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本已在天堂等你。”我写上对纪梵希逝去的寄语,就好像他为我设计过黑裙。“你将永远属于星空。”我喃喃对霍金说,就好像我曾读懂过畅销书《时间简史》。“战斗结束了,李敖。”我敲上一个句号,内心充满了郑重和宽容。
“带一件走吧,姐。”售货员小姐撒娇道,手里捏着那条我刚刚试过的连衣裙,“才两折!”
和它同样长度的,我有一条,同样颜色的,也有一条,还有一条连款式都相似。我想了想,同款那条穿了两季,该淘汰了,买吧。
每年扔掉一条连衣裙,每季挤净一瓶洗发水,每周扯光一卷卫生纸,每天吃完一包袋装果仁……为了满足我的需求,“快速消费品”的货架越来越丰富,我可以听有人划重点的书籍,可以看被做成动画片的历史,还可以让公众号指导我教育孩子。
如今,“带一件走”,不管是裙子还是知识,成本都很低。比这些更容易带走的是什么呢?是“一个时代”。
纪梵希走了,据说带走了时尚界一个时代。霍金走了,据说带走了科学界一个时代。前几天,李敖走了,于是文坛一个时代被他带走了。
我把他们和他们带走的“时代”挂在朋友圈里,贴上蜡烛,表示哀悼和惋惜。
“赫本已在天堂等你。”我写上对纪梵希逝去的寄语,就好像他为我设计过黑裙。“你将永远属于星空。”我喃喃对霍金说,就好像我曾读懂过畅销书《时间简史》。“战斗结束了,李敖。”我敲上一个句号,内心充满了郑重和宽容。
当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正站在潮头,这让我觉得安全,偶尔还有推背感。不管他们的逝去带走了什么,反正带来了使我与聚光灯保持一致的契机,就像一款巧克力面包忽然红遍网络,只要亲口咬住,就能不跌进落伍的万丈深渊。
快速消费品席卷了我的世界。狡猾的推销员总结出我对待它们的态度:简单、迅速、冲动、感性。它们价格不高,能以最低的成本快速填满我的日常。无论是衣架上的纪梵希还是书架上的李敖,现在都在货架上,口味丰富,任君挑选,给无味的生活加一勺“老干妈”。
与此同时,他们对我来说又和一支眼线笔没啥区别。妆点完我的眼眸和自信之后,眼线笔会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然后准确抵达垃圾桶,被抛弃、遗忘——顺便带走一个“美丽”的时代。
我知道,让“时代”在标题里被逝者带走的作者,和我的理念很一致。2016年9月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收录了将近7万个词啊,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找到替换“带走时代”的词组?先抢了热点再说。什么?又有两个大腕儿走了,干脆一人带走一个时代吧,形成优美的排比。
就这样,我喝的鸡汤,佐料和隔壁老王的,和1000公里以外某写字楼白领的都一样,我们一起忘记语言的复杂性和思想的独立性,热点来了,我们一哄而上,热点冰了,便与它一拍两散。
我有多狂热,就有多凉薄。我有多贪心,就有多懒惰。我为什么要懂黑洞理论才能聊霍金呢,我看看综艺节目也能领略古诗词之美。
其实我在朋友圈里悼念“大师”是真心的,因为我无比清楚,大师总是寥若晨星。
但与此同时,纪梵希走了,当代女性对美的追求,内涵早就甩开裙子珠宝,变得更加丰富坚实。霍金走了,人类望向星空的巨眼,仍在一双双睁开。李敖走了,更多有个性的年轻作者冒出来。
他们也许引领过时代,但个体生命的陨落无法带走时代。我们老去、停驻、消亡,时代的变革不会停步。
我买不起纪梵希牌的黑裙,但我也可以追求美和梦想。我看不懂《时间简史》,但我愿意信仰科学。我写不出李敖的剑气如虹,但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愿意扔掉陈腐烂俗的标题,努力不说假话,尽量不唱赞歌。
所以,我就是要抓住热点,我就是要纪念他们。
早在半个多世纪前,超级大裁缝纪梵希剪刀一挥,裁短裙边,鼓励女性露出双腿。半个世纪以来,保守的观念随世界各国的国门一起打开,个体的需求越来越多地被听见和成全。
那么艰难才开启的时代,怎么能让它被轻易地带走呢?
原文刊载于《中国青年报》(2018年03月21日 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