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贺友直先生离开已有两年,但他的作品和生前的点滴却一直被人惦念。在先生辞世两周年之际,“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特刊发相关纪念文章。本文作者回忆了与贺友直先生及其家人的交往,从浙江美术馆2013年举行的“‘谈情说爱’——贺友直艺术展”的筹备开始讲述贺友直先生一家的幽默和直率,正如贺友直先生所写的“既见君子”。
贺友直书“既见君子”
一
认识贺友直先生之前,先认识他的女儿贺小珠、女婿张海天。
记得浙江美术馆开馆不久,我向当时的马锋辉馆长建议征集贺友直先生的作品,说贺老是我从小就敬仰的大画家,他是宁波北仑人。马馆长说他与张海天是浦江同乡,还与他们夫妇是好朋友。浦江礼张村人杰地灵,出了张书旂、张振铎、张书简等十几位画家,是名副其实的“画家村”,张海天也是其中一位。他的父亲张世恩是中共的老人,前几年逝世了。海天夫妇每年都选时间回到这里度假。
2012年5月的一天,张海天、贺小珠夫妇回老家,王犁在浦江的朋友石栋邀他和我去礼张海天的老宅做客。王犁是他们的老友,我是第一次见。我坦言认识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认识贺友直先生。贺小珠晚宴烧了一桌菜接待我们,席中一直是贺小珠在说话,半百的人了,却天真、幽默而直率,话题几乎都是围绕得她的父亲。虽是初见,张海天的温和、贺小珠的真率,使我们相见恨晚。张海天说小珠从外貌到个性完全钵承了她的父亲。
王犁(左一)、陈纬(左二)与张海天、贺小珠夫妇
通过贺小珠的介绍,大略了解贺老是怎样的一个人。她说父亲不愿意轻易接触生人,老人每天晚饭后有散步的习惯。上海作协离他的家近,一次路过偶遇吴亮,吴亮上前招呼:“您是贺先生吧?”老人摆手:“对不起,我不认识你。”目不斜视便过去了。这样的例子很多,小珠说不知要替人解释过多少次。记得北京《读库》张立宪写过文章,说是电话向贺老约稿,未曾开口,也是一句“我不认识你”便将电话搁了,还好老五执着,不断给他寄《读库》,一来二往才终于采访上老人。其实,贺老也是多情善感的人。诗人王寅曾有过一次与他的访谈。访谈中他对“文革”中贴过老友刘旦宅大字报事一直耿耿于怀,不能自谅,每次谈起便泪水盈眶。“文革”结束后,他总感无颜见刘。一次刘旦宅举办画展,命儿子邀贺友直,一句“贺伯伯”的招呼,令他嚎啕大哭。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经常逢人要提起这件事,一直在自责,每次都会落泪。其实,“文革”中互相写写大字报,在那个时代很普遍。比起很多那个时代过来的文化人,忌讳自己文革中的作为,甚至掩盖事实,坚决否认的做法,贺友直表现的是磊磊君子的人性之光,让人尊敬。
海天与小珠,是那种一见面便宛如老友的人。从礼张之后,我们之间时有通电话。电话那边,通常多是小珠热情的笑语,每次基本都会告诉我贺老的近况。记得随后他们回浦江过春节,还给我带来了贺老在春节那一天为我签名的连环画《山乡巨变》和《贺友直说画》两书。贺先生年九十有二了,字端庄有力,还盖了印章。这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贺友直作品
二
我有一个愿望,希望浙江美术馆能征集到贺友直的作品。马锋辉馆长说,我们先给贺老办个展览吧。2013年“五一”节中,马馆长与我及其他同事去上海拜访贺先生,商议展览事。马馆长说他喜欢老酒,一路拎一坛黄酒去上海巨鹿路695弄贺老的寓所。
在贺老生活几十年的老屋里,他的生活每天几乎一样的规律。8时起床,早点亲自烹的面条,吃了早餐后,就在蜗居里开始画画,一直画到11时,出来问夫人:“我可以收工了吧?”午觉要睡到下午3时,起床写信,去邮局领稿费、寄信兼散步。途中有陌生人向他打招呼,他一概冷面回答:“我不认识你!”但也会与街坊亲切的寒暄。晚饭后,看一会电视后睡觉。每餐都要喝黄酒,过去每餐一瓶,近年改每餐半瓶。
