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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 “深圳”作为一个文学样本

深圳不仅是一个物质的、社会的或技术的空间,它还是一个文学的空间如果能写出这个空间里人的复杂感受和精神疑难,深圳作为一个文学叙事的样本,必将在中国文学的版图中留下更重要的印痕。

深圳和城市文学的关系,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叙事对象。中国几千年历史中,没有一个时期像这几十年这样,有数以亿计的人在这块土地流动。尤其深圳一两千万人口,其中多数都是从全国各地来的。广东的很多人都会有这种生活经验,吃饭时一桌十个人,往往来自十个省。这么多的人,带着他们的口音、记忆和文化往这里迁徙,在这边碰撞,互相影响,构成了一个全新的生活场域。

这也是一个全新的叙事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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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来自福建的一个农村,我那个村一千五百多人,最多的时候,有两三百人在深圳宝安一带打工。不少老乡的孩子在深圳出生、长大、上学,可孩子户口却还在老家,不少孩子不会说老家话,家乡永远是在远方。这些都是极特殊的经验,是之前很少有的。

但大家可能也注意到了一个现象,这么多人在深圳生活、奋斗,他们中间很多人所拥有的经验其实是很单一的,至少是贫乏的。

为什么单一和贫乏?一方面,他们生活和工作的经验高度雷同,三百个人可能只是在一个或两个工厂,每天的生活是非常相似的;另一方面,有很多人生活在并非构成自身经验的经验里,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经验,本身并非他自己想要的那种,或并非是构成他自身的经验。比如,他想买苹果手机,不过是听别人说苹果手机好,用着潮,其实苹果手机的很多功能也许并不适合他的使用习惯;又比如,他喝茅台,也只是听说茅台酒好,喝了有面子,但他个人口味可能是喜欢浓香而不是酱香的。他活在别人的经验里,活在外界舆论、风潮所塑造的经验里,没有自己的面貌。

而且,他们带着自己成长的记忆来到深圳这座城市,面对全新的生活,他的记忆也是混乱的、扭曲的,甚至是被改写的。

他有一个复杂而分裂的自我,他正在成为另一个人。

面对这样一个庞大的人群,我们该如何来理解和书写?这是一个新的叙事个案和叙事难题。如果没有人去书写,他们真的就是无声的一群,是真正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希望和悲伤,他们在生活中那些细小的欢乐和忧愁,谁会注视?谁会在乎?

谢有顺: “深圳”作为一个文学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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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时候,文学写的是主要的真实,发出的是重大的声音。但文学一定还有另外的责任,就是要俯身倾听那些被忽略的声音,打捞那些沉默的声音。好比祥林嫂这样的人,很多人身边都有,谁会注意呢?只有经由鲁迅的书写之后,她才被尖锐地凸显出来,她的存在才如此令人难忘,令人同情。

文学不是给强者加冕的,它更多的是让无声者发声,让无力者受安慰,这是文学极重要的意义。

对这种无声、渺小的经验的书写,用哈贝马斯的话说,是在反抗一种生活的殖民。之前有文化殖民的说法,一种强势的文化入侵、阉割、吞噬了另一种文化,这是文化殖民,可我们有没有想过,一种强势的生活也可能构成对另一种生活的殖民?当我们把一种生活塑造成某种时尚和潮流的时候,无形之中就构成了对另外一些生活的殖民。

举个例子,现在很多年轻人写的作品,如果想卖得好,写农村题材是不可能畅销的,多半是写都市经验。这种都市经验呢,又一定要写那些奢华的生活:喝星巴克咖啡、吃哈根达斯、穿名牌衣服、住高级酒店、游历世界各地,等等。试想,如果大家都这样写,几十年后读者若要通过文学来了解今天的年轻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就会以为,今天的年轻人都在喝咖啡,都在住高级酒店。事实上,今天有很多年轻人,从来没喝过咖啡,从来没住过高级酒店,他们只是在那些狭窄的工厂里,在流水线上,艰难地生活着。当时尚、奢华被指证为当下年轻人生活的代表性符号时,它其实构成了对另外一种生活的殖民,因为另外一种生活是无声的。

谢有顺: “深圳”作为一个文学样本

这也就是深圳打工文学的意义。不少打工文学写到了这些人群的生活,虽然写得可能还很粗糙,艺术品质不高,但它至少在经验的层面上告诉我们,还有一些人是这样生活的,他们渺小,有挣扎,也有希望,他们同样是真实的存在。这群人被书写,表明生活有着复杂的面相和各色的人群,这就反抗了时尚生活对工厂生活的殖民。它未必企及了新的艺术高度,但它拓展了文学书写的边界,其意义不可轻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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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何以我们又会觉得仅有打工文学这类书写,还不足以充分表达出深圳真实的面貌、深圳全新的经验呢?

不少作家在书写所谓边缘人群或者新移民人群的时候,更多还是把深圳当成一个社会空间或者物理空间、技术空间来写,没有真正把它当成是艺术的空间、审美的空间、文学的空间。

把一个城市的书写当成艺术和审美空间的时候,会有哪些不一样的特质呢?

这让我想起海德格尔的一篇文章《艺术与空间》,他的思考对我理解这个问题很有启发。海德格尔说空间既是容纳、安置,也是聚集和庇护,所以空间本身的开拓,是持续在发生的事,而新的空间的开创,总是具有“敞开”和“遮蔽”的双重特征。它一方面是敞开,让我们认识到了新的人,新的生活,新的经验;另一方面,也可能是遮蔽,遮蔽了许多未曾辨识和命名的经验。

谢有顺: “深圳”作为一个文学样本

海德格尔

在敞开和遮蔽之间,可能才是真实的生活景象。

而海德格尔所说的“空间化”,如果指证为一个具体的城市,于不同的人,意义也是不同的。有人视城市为“回归家园”,有人则觉得“无家可归”,更有人对它持“冷漠”的态度。确实,一些人把城市当作家园,到了深圳以后,高度认同深圳;一些人即使在这里有工作、有房子,也依然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漂泊感;也有一些人,他在这个城市,既谈不上有家园感,也谈不上流浪和漂泊的感觉,他只是处于一种“冷漠”之中。如果我们能认识并书写出深圳这座城市的复杂性和多面性,文学的空间就会有新的开创。

现在关于深圳的核心叙事,还是重在书写如何把深圳当作新的家园,另外一些关于这个城市的新感受、新思绪,还未得到重视,这应该成为今后深圳文学主要发力的领域。

复杂、多面的深圳才是真实的深圳。

除了经验意义上深圳,我们还应认识一个精神的、想象意义上的深圳,海德格尔把这称之为“神性”,他说“神性”颇为“踌躇”,但有无这个维度,直接关系到艺术的高度和深度。也就是说,把深圳当作新的叙事对象时,既要写深圳的日常性,也要写深圳的神性。

是那些无法归类的梦想和迷思,才使深圳变得神采飞扬。

深圳不仅是一个物质的、社会的或技术的空间,它还是一个文学的空间——如果能写出这个空间里人的复杂感受和精神疑难,深圳作为一个文学叙事的样本,必将在中国文学的版图中留下更重要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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