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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理想主义者变为魔鬼,人的内心会经历怎样的转变与折磨?

自传体小说长久以来都颇受欢迎,因为源自真人真事,文中往往自然流露出诚恳与真切。

本文摘自《善心女神》,[美]乔纳森•利特尔 著, 蔡孟贞 译,四川文艺出版社

《善心女神》复仇记

阮若缺

自传体小说长久以来都颇受欢迎,因为源自真人真事,文中往往自然流露出诚恳与真切。自传体作品经常是作者心灵疗伤止痛的最佳工具,许多女性作家亦借由写作达到自我觉醒、自我实现之目的。这部80万字的巨作,是美籍犹太裔作家乔纳森•利特尔花了五年时间完成的呕心沥血之作。这并非是他的亲身经历,但他却能做到“角色易位”,站在二战时期德国人的立场,以第一人称撰写回忆录的方式,完成这本大部头的小说,实属不易。

在作品里,主角马克斯两回提到他写作的原因。首先,他自问自答,表示“为了打发时间,为了各位,特别为了自己……写作对我会有帮助”。写到小说后半部时,他又说:“我承认,我翻出伤痛的往事,绝对不是只为了想讨好各位,最终还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就像人有时吃得太撑了,总要排泄才会好过一些,而排出来的东西是香是臭,就由不得我们了。”

他的口气充满愤世嫉俗,似乎就是想一吐为快。其实,作者真正的写作动机来自看到的一张苏联游击队员遭纳粹处决的照片,不过直到他2001年因公在车臣受伤后,更有所感,才动了撰写《善心女神》的念头。

利特尔也自承《善心女神》受到希腊悲剧《奥瑞斯提亚》(The Oresteia)的影响,其中写到奥瑞斯特为父报仇,手刃母亲与情人,于是复仇女神开始追逐他,逼得他毫无立锥之地,近乎疯狂。而“善心女神”(Les Bienveillantes)是种反讽,指的正是“复仇女神”(Eumenides)。此外,本书内容包罗万象,除涵盖文学、历史、哲学、政治、音乐和符号学,还穿插了侦探悬疑的情节,常以永无止境不连贯的问与答和零星的画面混乱交叠,时而倒叙,时而插叙,完全符合梦境、幻想混杂真实的荒谬逻辑,作品具有极为强烈的影像感。

本书主角马克斯是位法学博士、精英分子,爱好法国文学,尤以冒险故事,还有司汤达与福楼拜的作品为甚,且喜爱古典音乐,而法国17世纪的音乐是他的最爱。一开始,我们很难想象他后来会因战争变成了杀人恶魔,不过,在当时德国的社会氛围,确实弥漫着达尔文进化论“物竞天择”的基本论调,它对人类文明发展影响甚巨,已经到了惊人的程度。

首先,作者在战争的各个阶段,替这种论调下了不同的定义:“战争初期,马克斯认为‘我们也许会错杀无辜,这就是战争’。”“战争是为了要达到世界观的理想必然衍生的结果。”“战争是一个腐败堕落的童话国度,魔鬼孩童的欢乐天地。”“战争是一场赌注,一场投入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豪赌。”

到了中期,他已显露出雄性好战的特质:“前列腺和战争是上帝赐予男人的两种天赋,以补偿他们无法成为女人。”

到了大战后期,他的说法又改变了:“……眼前唯一的希望,就是打赢这场战争。的确,只要战争胜利,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们发动战争的目的在于净化德国。”在马克斯眼里,这是背水一战,死无退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是千古不变的法则,何罪之有?

本书中,作者对这个问题发挥了他的辩证能力:战后遭受审讯,曾参与这场人类浩劫者,异口同声地问:我,有罪?──护士没杀人,她只是脱了病人的衣服,安抚病人的情绪,这都是她平常做的工作;医生也没杀人,他只是根据政府机构制定的标准,诊断病人的病情;打开毒气开关的工作人员,他只是遵照上级和医生的指示,执行一项纯粹技术性的工作罢了;清理善后的那些人,只是为了维护环境卫生;警察只是依法执行公务,开立证明,并注明死亡原因,并未违反法律。许多人身不由己,或认为那只是小事。再者,为什么这些人反而受绞刑、被吊死,而下达命令的杀人魔却可逍遥法外,甚至大发横财?