贺友直与本文作者
一进他小小的画室,两三人便塞满了,张海天向他介绍马馆长。马锋辉说:“我们特地从杭州来看您。”老人伸过脸来说:“好,看过了,可以了吧!”马馆长连忙称是专门来征求在浙江美术馆举办画展的意见。“展览你们办,我不参与,征求我的意见,我没有。”他说一辈子最怕麻烦,复杂事情简单处理。场面一时有一点尴尬,师母插话说:“少不正经!”拉他出来。
贺老从里间出来,到客厅见我们,脸绷着,长长的寿眉一上一下,目光如炬,对来人个个巡视一遍。客人的恭敬与老人的严肃,形成了一个颇为喜感的场面,有一点冷幽默,第一次接触还真不知道怎么接招。马馆长向他介绍展览准备情况,慢慢引出了他的话来。他说前次为上海展览写了一篇小文,题目《谈情说爱》,意思是表达他这一辈子对连环画的感情。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容易让人误会和联想的词有一点得意。马馆长会意,接口建议这次展览就用这个题目如何?老人不答,露出得意的笑靥。
贺老早年创作的连环画作品归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所有,后期的作品悉数捐给了上海美术馆。我们计划这次展览向两家单位借,由浙江美术馆与上海人美、上海美术馆共同作为主办单位。由于历史原因,他早年创作的连环画原稿归他的老单位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所有,对此他深感无奈,也颇耿耿于怀。他调侃说:“上海人美如不提供原作,就不要让他们参与主办。展出作品下面就标明‘上海人民美术馆出版社占有’。如果让他们发现,你们就说是字打错了,原应该是‘所有’的,落了一半。”大家都笑开。
我们讨论展览开幕的时间,恰夫人过客厅,插一句话说:“13日、14日开幕不好,不吉利。”贺老脸色故作深沉状,待夫人出房间,冷不丁说了句:“我最怕是后宫参政。”我们大笑。贺小珠一直躲在父亲背后的门边,静静听着。贺老不时斜眼瞄身后,每瞄一次,小珠便如小孩一样退后一步,做个鬼脸。马馆长邀小珠作展览的特约策展人,我们喊她“小珠老师”。贺老指着小珠说:“她还小珠老师呢,狗屁老师!”小珠只是陪笑。
贺友直在自家书房里创作。澎湃资料
间有电话来,小珠接,说是有熟人找贺老。老人站起来接电话,一边说:“麻烦,烦死了!”电话听了一半,他就对那头喊:“我从没临过字帖,我不会写字,再见!”马馆长连忙说:“‘谈情说爱’四个字可还是要您老亲自写哦。”老人落座,笑笑点头。我说:“先生当年在中央美院讲课很有影响,展览时您老也做个讲座?”看来我拍对了马屁,他立马满脸春风,说自己没什么文化却做了教授。前不久,一所大学请他作讲座,谈文化产业,他对文化产业化颇有微辞,说:“文化建设重要不在建了多少剧院,而是有没有好剧本、好演员。”他慢慢来了兴致,话题也轻松了起来,他说:“前不久,韩羽寄来他的新著《杨贵妃撒娇》,我给他写信,告诉他,我好好消受。” 小珠附我耳:“老爷子说得高兴,话就没有遮拦了。”
我们担心影响他休息,劝他回屋。他说:“你们如果觉得我碍事,我就回宫。”我们连忙称绝无此意。恰时,汪大刚来商量展览拓展事,他是贺老好友画家汪观清的儿子,贺老对他特别信任。老人迎于楼梯口,对我们说:“你们注意了,此人极可怕,像一头雄狮,可别吓着你们。”汪大刚进来,果然长须长发,如苍松老柏。
这样愉快的谈话直至中午,贺夫人一直在厨房忙乎烧菜做饭。贺老的客厅兼作餐厅,一张小饭桌显然容不下一屋的客人,海天夫妇在附近的一家老餐厅,请我们吃了一顿精致的中饭。
贺友直与女儿贺小珠
三
浙江美术馆要给贺老做一个最好的展览。
