省,交界处查得最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出声,在里面睡觉就行。”

车又开始走了,不过明显比刚才慢了很多,又是一阵颠簸,我旁边的小伙小声说,“咱们上桥了,过了河就是河北了。”

这时,闪烁的警灯透过苫布照进来。前面一阵吵吵,车停了,不时有手电照进来,我们挤在一起,大气都不敢喘。车突然向左窜了出去,猛地向右一拐,一个侧棱,差点翻过去,大家的头撞在车帮上,身子颠起老高,幸亏有苫布挡着,然后货车一路狂奔,后面的警笛声跟了过来。货车还在加速,苫布由噼啪响变成了吱吱长音,风穿过被子,我像裸体飘在空中似的。警笛声渐渐小了,在看不到警灯后,车速恢复了正常,驾驶室有人敲后玻璃说,“后面没事吧?”

“没事。”有人答道,“幸好摩托车绑得结实。”

“没事就好。”模模糊糊听到驾驶室里在聊天。

“来根烟。”

“嗯。”

“你真牛 ×!”

“我事先把车牌换了。”

“他们追上来怎么办?”

“新闻上事故这么多,他们不敢死命追,出了事他们也有责任。”

“现在这社会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我们在后面车斗里,没人说话,好像都想着什么。

寒风带走晚餐那碗棒渣粥的最后一丝余温,身体开始哆嗦,心跳加速,我们只有挤得更紧,才能抵抗寒风,保住体温。

第一次到皮村

文:万华山

2016 年来到北京后,我先是在一家书店工作,每日卖工艺品,整理书籍。后来调整到同一家公司的编辑部上班,上班地点在中关村,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格子。有窗台,窗台上种有花草,四季不败,早上阳光温和地照进来。

我住在公司的宿舍,紧邻繁华的中关村创业大街。光滑的街面,整齐的花坛,我吃饭、坐地铁、听讲座,朝九晚五,也常有闲暇。那是微风拂面的日子。

在那些日子里,我常常觉得自己生活在孤独的人世上,像一个外星物种偶然降落到地球。

2016 年的十月,我认识了小海。他一路风尘仆仆,一副漂泊南北的样子,勾起了我对过往打工日子的回忆。经过交谈才知道,他写诗,攒了四百多首,也爱摇滚。他吸引了我,跟着他我才接触到皮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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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村社区文化活动中心大门口

十二月的一天下午,我从中关村坐地铁,辗转两个多小时,在皮村西口下了车,终于到了小海口中的圣地—皮村。

毫无准备,猝不及防。我与皮村的相遇,竟在这冬日的雾霾里,浓雾中亮着几块高耸的足浴、饭店的 LED 灯招牌。我们如同狼烟战火中逃命而出的妇人,戴着面纱,在废墟里寻觅生机。

在低处的是街两边的商店和摊位,悬挂日光灯,开着高音喇叭。衣饰、鞋袜店打着打折广告,而快餐小吃店的广告,就是摆在门口的烤鸭等食物径自散发的夸张的香气。街尽头有一家馒头店,叫“河南馒头”。我没吃饭,买了两个,五毛一个,这在中关村是无法想象的。

这条街就叫皮村商业街。六七点钟,在寒冬中的杂乱灯火的照耀下,车流、人流往来穿行。有三轮车、摩托车、电动车,新的旧的自行车—当时还没有共享单车;有默默走着回家的工人,也有嬉笑打闹逛街的姑娘,还有调皮的小鬼、蹒跚的老人。一片净水,一片波浪。刚下过冬雨,地上很泥泞,还有小的水洼,一不小心就是一脚泥水。我在这迥异于往常的情景里行走,不知此身何身。

既是车马喧嚣,又是四野茫茫。

我听说打工子弟学校“同心小学”就在附近,我想象孩子们每天上学、放学,走在这样的街道上,踢着泥水和烂菜叶,欢笑,打闹,推搡着彼此,阳光捏掐着他们脏兮兮的脸蛋儿,和在世界其他地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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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来小海,没有他我可能一晚上都找不到地方。我们在逼仄、黑暗的小巷子里七拐八弯。小巷子是由周边瓦房的土墙勾连而成,墙面脱落,手碰上去全是灰,脚下是原始的泥土路,没有灯。我们磕磕绊绊。想不到,在繁华的首善之区,竟有这样破落的一隅。