要脱罪有一种讲法,若想杀人又是另一套说辞,而且那些道理逻辑似是而非,经过不断的洗脑,多次的复诵,若干偏见似乎成了真理,譬如“大元帅认为同性恋是天生的骗子,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因而衍生出不负责任的心态,使得他们不知忠贞为何物……潜伏在同性恋者的潜在危机不仅是医学病症和治疗问题,而成了政治议题……”这种威权武断的说法,一般人也无从反驳,或者也不敢反驳。

女人也属弱势群体,因此“将女人们纳入枪决行动,跟丈夫、儿子死在一块儿,以目前非常时期看来,是最人道的解决方法”。一句非常时期云云,似乎所有的罪过都可一笔勾销。再者,为了解决各种社会问题,在德军高层“理性的分析思考后”,默许了许多暴行:“要处决的犹太人都是社会边缘人,没有价值,且为德国当局所不容。此外,疗养院的病患、吉卜赛人及社会的米虫都一概纳入……”

马克斯还引述一名苏联政委的话,以支撑他当时的论点:“……对您来说,犹太人、吉卜赛人、波兰人、精神病患都是这类人;而对我们而言,地主、中产阶级、党内修正路线人士均属此类……我们的意识形态运作方式几近雷同……”

那么,为什么挑犹太人下手呢?书中亦先提出了几个粗浅的假设:是恨他们,杀出了乐趣,还是为了升官?反犹太主义往往是投机分子想接近层峰的一种途径,那么就要拿出某些论述,先说大家为什么讨厌犹太人:“因为他们吝啬小气,行事谨慎,不仅对金钱,对自身身家安全如此,他们的传统、他们得来的历史教训和书上教的,在在让他们不知施舍与花钱为何物……还是要通过浪费他们生命的手段,要他们懂得如何花钱,让他们懂得什么叫作战争。”因此明显看出当时德国人夷夏之防的观念根深蒂固,“他者”就是敌人。

马克斯更是引经据典:“从历史上来看,犹太一族想尽办法让自己与众不同,最早出现的反犹太文字见于亚历山大港的希腊文献,直指犹太人为社会边缘人,藐视敦亲睦邻的善良风俗……再加上宗教信仰不同,日积月累,一碰上危机,大家便自然而然地把一切罪过归咎到犹太人身上……”俨然犹太人是全人类的公敌!

当然,许多人亦十分盲从,奉希特勒思想为圭臬,而大统领希特勒的人种学演讲集,关于犹太人的部分,就是他们的“圣经”:“犹太人在生活的各方面都缺乏才能和创造力,只有一个例外:说谎和诈骗,他们是骗子,不讲信用而且狡猾多端。他们之所以能拥有现在的一切,全都是靠讹诈周遭天真无邪的老百姓换来的。我们没有犹太人仍然可以活得好好的,他们要是少了我们,根本活不成。”

当时犹太人灭绝计划已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希特勒为了巩固政权,变本加厉,挑明了公开演说,当场还登记军官的出缺席情形,并录音存证:“这番话背后的含意,是要所有人日后没有借口辩称自己不知情,万一战争失败,无法推托逃避更严重的罪行,要他们别想能够置身事外,全身而退,这么做是为了将他们全拉下水……”这种白色恐怖令当时的军官惶恐不安,各怀鬼胎,钩心斗角的情况愈演愈烈,甚至会公报私仇。

此外,作者对二战时德军的心理状态做了更进一步的探讨:战争一开始,有些人语带感伤,有人则谈笑自若,但有的则闷不吭声,这种人往往具有自杀倾向。战况激烈时,有人极力掩饰,却难掩杀人时流露出的快感;有的人内心厌恶杀戮,但军令如山,只好强压内心的感受,扣下扳机,不过,也有人认定犹太人如畜生,罪有应得。