从上海回来后,我和同事们多次召开贺友直展览“神仙会”。大家集思广益,对展览的学术定位、展览结构、展览方式和教育推广等方面做了深入探讨。展览分“时代线描”“纸上做戏”“尘世纪趣”三个版块。贺友直以为连环画就像是一出戏,需通过丰富而完整的情节来表达主题和塑造形象,“戏做足了,就好看了”。他笔下的人物刻画精准,情节处理绝妙,在看似不经意处,做足了戏,常常让读者会心一笑。他说,一个连环画作者,在创作时既是“导演”,也是“演员”,又兼“美工”。《山乡巨变》《李双双》《朝阳沟》《小二黑结婚》《十五贯》《白光》人物形象无不活灵活现,每个情节精心刻划,让人记忆深刻。晚年的作品都带有漫画色彩的幽默,处处融入他的处世观点,一个个充满“贺家调”风趣特质的艺术形象跃然纸上。他的笔下处处诠释着他的处世态度:简单。这是人生至境,是大彻大悟,是最大快乐。我们在读他作品的笑声中发人深思,他的作品表达了一个简单通达、风趣可爱的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2013年6月12日,“谈情说爱”贺友直艺术展开幕式
2013年6月12日,由浙江美术馆主办的贺友直艺术展开幕。开幕式上,台上领导嘉宾的发言依旧官样套路,最后贺老说了一通最不像答谢辞的“答谢辞”。他说:“我老了,耳朵不灵了,前面嘉宾的发言一概听不清。办这样规模的展览,不是我画的特别好,是因为比我画的好的画家一个个都死了。”又说:“大家来看画展,最好多说好话,不必提意见,提也白提,这么大年龄了,来不及改了。” 他的话中会偶而插个英语单词,俏皮的表情与语言引爆全场的笑声、掌声。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陪同他一起看展览,一再表示是他的粉丝,要求贺老在送他的连环画上题“赠许江老粉丝”。接受记者采访时,贺小珠说,来的都是美女记者,贺老立马一脸庄严瞪她。记者问:“为何这个展览叫谈情说爱?”他凝固起严肃的表情,略停片刻,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很正经的人,你别想歪了。我女儿在这,话马上就会传到夫人那里。”记者一下适应不了老人的冷幽默,场面一时尴尬,不知如何接话好。
2013年6月12日,贺友直在“谈情说爱”贺友直艺术展开幕式上
展览开幕后,贺老兴致勃勃在展厅为观众做了一场讲座,不时引发大家的欢笑,老人秀足了场面。从他的笑靥中,看得出这个展览的策划布置让他感到满意,观众也特别多,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在展览期间,我认真看了展厅播放的贺老专题片。这个片子拍得很生活,老人的豁达、轻松、乐观、温情都在一个个镜头中表现出来。一个与夫人吃饭的场景,欢快的讲话间,他忽转脸亲了一下夫人的脸颊,夫人似乎并不意外,一副像是习惯了的表情。我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从这些的场面捕捉中,我进一步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一个人。
2013年6月12日,“谈情说爱”贺友直艺术展开幕后,贺友直在展厅与观众互动。
贺小珠给我看她写的文章《我眼里的爹爹》,写得朴素而感人。在她的笔下,父亲更多的不是一个艺术家,而是一个明明白白的平凡人,是一个外冷内热、踏实自足的父亲形象。她写到:“以前总感觉爹爹对我们很冷,缺乏亲情。随着年龄渐渐大起来,自己也是做父母的人了。对爹爹也越来越理解了,他给我们‘随风入夜,润物无声’的爱,是在他的内心深处。”
四
2013年9月,我接到贺小珠电话,她说父亲最近完成54余件“走街穿巷忆旧事”系列作品的创作,将于28日在上海举办展览,这批作品有意要捐赠给浙江美术馆。小珠说:“为了完成这些作品,今年夏天高温,老人在酒店公寓住了将近两个月。作品完成后,觉得有点力不从心,说是再也画不动那么多幅的作品了。”小珠感到心痛,老爸真的是老了!