然而它是小海的圣地,也很快会成为我的圣地,似乎我们注定会有这样一场相逢,与皮村,与工友之家。

将近皮村工友之家时,空气中便传播着隆隆的机器轰鸣。了解后,才知道,皮村因为被商业利益所侵蚀,被逼搬迁。那机器是柴油发电机,用来应对最近的强行断电。

小海带我来到院里一个小的办公室,工友们都很友好,握手,嘘寒问暖,在一起唠家常,聊文艺梦想。没有拘束,没有限制。我觉出自己少有地摆脱了寂寞,真想重拾少年意气,侃侃而谈,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

但此时的工友之家,正浸漫着愤怒与悲情。我的心头也是一坠,便沉默地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大杂院,里面有打工文化艺术馆,是中国唯一一家承载改革开放后打工群体记忆的博物馆;院内还设有图书馆,接收了很多的爱心捐书,馆藏丰富,是工友和小朋友们的宝库;服装店销售低价的捐赠衣物,是村里妈妈带着孩子逛街的首选;还有电影院,每天免费为工友播放电影;而文化中心会举办各种工人晚会。我去的那天,便有一个小型的文艺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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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村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

院子里还有乒乓球台和卫生间,以及常年驻守的几棵树,显得很空旷。它是儿童的乐园,常有孩子们在这里跑跳、打闹。但那天,在机器声的笼罩下,我和伙伴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在冷冽的空气里,小海口吐白雾,喊道,晚会要开始了。

我们走进电影放映室(那天用的是这个场馆),本来配有空调,此时柴油机供电不足,只好闲置。屋子里冷不可当,室内墙壁上有绚烂的涂鸦,不知出自谁的杰作,大概是来此做社工的艺术院校学生吧,为这冷瑟里添了一抹温馨。

屋里挤满了黑压压的大人和孩子,大人们抄手缩着肩膀,孩子们穿得花花绿绿,乱蓬蓬的头发像一窝窝稻草,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动静声很大。孩子的心总是喜乐的,尤其在这样的时节。

开演了,应邀来皮村表演的多是工友。有打工诗人、地下歌手、做泥瓦工的曲艺爱好者……

一位叫申思的工友诵读了李白的《将进酒》,声音铿锵有力,真有李白醉酒舞剑的气势。读完这首诗,腊月的屋子不冷了,满是酒气。

一位后来成为我好友的打工诗人徐良园大哥,自编自导自演相声《老乔说桥》。真没想到,北京有这么多桥。人的一生是否也要越过那许许多多的桥?行路难,多歧路!

接下来是我们的工会主席、摇滚巨星许多登场,先是唱了一首《妹妹来看我》,曲头便是高亢嘹亮的唢呐声,接着诉说工友对爱情的渴望和绝望,“妹妹你要来看我,不要坐那火车来……”

晚会终了,皮村的工友带上孩子回家了,从远地方慕名而来的朋友意犹未尽。“再来一首!再来一首!”许多重新抱起吉他,却不凑巧地停电了,屋子在夜的静谧里一下陷入黑暗,一种无奈的悲情在我心头蔓延。这时不知是谁打开了手机,大家都陆续打开手机电筒,舞台上又呈现出光明。“生活就是一场战斗”,朋友们拿起手机用光包围了他。

在摇晃的光亮里,我的心不断被感动着。从中关村到皮村,固然是从一个洁净繁华的地方踏进一片泥地,但这泥地里有温情,有可以握住的手掌。在燃烧的歌声里,我不禁忆起了从十七岁便走上工地,一路辛苦劳作,在异乡的漂泊里,始终孤独无依。今天终于找到同伴,找到集体。

工棚记鼠

文:郭福来

我来北京皮村打工将近半年,记忆最深的,竟然是与我们共处一室的几只老鼠。

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在一家布展公司搭建会台和铁架。平日里,十多个工人挤在一间不大的工棚里,屋门外是两排又高又粗的白杨。微风拂过,每片树叶都在向行人摆手致意,行人却都匆匆而过,无暇理会,也不会有人留意到屋子里的我们。

屋子是厂里免费提供的,住在里面挺温暖—吃完饭睡一觉,至少可以遮风挡雨。虽然门有裂缝,墙有窟窿,地上有鼠洞,但比起租房,我们还是觉得更实惠一些。

休息的时候总是枯燥、无聊。由于大家都来自各个地方,彼此也刚刚认识,没有过多的话可说。工棚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囊中羞涩也不愿去逛街,休息时大家就干坐着。