人们面对这荒谬的人生所秉持的态度也各有不同,有的人拒绝相信生命是个大笑话,勤奋工作,劳碌而死;有些人认清生命是个笑话,勇敢笑看人生;也有人明知生命是笑话,及时行乐,却深陷痛苦,无以自拔。于是当时流行一句话:“战争要打,杜松子酒照喝。”这是种逃避现实的方法。

以马克斯为例,他的战争后遗症简直令人发指,他经常有腹泻、发烧、恶心、呕吐等生理反应;再者,马克斯的厌女情结也来自母亲对父亲的“背叛”──改嫁,对姐姐的爱欲未获满足,进而生恨,也不信任任何女人,他的幻觉不断,噩梦连连。他想到姐姐,感觉就像柴火烧尽的炉子,空余冰冷灰烬;想到母亲,则如长久荒废的安静墓碑。可见马克斯思想晦暗,心灵受创不浅。

本书最不忍卒读的,是那一幕幕惨死的镜头:少女中弹,痛苦喘气,马克斯冷不防地在她头上开一枪,帮她解脱;马克斯瞧见虫不断涌出,按捺不住,朝那堆虫猛踩,结果脚下一颗头颅断裂;继父莫罗遭斧头剖开胸膛,脖子几乎被砍断,母亲被人勒死,眼球突出,脖子一道勒痕;他的同性恋友人米凯对他嬉皮笑脸,他一气之下用额头撞得对方鼻梁碎裂,并且拿起拖把放在米凯脖子上猛踩,直到他的脸由红变青紫,下巴颤动,双眼突出,指甲乱抓,双脚拼命拍打地砖,口中冒出肿胀的舌头;好友托马斯在千钧一发之际杀了克莱蒙斯,救了他一命,他却拾起铁条,对准其脖子敲下去,结果托马斯脊椎骨断裂当场死亡,他这样做,为的是拿托马斯的假身份证明,好“重新做人”……

这些都是马克斯的亲身经历,而且人多半都是他下手屠杀的,我们不禁要反问,亲情、友情在战时是否还经得起考验?一个本来热爱文学、音乐,有理想的年轻人,怎么会变成疯狂的杀人魔王?死亡的节奏随着故事接近尾声,也越发急促。而马克斯除了烟酒以外,则一直靠着他的“粪便理论”(scatology)和暴力倾向来宣泄个人的苦闷。

利特尔以类似萨德 、塞利纳 、让•热内 直白的写作笔法,赤裸裸地描述这些惨绝人寰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栗,其生冷犀利的独白,更让我们体会到战争的可怕,人性丑陋的场景历历在目,人间炼狱,比惊悚片更叫人咋舌。虽然是虚构的故事,但本书以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多少有几分真实性。这部小说犹如一部战争启示录,而以动物园被轰炸后,动物哀鸿遍野的景象为全书句点,不正是彼时人间炼狱的写照?

作品简介:

从理想主义者变为魔鬼,人的内心会经历怎样的转变与折磨?

《善心女神》,[美]乔纳森•利特尔 著, 蔡孟贞 译,四川文艺出版社

本书主人公马克斯•奥尔是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的青年知识分子,倾心于哲学思辨、文学与音乐,期待有机会成为作家或老师,最终却选择加入纳粹党。

在战场上,马克斯眼睁睁看到士兵屠杀犹太女人和小孩,听到林野沟壕边行刑厂中可怕的呻吟,他发觉自己纯真的“为国效力”换来的却是刽子手的经历。随着一次次的行刑,他成为这丑恶又疯狂的蓝图中的一部分,不自觉地沉沦到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在柏林被苏军攻战时,奥尔杀死最好的朋友托马斯,并用托马斯的证件逃出了包围圈。战后,他躲过被俘和受审,成为生产销售花边的商人,过着安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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