我们去上海看展览,由于展览条件的限制,展出的是复制品,并不是原作。贺友直的白描很有特色,人称“贺家样”。我读过他自述习艺的经历,线条深受陈老莲的影响。早期连环画白描线条流畅细腻,晚期多作风俗画,线条多了一份拙朴老辣,与画面的幽默氛围浑然一体。他没有上过正规的学院训练,却是中国最高美术学府里教授连环画的第一人。在他的身上有很多的传奇,这些传奇却又简单无华。他的艺术来自他的执着与勤奋,来自他对工作与生活达观的态度,这是学院所不能培训的,他是一个真正明白自己的人。
贺友直根据儿时记忆创作的《上海大世界》草图。
有一次,我陪同贺小珠夫妇参观敦煌艺术展,小珠讲起父亲去敦煌的往事。为了能学习更好的壁画,他“贿赂”管理员一幅画,管理员给他一大把洞窟的钥匙,对他说:“你挑蓝色的钥匙去开洞窟门,是特别好的洞窟,一般不对外开放。”贺友直进窟临摹,窟内很暗,须开门借光,时间很紧,就以面包充饥,蹲着趴着,片刻不敢停,临了一大册。这些临摹的作品,后来捐赠给了上海美术馆。
贺小珠的回忆文章生动记录贺老的工作状态:“父亲退休前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单位离家很近,走路大概不到十分钟。我们从来就知道爸爸很忙,他不仅在单位画画,很多时间还要带回家画,有时候到很晚他还没回来,家里等着他吃饭,妈妈会派我们去单位找他。一个很大的办公室,见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静静地伏案作画。他在家画画的时候我们都要识相地不能发声,大房间窗边的写字桌上一盏台灯亮着,他在写字台上工作。我们五个都挤在小房间,如果偶尔有事需要进大房间都得蹑手蹑脚进去,生怕惊扰了他。尽管这样,见有人进去,爸爸还是会抬起头,停住笔,用他那特别亮和有神的大眼盯着你,盯得你汗毛直竖,那眼睛一直跟着你的脚步直到你退出房间,以后你再不会敢跨进房。爸爸的大眼在他们那一辈老连环家中是有名的,记得一次去社里替爸爸领工资,爸爸的老朋友们跟他开玩笑,包钱用的是一张卡纸,上面画了两只大大的布满血丝的‘弹眼’”。
走街串巷忆旧事——贺友直画说老上海
在上海展出的“走街穿巷忆旧事”展览结束后不久,贺老因中国美术学院邀请来杭州讲课。我随马锋辉馆长去象山校区与他见面,谈这批作品的捐赠事宜。临别他总要来一句幽默:“你们可要祝我长寿,才有可能给你们多画。”
转眼又是新年春节,我们接到贺友直为浙江美术馆画的新作《贺家班子》,荟集了他连环画代表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画角盖有一枚“永未毕业”的章。小珠知道我喜欢每天记一点琐记,送我贺老亲笔签名的笔记本,上题“陈纬先生记事,记好事。”不久,他率家人到宁波老家北仑贺友直艺术馆度假,托信来要我们去接收“走走街穿巷忆旧事”这套画。贺老一张张向我们介绍画里的往事,沉浸于他的嘉年岁月。老人谈兴很浓,说在上海巨鹿路的老屋生活了几十年,在那样的蜗居里作画很满足,以他特有的贺式语言表达“屋大不如心大”。中午他一定要招待中宴,席间你一言我一语谈论某大画家,此画家先是发表“去国声明”叛国,在外国呆不下去了,又向中央写信,表示忏悔要求回国。贺老忽然播话:“别提他,免脏我口!”