三月里的一天傍晚,吃过饭,大伙儿闲着没事,各自枯坐床头,你一句我半句地聊天。突然,边臣“嘘—”了一声,指着门口的水桶,只见一只身长约有六厘米的老鼠,沿着桶转了半圈,便窜到桶的边沿,俯下身舔起水来。

晚霞中,它的灰毛油光发亮,细长的尾巴朝上摆动,像即将甩出的鞭子。喝了几口以后,它抬起头来,黑豆粒般的小眼睛机警地扫视我们一下,见我们没有动作,又俯下去牛饮。李丙谦可能看不下去了,也可能是心疼那一桶洗漱水,一抬脚,一声“去”字还没落地,那只老鼠早灵巧地跃下桶沿,钻到床铺下面去了。

我们突然有了话题,围绕着老鼠谈起了各自经历或听来的趣事。轮到我,就给他们讲起家乡吴桥杂技里老鼠表演的节目。

杂技艺人手拿细长的小木棍有节奏地指指点点,那一只只浑身雪白色的小老鼠东嗅嗅西望望,乖乖地按着主人指定的路线,缘木而上,爬过竹帘,钻进曲折巷,再跃进纺车形的辘轳里,沿着一个方向跑动几圈后,一只小桶的水便被老鼠提到可以饮用的高度,老鼠跳过去,刚要饮,水桶又坠了下去,然后再次提上水来,再要饮,桶又落下去。那滑稽样逗得观众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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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说完,边臣向往地说道:“咱们不如捉只老鼠来训训,下班后有事可做,又有乐趣,大伙儿同意不同意?”李丙谦先嚷起来:“那哪行,老鼠多脏,天天看着它,谁能吃下饭去?”

刘元忠说:“这主意不错,我制作个陷阱,逗老鼠嘛!肯定得捉活的。”最后八票赞成,一票反对,两票弃权,通过了捉老鼠的决议。

利用自制的铁丝笼子,我们还真捉到了一只不大的老鼠。

它细细弱弱的小身子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不时地张嘴咬咬笼子上的铁丝。边臣赞叹道,“北京的老鼠真漂亮!”李丙谦则讽刺:“你怎么知道这是北京的老鼠?它们又没身份证。”

刘元忠附和说:“也对,这年头美国的白蛾、非洲的病毒都能来到中国、来到北京,何况这么灵巧、擅钻洞的老鼠,它们也能乘车,也可坐船,更擅于走地下通道,比咱们这些来自乡下的打工者能耐多了。”

边臣喊道:“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是喜欢这只小老鼠了,我决定,就把它挂在我的床头,让它天天陪着我。”刘元忠说:“可以啊,说不定这是还未婚配的母老鼠呢,你可小心点,别让这异性勾得你睡不着觉。”李丙谦反驳:“什么异性,这是异类。不管什么都喜欢,我怀疑你们的审美取向。”我只好出来打圆场:“你没看过《聊斋》啊,那里头,狐狸和书生恋爱、婚配的事太多了。”

不觉间,我们每天下班后都有了牵挂。开门时再不像以前那样稀里哗啦,而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后,先看看鼠笼里有什么变化。

我们发现,总有一只差不多大小的老鼠,趁我们不在屋时来和笼子里的老鼠相伴。有人提议,捉住它放在一起。有人说,干脆把笼子里的老鼠放掉,让它重回自由世界。

这时,刘元忠喊道:“你们发现了没有,那只老鼠是不远万里来陪这只的。你看,起点在甘肃朱士彬的床西边角落的沙土里,再路过河南周奎的领地,又折向河北沧州郭福来的床下,再到石家庄边臣的站点,那铁丝笼子算是北京站吧!想想人家也真不容易,每天不知要跑多少路,才能和喜欢的老鼠相见,我赞成放掉。”

边臣嚷起来:“不!我还没稀罕够呢!”

不久,厂里要求我们一起去苏州干几天活。回来后,我们发现笼子里的老鼠已经死了,看了半天也猜不透它是怎么死的。每个人都很伤心,最后,边臣默默把笼子拿到皮村北路边的草丛里,很仔细地把这只陪伴我们多时、给枯燥的打工生活带来乐趣的小老鼠葬掉了。

夏季的沉闷气氛重新笼罩着我们的工棚,大伙都懒得说话,没人再提起老鼠的话题了。

城市倒像避难所

文:小海

妈妈昨晚又打电话了,连续打了两个。这是她一个星期里第二次给我打电话了。一年里妈妈几乎从不打电话给我,哪怕我两个月没往家打电话,我再打过去妈妈也只会问,“怎么那么长时间没打电话?”她不会给我打过来。

