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3月6日-2014年4月17日
1950年,马尔克斯满23岁的前一个月,妈妈喊他一起去把家里的唯一一栋房子卖了。这栋房子是马尔克斯外公外婆的老宅,马尔克斯出生于斯,8岁以后再没去过。
卖房子是件大事,卖掉家里唯一一栋房子,则是比大更大的事。这可能意味着,这家人的生活已陷入窘境,到了非卖掉房子不可的地步。
当此之时,将满23岁的马尔克斯刚从法律系辍学,每天所做,是与谋求生计无关的文学活动。比如读书背书,比如给《先驱报》写写稿子,赚些聊胜于无的稿酬,比如继续跟朋友创办一本穷途末路的杂志。他一心想着积累小说创作技巧,尽管囊中羞涩。
他兴奋于在报纸增刊上发表的六个短篇所赢得的好友赞誉和评论家关注,无视于自己野草般的胡须,鸡窝似的头发。牛仔裤,花衬衫,是他每日标配。无论是谁,见了他这幅尊容,都会像那个他认识的女孩儿一样,在背地里跟人嘀咕:可怜的加比托没救了。
眼下,他和妈妈去卖房子。
去老宅,需要两天的旅费。妈妈说钱不够,马尔克斯说,我的那份儿我自己出。这样说,只是碍于面子。
路费问题没法解决。他想预支薪水,报社经理告诉他,你已经债台高筑,还是想想欠下的50多比索什么时候还吧。
他转身来到经常路过的书店旁的一家咖啡馆,在门口,截堵了书店老板,伸手借10比索。这是一次不那么成功的行动,老板全身上下,只有6比索。
谢天谢地,32比索,他和妈妈凑到了这个钱数。如果不能按设想将房子卖掉,这个钱数,无法保证他们回到生活之地,巴兰基亚。
前往出生地阿拉卡塔卡的路途有些远,他们需要坐汽艇穿过航道,穿过沼泽,转乘列车。
汽艇上的见闻让这个将满23岁的小伙子印象深刻。吃人的蚊子,和汽艇上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们一样,精力充沛地飞来飞去。邻近的客舱纵情声色,折腾到半夜。船身抖得厉害,让人无法入睡。
船上的马尔克斯捧着此时他心中最牢靠的精神导师福克纳的一本《八月之光》,如饥似渴。精疲力竭后,坐在妈妈身边抽烟。接下来,迎接他的是地狱般的时刻。
“你爸爸很伤心。”妈妈说。
这他是知道的。爸爸一直希望马尔克斯能帮他圆了大学梦,拿回一张毕业证,好挂在墙上。但马尔克斯却中途辍学,放弃学业。
“他当年也放弃了学业,去拉小提琴。”大概还是碍于面子,马尔克斯开始揭父亲的短。
“那不一样。”争论就此开始,争论就此离题。
汽艇颠簸,按既定路线,穿过沼泽。母子二人登上列车,妈妈旧话重提。儿子给出的回复斩钉截铁:“告诉他,这辈子我只想当作家,也一定能当上。”这个想法,妈妈没兴趣。无论当什么,先拿个学位。话题就此终结,事情就此开始。
因为卖房子,他要途经贯穿《百年孤独》之始终的香蕉园马孔多,回到出生地,哥伦比亚马格达莱纳海滨小镇阿拉卡塔卡。他感激自己离乡多年,却并未将乡愁理想化浪漫化。眼前的故乡一如往昔。镇子前那条湍急的河流流淌依旧,光滑洁白的卵石铺在河床。一幕幕景象,铸就了多年以后他在《百年孤独》中起笔写到的那段享誉世界的句子: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这辈子我只想当作家,也一定能当上。这句预言,从脱口而出到成为现实,经历了不少时日。这些时日,其实都是对以往生活的再次照亮。回乡卖房子的经历,则为照亮日子提供了契机。
下了列车,他和妈妈看到了十几年后的阿拉卡塔卡。
“天啊!”