贺友直先生创作连环画的蜗居,亦即他自嘲为“一室四厅感觉大”住了五十余年的那一间老屋。 贾亚男 澎湃资料
五
真正算与贺友直先生成为知交是一年之后的一次饭局。
2015年4月29日,贺小珠来电话,称她陪父亲来杭州参加国际动漫节,领评委会颁的特别奖,晚上邀在杭的亲友聚一聚,有幸我与王犁也受邀。贺老一落座便很兴奋,妙语联珠。他说:我不懂动漫,但他们把我的连环画作品展出了,评委会总不能评我动漫奖吧,比较特别,所以给了个“评委会特别奖”。动漫关键在于以肢体语言来表达,不是靠对白。这是外国动漫与中国动漫的区别。卓别林为什么伟大,就是善于以肢体的语言传递人的世界。中国过去有一部《三个和尚》就很好,全剧没有一句对白,外国人都看得懂,在国际上获了奖。现在中国的动漫剧就是傻瓜,比如《喜羊羊与灰太狼》,没有动作,只有对白,要说话跳到前面,不说话就往后跳,特别傻。王犁转述韩羽先生讲的故事。《三个和尚》阿达、韩羽、马克宣合作的作品,当年在捷克获奖后,韩羽说,既然获奖了,总有奖金吧。建议大家向文化部要,那个年代谁敢向政府要钱啊,阿达他们没有去,韩羽说自己当时在保定,实在太穷了,愣是跑到北京去要,结果三人中只有韩羽得到奖金。贺老接话说:“韩羽很有趣,读了很多杂书,读得精,读得透,读得通。前年还给我寄了新著《杨贵妃撒娇》,恰好北京有一作家也寄了本有关杨贵妃的书,我便给韩羽去信说,一个杨贵妃已不能让老头消受了,还来俩,不是要我命呀!”贺老喜欢喝黄酒,王犁硬蹭在贺老座边,要为他斟酒。王犁专心听贺老讲话,每次都忘了加满,老人敲着杯子说:“你这个司酒的不称职。”酒过半,师母阻止不让加,贺老不高兴,趁师母不注意,挥起手朝老婆的脑后故作搧状。夫人回头,他急抽手摸自己的头,说别误会,我挠头呢!大家大笑。海天说,老人过了九十岁,就不知多少年龄了。
前年贺老在浙江美术馆展览前一天,我给志愿者讲座,说到他年轻时,又穷又不出名,也不是帅哥,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抱得美人归?师母接话:“他有手段。”贺老得意,朝着夫人用食指做勾引的动作。小珠为父亲抱不平,说老爸当年很帅的,倒是母亲年轻时很瘦,贺老说她像“白骨精”。说到容貌,贺老回忆当年在新加坡做展览,潘受先生亲自为展览剪彩。潘先生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到处宣传说,贺友直只有小学文化,可全新加坡没人画得过他。贺老貌有瑞相,长着一双寿眉,仔细一看,一边毛朝上,一边朝下。小珠要大家猜是什么缘故。师母接话说,他没头发,洗脸总是顺着脑门抹,满脑袋画圈,久之久之,眉毛就一上一下了。
这餐饭就在这样戏谑开心的话题与笑声中进行着,老人越来越来劲,不停催着添酒。酒没了,时间也不早了。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橙色钱包,装着鼓噔噔的钱,要小珠去埋单。小珠说他不喜欢用卡,一张一张数着付钱痛快。贺老说他的钱包永远要保持着鼓鼓的,目的是有份量,紧紧的塞在裤袋里,扒手偷不了。小珠告诉单埋过了,他将钱包放回去。王犁说:“别急,贺老这么洋气的钱包我要拍下来。”王犁认真摆在台布上拍钱包,他手指弹着王犁头说:“这十三点!”
回家的路上,我与王犁一遍遍回想酒桌上贺老的话,可不知怎么一片空白。我说一点,他说一点,我们努力还原。王犁怕忘记,急着要回家将晚上的事写下来。当夜,我也将晚上的聚会“白描”记叙下来。第二天与他一起将各自的文章寄给贺小珠,让她转给贺老看。贺老看后,说:“以后与他们喝酒,再也不说一句话了,省得被他们抓住把柄。”我对小珠说,那还不给他憋死!小珠大笑称是。
我与王犁一唱一和哄老人开心,给贺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时时念叨着要邀我们再去上海聚一聚。小珠说:“老人从来没有这样念想着人,看来他真的喜欢上你们了。”
六
不过两月,我与贺老又聚在一起。
