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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外地人”,传统“乡愁”还有必要吗?

每个人过去的经历、环境、人际、认知、知识构成了人的现在,“乡愁”与其说是对过去的怀念,不如说是对曾经构成自身的时光、空间中,是对自己生命内容的留恋。

上班第一天,多少人恍恍惚惚,还在缅怀已经告罄的假期。有的人还在火车上,垂头丧脑地从家乡折回黯淡的战场,不,职场。

春节不是从除夕那天开始的,是从你踏入家门那一刻,春节也不是过了正月十五才结束,而是你拽上行李箱坐进出租车的一瞬间。

人民大学的张法教授在《中国文化与悲痛意识》中提到:“中国文化可以说是乡愁文化,甚至离家就是思乡。”

有人研究过“乡愁”的起源,“由于故乡与母亲具有同形同构的心理特征,所以离开母亲的恐惧不安和漂泊无助转嫁到了离开大地的母亲的心理构成上。”

我们在试图破解“乡愁”时,“可以参照精神分析学家重返母体和子宫的理论,分析隐藏在乡愁文学中的‘恋母情结’。”

而“恋母”剔除佛洛伊德关于“性” 的阐述,则可以界定为一种“对出生之原始的追求,对归属、保护、安全的企盼。”

因此,有人阐释,在“乡愁”中隐藏着“人类为种种生命需要而形成的一种具有强大向心力的重返母体的潜意识。”

我们都是“外地人”,传统“乡愁”还有必要吗?

人类有很多不自觉的行为都是“朝向母亲怀抱的返回”,戴斯蒙·莫里斯的“人类遗俗姿势说”中提到的婴儿吮奶的动作就是重要的一种。

再看,余光中的《乡愁》,如果没有“母亲”的意象,情感会减少很多。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乡愁”就是与母亲分离。上小学时第一次读这首诗,我脑海里自动代入一旦与我母亲分离的场面,不禁悲伤动容,而“大陆”则是另一个层面上的“母亲”。

“乡愁”也是一种回归大自然的潜意识的体现,所谓“自然即故乡”。

众多表达“乡愁”的文学作品无不抒发了对故乡大自然的眷恋,对童年嬉戏之所的怀恋。

李广田在《山水》中写道:“我们那块平原上自然是无山无水,然而那块平原的子孙们是如何喜欢上一洼水,如何地喜欢一拳石啊。那里自然也有景泉,但必须是深及数丈之下才能汲取得到他们所需的清水,他们爱惜清水,就像爱心他们的金钱。”

吴伯箫在《论古都》中倾诉:“当我于风雨凄凉,日晚灯昏,感到苦寂的时候,我想到你在这里五六个人围炉话尽的雪夜,和放山石、采野花的那些春秋佳日。”

郁达夫说:“任它草堆也好,破窑也好,你儿时放摇篮的地方,便是你死后最好的葬身之所呀!”

但废名在《说梦》中指出,“创作的时候应该是‘反刍’,这种乡土经过作家主观情感的投射、反刍,达到一种升华的情绪体验,是他们无限向往的一种境界,也是他们营造出的既源于客观现实又不同于客观现实,虚拟、幻化的家园。

对很多少年离家的人来说,故乡是属于童年的

它美好来源于“未成人”时的印象,由于空间与时间久远,经过大脑记忆层层处理,格外美好。

张炜在《羞涩与温柔》中说:“童年对一个人的一生影响很大。那时候世界对他的刺激常在心灵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童年真正塑造了一个人的灵魂,染上永不褪色的颜色。”

如沈从文笔下的故乡,如一副“乡村风俗画”,淳朴、美丽。

“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

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

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

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

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

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

朱光潜在《谈美·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中指出:“要见出事务本身的美,我们一定要从实用世界跳开……把它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

莫言笔下的东北高密乡也来自他童年的记忆,汪曾祺也曾这样形容沈从文与故乡的关系,他“二十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二十岁以后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印象里。”

张炜说,“童年的经验是顽固而强大的,有时甚至是不可改变的。这就决定了我一生里的许多时候都在别人的世界里,都在与我不习惯的世界相处。”

钱理群在《乡之子的漂泊与困守》中说,“人生来具有‘恋土’情结,所谓‘金窝银窝不如土窝’,这是人们熟知的常识。其实,人们还有另一种本能的欲求,即‘脱离’本土的‘飞’的冲动。”

