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偶尔收得一册董每戡著《西洋诗歌简史》(上海文光书店1949年版)。董每戡曾任中山大学教授,以戏曲研究鸣于时,这点我早已知道,不知道的是他对西洋诗歌也颇有心得。书读后一放二十余年,因兴趣屡屡转移,印象已淡薄。九十年代中,广州祖居的藏书被鼠窃席卷一空,《西洋诗歌简史》也不能幸免。年前,我开始把自己的研究和翻译方向专注于俄国阿克梅派诗人,忽然想起,《西洋诗歌》一书曾谈及阿克梅派和阿赫玛托娃,于是到旧书网翻查,买下,重新翻阅一过。这部出了近七十年的旧书,虽然售价不菲,而且品相甚劣,但对西洋诗歌研究者如在下,仍值得常备手间。
董每戡著《西洋诗歌简史》(上海文光书店1949年版)
《西洋诗歌简史》有一篇数百字的《自序》,谈及本书写作的缘起。抗战期间作者任教于国立东北大学中国文学系(其时已内迁川北),因教学需要,曾编写《西洋文学史》,《西洋诗歌简史》即由此书分订而成。前此分订的一册《西洋戏剧简史》已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作者自谦非专攻西洋文学,而且“已学得的几种外国文已荒疏得不能阅读较深奥的典籍”,但这册上下二千余年,涉及上百个大诗人、十余种文字,而且迄今不失其阅读和参考价值的著作,在中国学术史上仍后无来者。鉴于当时大多数的西洋诗歌作品都没有中译,连素以丰赡著称的英日文译本也缺门甚多,作者不可能绝无依傍地著成此书,因此书中一字不提参考书目,实为一大憾事。书中附录的人名和书名,以英文为主,我们是否可以由兹断定,参考书大体为英文著作;作者曾留学东瀛数年,日文的有关译著谅必不会缺少。
本书共三章,分为《古代诗歌》《过渡期诗歌》和《近代期诗歌》。《古代诗歌》即希腊罗马诗歌;《过渡期诗歌》又称“中世〔纪〕文艺复兴期欧洲”诗歌;后者按国别或地区分十一节,即意大利、法兰西、西班牙、德意志、斯干〔堪〕的纳维亚、葡萄牙荷兰比利时、俄罗斯(苏联)、英吉利、美利坚。第一二章材料相对集中,有关的经典诗人早有定评,没有也不会有太多争议。《近代期诗歌》分类和质量较为参差,既有独具只眼的论述,也有显而易见的错讹。当代英美诗人的有关材料准备不足,如现代诗歌史上享有大名的庞德仅偶一提及;当下脍炙人口的两位诗人狄金森和艾略特竟告阙如。虽然俄罗斯被纳入西洋范畴,但东欧诸国诗人却被摒之书外,可见“西洋”的定义仍有待商榷。当下“西洋”这一有欠科学的分类法已大抵摈弃不用,而代之以“欧美”的称呼,但坊间欧美文学史一类的著译屡见不鲜,欧美诗史仍未尝有人涉足。
俄罗斯(苏联)一节这样写到,“至于亚〔阿〕克美〔梅〕主义,是一种充满着生动精神的现实主义生活之赞美,以〔及〕反对物质的爱慕之强调。这一派诗的特征是浓厚的色彩,明确的浮雕的形态及均齐的线条,象征派的诗富音乐的要素;未来派的诗富奔放的动力;而亚克美主义的诗具有比较多的绘画的造型的成分,这派的代表诗人为哥洛特兹基(Garodetsky 1884)、古米烈夫(Gumilev,1921)及其妻阿赫玛托娃,尤其是她最杰出。”哥洛特兹基今译戈罗杰茨基,古米烈夫今译古米廖夫,他生于1886年,1921年以“反革命罪”被处极刑,括号里的这个数字显然是误植。阿赫玛托娃于1918年与古米廖夫离异,女诗人应为他的前妻。今天我们所知道的阿克梅派还有一位代表性诗人,他就是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本书不曾提及此人,并非失之粗疏,而是缘于材料匮乏,与狄金森和艾略特的情况有别。
基于上述,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本书是与《战后苏联文学之路》(日丹诺夫等著,时代出版社1949年版)同时首次详细谈到阿克梅主义,也是继李一氓和郭沫若译《新俄诗选》之后第二次提及阿赫玛托娃(后者时译阿克马托瓦)的名字的中文书籍。以后它们载诸有关译著的时间,大概要在十年之后的1959年了,是年六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日丹诺夫的《论文学与艺术》。董每戡在书中这样写到;“阿赫玛托娃(A.Akhmatova,1888)用极单纯而简洁的语言去表现那种现代女性之纤细而复什〔杂〕的感觉和心理,是有独创的卓越的才能者,可是在苏联已认她为反动的神秘派,至于没有发表作品的可能了。她惯用印象派的鲜明而富含需的数行使读者感到恋爱期中女性之深刻的苦闷。”这样中肯而熨贴的评论文字,要迟至八十年代中才能读到。就中国的阿赫玛托娃研究史和接受史而言,董每戡的评论披露最早也堪称睿见。
去年在书肆购得陆键东著《历史的忧伤——董每戡的最后二十四年》(中和出版社2017年版),该书仅在“主要参考文献及书目”入载《西洋诗歌简史》,内文无一语提及此书的写作和出版。当然,陆氏之著成此书,志不在此,他不会对传主这部写于七八十年前与主题没有太多关系的旧著感兴趣,不过从中可以窥到董氏一以贯之的治学精神,在我也算不无收获。陆著提到,董在离校回长(沙)后,纵然手边参考书星散,生活条件恶劣,仍力疾写下六七十万字的中国戏曲论著。由彼及此,我们可以联想,《西洋诗歌简史》能在抗战流亡中写成,靠的也是这种不稍懈怠的精神和博闻强记的治学方法。
春节回内地省亲,在距寓所不远的广州越秀区图书馆找到一函三册的《董每戡文集》(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发现《西洋戏剧简史》已入集,独缺《西洋诗歌》。编者这样做当然有他们的理由,西洋诗歌既非著者的专长,遂予舍去。经查,2011年岳麓出版社的五卷本《董每戡集》收有此书,但图书馆未藏,返港后到此地的中央图书馆找书,也失望而归。我想一读新版《西洋诗歌》的原因,是想了解编者对旧著是否加有校勘和注释,这样微末的一点愿望,也多所滞碍,只好期之异日。(文/马海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