贺友直在浙江美术馆举办展览期间,我收到一封观众的来信,信是与他一起参加抗战青年军(1944年)的老战友淳安人毛均荣寄来的。毛老先生闻讯来杭州观看展览时,贺先生已离开杭州回上海,没有见上,便写了一封信托我转交贺先生。贺老收到信后感慨万千,说只有那个年代的老战友才会喊他“阿直”。在上次聚会上,贺先生聊起此事,王犁是淳安人,力促贺先生与老战友见个面,他答应去淳安一趟。王犁还将此事写成文章《叫我“阿直”的老战友,我想来淳安看您》在《钱江晚报》发了出来,正好是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的版面。第二天,毛均荣老人电话就打到了报社。
贺友直在桐庐,左起李高华、贺友直、贺夫人、陈纬及其夫人
没过多久,贺友直夫妇在张海天、贺小珠夫妇陪同下去淳安,王犁与我,还有我的妻子也一起见证这个特殊的见面会。王犁将会面的地点安排在远离县城的左口乡桥西龙坞村 “老田庄”民宿,安静的山山水水便于朋友畅聊。贺老93岁,毛先生少他5年,抗战胜利那一年当的兵,还没碰到日本人就胜利退伍了,两人分手整整70年。我与王犁去淳安县城接毛先生,老人捧一束花来见贺老,一路上很平静,没有一句话,又很庄严。我知道他的内心此刻翻江倒海。当年贺友直兵衔是下士,毛均荣是中士,两人一见面,贺老立即立正行军礼,眼泪便突眶而出,随即掩面而泣。两人都忘记了坐下,迫不及待回忆当年,叙说各自的人生经历。毛均荣老人解放后由于历史原因被判了28年的刑,说起自己的遭遇,语气平缓,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贺老问他:“您在监狱吃了不少苦吧?”他平静地说:“还好,管教人员对我很好,其中一个还把女儿嫁给了我。”贺友直说自己幸亏是在上海,历史有问题的人多,又是业务骨干,否则也不知会是吃什么苦。当年他们的老战友中不少人还被枪毙了。“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啊?”贺老悲愤地说。晚上大家一起吃饭,两位老人的手拉住,很久没有放开。
贺友直与老战友毛均荣见面
第二天,千岛湖下起大雨。贺老忽记起曾于桐庐吃过的“桃花鱼”,想再尝一尝。什么是“桃花鱼”?贺老说不明白,我们也不明白,我便电话请桐庐的高华君安排找。中午,我们一行抵桐庐,高华君接至富春江畔一家鱼馆,窗外即是江景,山色空濛。高华君说此处正是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之最初段。其实所谓桃花鱼即鳜鱼。我们还点了一道富春江刀鱼。贺老兴致一来,就说了一段关于刀鱼的段子。他说,某大官到扬州,要吃刀鱼饺子。厨子将刀鱼钉在锅盖的背面蒸,水面上铺一层纱布。刀鱼多刺,蒸烂后,刀鱼便从锅盖上掉下,经纱布过滤,鱼肉溶入水中,鱼刺留在纱布上。鱼肉及汤和面做饺子皮,这就是刀鱼饺子。我问他是否吃个刀鱼饺子,他说,哪能吃得上,我又不是大官。他说自己最怕见大官名家。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七年中,同事建议他去拜访李可染,他一次也没去。他说从不沾名人的光,早年请钱瘦铁、来楚生刻印章,给两块钱一个字,老先生们说润资太丰厚了。现在听说上海某篆刻家要好几万元一个字,贺老来一粗口:狗屁!
饭后,我们各自回程,贺老夫妇回上海,海天、小珠去浦江,我与夫人及王犁回杭州。
没过几天,王犁电话来,说是接贺先生的来信,邀王犁与我月中去上海做客。贺小珠电话里对我说,为这事老人十分重视,特意与她商议我们到沪后住哪家宾馆合适。我说,贺老给王犁写了信,怎不给我写信?小珠说:“父亲说你字写得太好了,不好给你写。”这真是太冤了。
因天气火热,去上海的事就缓一缓。但老人记挂着,让王犁给他通一电话。电话拔通, “你是谁啊?”“我是王犁,给老爷子请安来了。”“又见不到面请什么安。”他吩咐来沪一定带上夫人。王犁说夫人在台湾,就自己来。他来劲了:“哪夫人能放心啊?食色性也,人之常情,控制不住的,除非把那东西挂在家里的墙上再出来。”王犁接上:“就听老爷子的,我挂好了再来。”