但这次不同,一通电话妈妈就说“票订到了吗?什么时候回家?”我还以为是妈妈不怎么懂手机,无意间碰到了拨号键。

前几天我用手机抢票抢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听朋友介绍又换了一个抢票软件,真抢到一张。没有座。我说,“票订到了,腊月二十七,公司忙,提前请不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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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春《火车上的中国人》

“村里的巧兰给你说了个对象,还是县城的,那家有两个女儿。”妈妈说。“巧兰是谁?”我不禁问。“她是以前村里老书记家的小儿媳妇,现在是村里的妇联主任。”我差点大吃一惊,村里还有妇联主任?在我想象中,好像只有城市才有。我这婚事,妇联主任都跟着操了心。

“她是村里妇联主任?平常都忙些什么啊?”妈妈说,“你别管人家忙什么了,你不瞅瞅你自己多大了,都三十了,还不下工夫好好找。上次你表姐给你介绍的,有联系吗?”我对这类问题都有点怕,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嗯嗯,有联系啊,聊得还不错!”

妈妈也似乎猜到我在撒谎,无奈地说,“真替你发愁,那么大不找对象,你有没有想过外人会怎么说?你只顾着自己。自己条件不好,还不主动点儿?”这几年这样的话我听得越来越多,一下把我拉回到现实的大墙之下,一种自责又无力的感觉涌上心头。嘴上只能轻轻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妈妈的口气略带埋怨,“你是不知道,过年前有可多女孩子都回家早,说媒提亲的又多,这些日子就像是农忙收麦子一样,晚一天说不定就是耽误一年啊!你一年到头在外边也没见挣到什么钱,也不知道整天忙什么。”

这一年来,我跑了两座城,换了几份工作,都年关了,钱也没剩多少,还真是令人发愁。每到过年,我都会茫然,要操心提前订票回家,过了初五六就订票离开,都不知道回家的意义是什么。不外乎跟着媒人去相亲,明知道没什么可能,也不得不跟着。浪费饭钱烟钱不说,主要是浪费时间。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当下,结婚成家成了新时代农村年轻男女的大问题。

眼看我的年纪越来越大,家里人就说,“无论怎样,找对象结婚是首位,没钱可以借,再怎么难都要借够过小礼过大礼结婚办喜宴的钱。”我想到了上学的时候,大部分农村父母也都会对子女寄语:“只要你好好学,能考上大学,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

我们都在这卑微的无力感中颤巍巍地行进,上了大学也没见改变命运,和没上学的人一样,在农村和城市间奔波挣扎。盲目一如既往,疼痛的同时又充满幻想。慢慢地,家从港湾变成了现实的竞技场,看哪一艘船大,哪一艘跑得快。城市倒像是避难所,得以短暂地逃避热烈青春与残酷现实带来的阵痛和麻木。

在北京五环外,他们一边劳动,一边写作

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绝望,这都快成了一个拒绝英雄的时代,只有戏子与小丑在运气的舞台上表演着拙劣滑稽的把戏。一些有权势的人,前一刻还是为人民服务的孺子牛,后一秒就穿上囚衣成为千夫指。各大选秀节目也疯狂至极、娱乐至死,两亿多一线工人的所思所想难道就由他们代言?那些外表光鲜的欲望,所谓梦想实现就能立刻改变人生的事迹,只会助长错位的思想,让贫穷的更加贫穷,富裕的更肆无忌惮,导演一出出听来让人震惊的人间悲剧。

我的思维飞旋着,听妈妈说起家长里短,只是“嗯嗯”应和着。半个小时过去了,妈妈又说,“你可得加紧了,听说邻村的一个过年就结婚了,前几天男方家人去过大礼,本来女孩对男孩说不要的,男方家人怕不给不好看,带了两万过去,结果女方家人嫌少不接,还说带不够八万就取消婚期。只得东借西凑,钱够了再去过礼。你得好好干,钱该花的花,不该花的要省着点儿。”

“嗯嗯,知道了”,心里不禁一阵唏嘘,赚够娶媳妇的钱,还差太远了。最后我安慰她,“我知道了妈,能早点回去我会提前的,我会把握机会。”

挂了电话,已是十点多钟。夜色在北京城蔓延,我在雾霾中看不到自己的明天,还是洗洗睡,养好精神,明天为这虚无的生活继续奋斗吧。

以上文字选自《单读16:新北京人》(吴琦 主编,理想国,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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