“恋土”情结对应“恋母”情结,是对归属、保护、安全的回归,而“飞”的冲动则对应对父权体系的突破,是人自我独立的本能

当有人开始了他“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的人生跋涉,心中或许会有凄凉悲壮之类的情感,但更多的是兴奋,对未来和未知充满期冀和浪漫想象。

王鲁彦在散文《旅人的心》中所写,“我很久以前听到我可以出远门就在焦急地等待着那个日子。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心理充满了说不出的快乐。”

“我坚定地相信我将有一个光明的伟大的未来。”

然而,快乐很快被离乡后的失望与无奈替代。

我们不得不直面生活的细微与庸琐,城市生活的丑恶,不得不忍受个人谋生的困苦和艰辛。

人生开始漂泊,如一只陀螺,不停旋转,从东到西。

我们都是“外地人”,传统“乡愁”还有必要吗?

沈从文也有过这样的慨叹:“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

在脑海中不断描绘故乡的美丽和温情、安详,使我们获得在城市中继续奋斗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但这只是一种精神归乡,现实中归乡带来的大概只能是梦境的幻灭与深深的失望。

这样的悲剧也一再在文学作品中呈现。

“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肃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

——鲁迅《故乡》

“自然的,事先我们早已料到,除了甜甜的带着苦味的回忆而外,在哪里,在那单调的平原中间的村庄里,丝毫都没有值得怀恋的地方,我们已经不是那里的人……”

——《看人集·铁匠》师陀

师陀说:“自然的美好,人事的丑陋”。

沈从文在1934年冬天回乡时看到的:“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的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使见初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是,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确实近20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

在小说王以仁《还乡》中,“我“越接近故乡“好像趋向屠场的羔羊,无限的恐怖和羞愧使我的心头在颤颤的发抖”,因为“我“怕见故人势力的嘴脸,就像垂危的病人怕见阴司的鬼卒一样,“尤其使我恐怖的是我那些不可一世的宗族。像我这样‘衣锦还乡’,莫说是我自己没有昼行的勇气,我深恐别人拿我这幅褴褛的情形去讥诮我的母亲,使我母亲也没面目去见许多亲戚和邻人。”

钱理群总结出归乡有一种“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戏剧模式,“更加深刻的社会、文化的‘怪圈’,以至生命的‘怪圈’。”

这种模式来源于故乡与它想之间巨大的差异。“每当踏上这条一头连着城市,一头连着乡村,一头通向文明,一头系着贫困的故乡小路,心中跟都会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对于从小就离乡的我来说,这路,还有另一层含义,穿梭一般,穿梭往返,来去不定……”

对于离开和还是留下的摇摆纠结反映了现在年轻人最真实的生活状况。

多年阔别的家乡已孕育出阶层固化的社会形态,依靠自身的知识与能力越来越难以改变命运。

我们的乡愁无关返乡或离乡之选,更多的是被当成个人奋斗或沉沦的故事。

当代作家韩少功在《旅法散记》中说:“故乡的美中含悲,而美的从来就是悲的。”

“我之不愿意回家,是为了怕将怀乡美梦撕破?是为了不使现实的感受将飘渺的情怀破坏?”

——叶灵风《乡愁》

“客居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思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道并州是故乡。”

久居异地,不免思乡,一旦回到故乡,又开始想念客地的生活与景物。

回老家过年期间,有很多朋友开始思念北京方便的地铁与疏离的私人空间。

“乡愁”,“也包含对祖先的追思和对自己有非同寻常关系的其他地方的眷恋。”

在英文中有一个表达乡愁的词是“nostalgia”,意思是“对过去的经历、事情和所熟悉者的向往。”

乡愁与怀旧有关。

我们都是“外地人”,传统“乡愁”还有必要吗?

进入工业时代后,现代的“乡愁”已经并不一定要与唯一的故土联系在一起,甚至不是与母亲联系在一起,它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思念

那这种情绪是否很必要?

其实,在“乡愁”中,人追寻着自身的来历,它就是对人自身本质的追问。

每个人过去的经历、环境、人际、认知、知识构成了人的现在,“乡愁”与其说是对过去的怀念,不如说是对曾经构成自身的时光、空间中,是对自己生命内容的留恋。

回首过去是因为身处现在,尚能回首说明还有未来。

乡愁是好。

日 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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