转眼到了秋天,接贺小珠电话,说是老人近来身体不适,但不去医院,说是怕检查出什么毛病来。她请我与王犁近来上海一趟,与老人见面乐一乐。老人一直记挂着与我们会面的事。
又过近一个月,老人身体稍好。我携妻子和王犁一起去上海见他。贺老在他的“一室四厅”斗大的画室中等我们。一进门,他故意板着脸,用冷峻的目光盯着我们,怪罪我们拖这么久才来。王犁递上新出版的散文集《排岭的天空》。贺老却向我竖大拇指,对王犁说:“你就会耍嘴皮子,写不过他。”我好得意,王犁故意急老人:“您还没看我的书怎么知道,我比他写得好。”贺老对我说:“我接到《经纬斋笔记》,一翻便翻到曹聚仁抗战时期与那对流浪母女的糗事,你专挖这些东西。”小小的斗室里满溢着我们的笑声。贺老说中午要一醉方休,贺小珠将聚宴安排在离贺老家不远的“浙里”酒家。这段路不长,老人却走得蹒跚。与他半年不见,明显老了许多。
席中,贺老谈起往事,数度失声落泪。先是忆起与他的老乡、女画家贺慕群病逝前的会面,禁不住落泪。谈起“文革”中的老领导吕蒙,他竟痛哭失声。当年吕蒙招他进出版社。反右的时候,一次吕蒙将他喊到户外的草坪,小声提醒他要珍惜自己的才华,运动中要注意保护自己。事后,在“文革”的批斗中,他没有顶住压力将这件事给兜了出来。前些年,上海美协的一次纪念吕蒙的活动上,他勇敢地把这事说了出来。吕蒙夫人对他说:“吕蒙在天也会原谅的。”他再次说到了刘旦宅。早年他与刘旦宅结下深厚的友情,两人惺惺相惜,无话不说。“文革”中他却给刘旦宅贴了大字报。“文革”结束后,他羞见刘旦宅,倒是刘家人大度,没一点前嫌。刘旦宅去世后,刘夫人每年春节都要遣儿子向他拜年。他说,刘旦宅的一家都坦荡荡。
这一次的聚餐,吃得不比前几次的轻松欢愉,有一点沉重。
七
2016年春节期间,我在浙江美术馆做了一个贺友直“走街穿巷忆旧事”的小型展览。原定贺老要来,由于身体原因不能来。这个展览结束后还计划移至宁波北仑贺友直艺术馆展出。贺老说,等身体稍好,到北仑展出时再去。
2016年3月16日的下午,我在江西三清山上参加一个活动,接到贺友直艺术馆馆长贺惠忠微信,询问到北仑展览的时间。这个展览早与交付负责流动美术馆安的同事刘佳波落实,因正逢春节,还未确定具体时间。我立即与佳波通电话,我莫明感到焦急,声音有点大,我们当即商定4月1日开幕。
贺友直
晚上用餐时,我接到贺小珠的电话,报来噩耗,贺友直先生于半小时前,即8点30分逝世。我当即急急离席,回到房间,不禁失声痛哭。紧接着,《钱江晚报》记者郑琳的电话来采访,要我谈谈贺老,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贺小珠告诉我,早上他还自己煮面条吃,上午接待宁波美术馆的客人,谈展览与捐赠的事。近午,他上卫生间,夫人见他15分钟没有出来,进去一看,老人已吐了半脸盘的血休克在地。11时30分送瑞金医院抢救,一直处于昏迷之中。直至下午4时清醒过来,对家人交待说“要好好照顾好你们的妈妈”。随后又是吐血不止,至晚8时30分,抢救无效逝世。我想起下午在三清山上与同事佳波君通电话时的焦急心情,正是贺老与死神挣扎的时候,我惊诧于与老人冥冥之中的相通。记得老人曾说过:“上帝要我走时,我不会拖拖拉拉!”与王犁通电话时,王犁说《文汇报》催他一定赶写一篇纪念文章,就取这个题目。
很长时间,我都无法接受贺老的离去,他的言行那么的鲜活具体,想到一些对话如在耳旁,一点没有远离我们而去的感觉,这就是贺老的魅力。虽与贺老交往时间不算长,但老人晚年短短的时光里,与老人忘年的交往,是我人生的莫大荣幸。我常常会想起与他相处的时光,会自己笑起来,那些流露点点滴滴的生活态度和艺术态度,注定会影响我一生。好在贺小珠送我一小片贺老的遗墨,写着四个小字“既见君子”,我将之悬挂于壁上,每抬眼都让我会心一笑,心里充盈了温暖,谢谢贺老!(文/陈纬)
贺友直的画案 澎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