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性盲症患者的爱情》,张天翼著,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1月版
花与镜
五点四十分,我从电影院开车回家,天色已经变成青灰,路上开始有了晨跑的人类和遛狗的家仆型机械人。我尽量把所有动作的声音减到最低,走进屋里,来到温蒂的卧室前,轻轻推开房门。
有声音,是立体书。一个合成的女声在读《猜猜我有多爱你》,那道嗓音如此耐心、柔和,如此像母亲,每次我都被煽动得也想叫一声妈。我甚至怀疑听过了这么完美的假妈妈,小孩子还会喜欢真妈妈敷衍、急躁,时不时夹杂一句“小混球你快闭眼我求你 了”的睡前故事吗?
屋里像被贼洗劫过一样。跟趁所有爸妈不在家、疯个够本的小鬼一样,黛朵拿温蒂的东西办了狂欢节。书、玩具、衣服……从抽屉和衣柜里被翻出来,组合成一层覆盖物,堪称均匀地丢撒在床边地面上,另有一小部分延伸到黛朵身上:她穿着带亮片的蛋糕裙,外边加一件巴伐利亚风格的刺绣小背心,下面还穿了一条骑装里的马裤。她就这么坐在地毯上,望着面前打开的那本书。
她的坐姿跟温蒂完全不一样。温蒂喜欢把小腿折叠,脚尖向后贴在臀部侧面。黛朵则是双腿并拢,向身前长长地伸出去,两枚圆润的膝盖骨紧贴,脚踝叠压着,上半身歪向一边,那一边的手臂支在地上撑住。
那是个娇美女人的雏形,除了比例不对,哪哪都对。我曾无数次想象过长大的温蒂像这样坐在大学校园的草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讨好她的男孩子。
黛朵的两个光脚像字母X一样,柔韧地绞缠成一个锐角。左脚上少两枚趾甲。书里的假妈妈读道:“小兔子倒立起来,脚爪撑在树干上。他说,我爱你一直到我的脚趾头……”立体影像从书页上投射到空气中:父与子,两只栗色兔子,在不存在的月光和草地上蹦来蹦去。 有一次小兔跳到了黛朵膝盖上,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抓摸,预料之中地抓空,然后笑得岔了音儿。
故事结束后,那女声又把故事里的句子唱了一遍。睡前故事附送睡前歌,生产商想得很周到。黛朵跟着那歌摇头晃脑地唱,缺趾甲的脚趾头一边搓动一边打拍子。唱完一遍,她的手指在空中的按钮上划一下,把歌倒回去再放一遍。
温蒂喜欢听故事,她喜欢听歌,昨晚睡前她就让我给她唱歌来着。屋里充满了她鼓捣出的很带劲的热闹,所以她一直没察觉有人在后面看。那个人的目光融化了又凝固,心在胸膛里荡秋千。小卧室的窗帘还没拉开,贝壳粉色的旧式棉布帘子厚厚地隔开了外面的世界,外面那个明朗真实的世界。
声音和光在不知第几遍循环里停下来,电量耗尽了。假妈妈不会不耐烦,但她会没电。这个早晨这么苦、这么长,我不知道在跟谁耗着、拖拉着,不肯出声打扰那个深深沉浸、乐在其中的小背影。
她把静下来的书合起来推到一边,又去身边的书堆里翻新书,嘴里唱:“我爱你直到月亮那里,哦,那真是非常远,非常远的距离……”
一个声音在后面跟她唱出下一句:“而我爱你直到月亮上边,再回到我和你这里。”
她像河边饮水的鹿听到枪栓声一样,扭转头颈。
我唱完那一句,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迎着她仰视的目光。
黛朵像个小俘虏似的双手扶地,上半身和下半身一直拧着,挪动双腿朝我爬了几步。
我说:“早上好,黛朵。”
她的脸颊是恒定的粉红色,没法变苍白,只有表情是惊慌失色的样子,嘴唇扩成一个边缘不断变形的洞。
最后她带着哭腔说:“早上好,爸爸。”
我摇摇头,“别用那个词,我不是你的爸爸。告诉我,你跟温蒂是怎么说的?”
她的五官像熔开的蜡,缓缓变形,化成一摊,继而发出嘤嘤呜呜的声音,像一只被踢了一脚的小狗一样呜咽,但没有眼泪。
我说:“说吧,说完我送你回去。”
她哽声答道:“我问温蒂想不想装成我,留在沙堡玩玩,反正没人分得出我们俩……”
作品简介:
《性盲症患者的爱情》,张天翼著,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1月版
《性盲症患者的爱情》八则故事,每一篇都恰似精彩的BBC迷你剧。通过一个个荒诞奇特、幽暗迷离的故事,我们总能“以怪癖者的际遇照见自身,照见我们内心最暗淡和暧昧之地的欲望和灵魂”。
自幼因患有“性盲症”而不辨男女的青年,会经历怎样一场曲折离奇的爱恋?一位美若戈黛娃夫人的女子突然来访,要求“我”为她拍摄一张巨幅的裸体照片,而后挂到工作室玻璃外墙上。不可思议的行为背后,隐藏的究竟是什么?对机械人而言,存在“命运”这种说法吗,温蒂有父亲的守护,而命运殊途的双生姐姐只能作为替补零件存在吗?
这是一部充满蒂姆•波顿式暗黑美学的小说集,一半是童话,黑暗却闪烁希望,一半是现实,冰冷又点缀奇迹。《性盲症患者的爱情》就是这样一扇通往幻想世界的任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