镇子死寂,空无一人。没走几步,烫脚的尘土卷进凉鞋。马尔克斯看着自己和妈妈,想起了小时候在阿拉卡塔卡看到的一个小偷的妹妹和妈妈。小偷被人在某天凌晨三点击毙于一户人家的门口,当时他正准备行窃。那是马尔克斯见过的第一个死人。一个星期后,年幼的马尔克斯趴在窗口,看见小偷的妈妈带着一个12岁左右的女孩,手捧花束,走在前往墓地的路上。
十几年后,再次走在故乡滚烫道路上的马尔克斯,看着自己和妈妈,回想起这一幕,“我才意识到当年那对母女厄运之下,尊严犹在。”后来,故事被他写成《礼拜二午睡时刻》。这是一个短篇,不足以涵盖这一次回乡给他的全部震惊。他的野心是,为“童年时代所经受的全部体验寻找一个完美无缺的文学归宿。 ”
这个归宿他找到了。没有悬念,正是《百年孤独》。
一提《百年孤独》,很多人会条件反射式地想到“魔幻现实主义”。但马尔克斯不止一次澄清过,书里所描述的,绝非魔幻,而是现实。马尔克斯的童年,就是在一个悲惨的大家族里度过的。他的妹妹马戈特,果真就像书中所写,8岁以前整天吃土。他的外祖母,酷爱占卜……他的外祖父,拉着他的手去香蕉公司特派员办事处观看冰块的下午,就是《百年孤独》开头提到的那个下午。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对评论家们关于《百年孤独》的各种解读,马尔克斯颇为不屑。因为《百年孤独》这样一部小说,影射了马尔克斯不少至亲好友,这种影射,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发现。评论家的一切分析,只是无端揣测,一切评论,都是大放厥词。他所写的,无非是哥伦比亚,或者说整个拉丁美洲的基本现实。
将满23岁的马尔克斯和妈妈原本计划直接去老宅,赶紧把卖房事宜办妥。走到只差一个街区时,妈妈突然改变了前进方向。她说,看房子之前,得找人说说话。可不是么,这个地方,贫瘠得像干瘪老人的背,太令人害怕。
他们找到镇上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大夫像洪水开闸一样,把十几年来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种种悲剧,连同细节,一股脑倾泻在这对母子面前。万恶之源,当然是《百年孤独》极尽描写的军队屠杀香蕉工人事件。大夫绘声绘色,如同情景再现。至于这场大屠杀究竟死了多少人,是3个还是3000?迷雾重重。时光荏苒,香蕉公司一去不返,“美国佬永远不会回来了。”大夫以此为这个悲剧故事画上了意味深长的句号。其沉重,犹如《百年孤独》结尾的那句:
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哥伦比亚香蕉公司工人遭受屠杀的惨案,发生在1928年12月6日,地点分毫不爽地位于马尔克斯出生地阿拉卡塔卡。达索·萨尔迪瓦尔在《加西亚·马尔克斯传》中说,“这一惨案是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人生与作品影响最大的一桩历史罪孽”。
大夫绘声绘色地讲述,为马尔克斯日后创作《百年孤独》提供了鲜活素材。意外收获是,大夫还在鼓励马尔克斯成为作家这件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妈妈原本想请大夫对将满23岁的马尔克斯怀抱的那个作家梦恰如其分地泼上一盆冷水,万万没想到,这盆冷水朝着她来了。
“您瞧瞧,大妹夫,”她说,“他想当作家。”
大夫眼前一亮。
“太棒了,大姐!”他说,“老天有眼。”
后面的时间段不合时宜地完全被大夫和马尔克斯掌控。他们聊的,是妈妈完全不了解的文学作品。
时钟敲了两下,“我们得走了。”
母子二人来到等待变卖的老宅。
门前的两棵巴旦杏树——多少年来,它们就是家的标志——早已被连根拔去,孤零零的宅子暴露在风吹日晒中。烈日地下只剩去取三十米宽的门面,一半是砖坯墙外加瓦片屋顶,让人想起玩具屋,另一半是没有刨平的木板。(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
门关着,妈妈敲了几下,开了一个缝。一个身着孝服的苍白女人从门缝看出来,像从另一个世界看出来。进屋,客厅的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他们是多年的房客,也是要把这房子买下来的人。
卖房事宜谈得很不顺利。房客说这房子要不是他们维护,早就倒了几百次了。房客还扒出不少陈年旧事,以证明这房子曾经做过抵押,贷过一笔款。算来算去,卖房子不仅得不到钱,可能还会再欠上一笔钱。一怒之下,妈妈决定不卖了。“就当我们生在这儿,也要死在这儿!”
马尔克斯后来回忆说:“这座宅院每一个角落都死过人,都有难以忘怀的往事。每天下午6点钟后,人就不能在宅院里随意走动了。那真是一个恐怖而又神奇的世界。常常可以听到莫名其妙的喃喃私语。”
四处端详老宅,往事一幕幕涌入马尔克斯脑海。其中,外祖母为他讲述的外公与人决斗的事,被马尔克斯认为是现实生活中第一桩激发他创作灵感的事。以外公为代表,这个家族里的男人们擅长生事,更擅长把小事闹大。
多年以后,另一位哥伦比亚作家普利尼奥·阿普莱约·门多萨和马尔克斯对谈《百年孤独》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在你这本书里,狂热昏愦的总是男子(他们热衷于发明、炼金、打仗而又荒淫无度),而理智清醒的总是妇女。这是否是你对两性的看法? ”
马尔克斯说:“我认为,妇女们能支撑整个世界,以免它遭受破坏;而男人们只知一味地推倒历史。到头来,人们是会明白究竟哪种做法不够明智的。 ”
1967年,《百年孤独》出版。马尔克斯的后半生,诚如博尔赫斯所言,是在“荣誉的强光”照射下生活的。报端频见他的大名,闪光灯下身影蹁跹。他奔走于各国首脑之间,出席各种庆祝。他的作品,成千上万版地印刷。
这一切的缘起,都能追溯到1952年3月初,那一次和妈妈前往阿拉卡塔卡变卖老宅的经历。卖房事宜如何开始如何结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马尔克斯告诉我们,“这趟短暂、单纯的两日之旅对我来讲意义重大,纵使长命百岁,埋首笔耕,也无法言尽。”他将它视为作家生涯里,也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决定。
那天路上,他不停向母亲询问外祖父母的事情:
他们的身世如何?
他们什么时候来阿拉卡塔卡的?
44年前那个马尔克斯上校在决斗中被迫杀了的人是谁?
决斗之前,那个周围生长着众多马孔多树的马孔多村,究竟有什么神秘往事?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被他陆续写到文学作品中,除了《百年孤独》,还有《霍乱时期的爱情》,除了《霍乱时期的爱情》,还有《恶时辰》《族长的秋天》《迷宫中的将军》《爱情和其他魔鬼》……谁能说,这不是一次决定性的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