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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浩波:诗歌有颗自由的心

这是一场突然的遭遇,是我与星空的遭遇,我与印度的遭遇,也是诗歌与宗教的遭遇。

2016年5月,我在印度罗纳瓦拉镇的卡瓦拉亚达瀚慕瑜伽大学住了20天,接受学校医学机构的阿育吠陀疗愈。这所大学是印度最古老的瑜伽学院之一,校园内清洁卫生,人们都面带微笑,正适合修身养性,啥都不干,啥都不想。如此清净的所在,当然不能抽烟。

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在学校里散步,走到校门处,就想干脆到门外抽支烟得了。走到校外的一条水渠边,点上烟,发现抽烟挺没意思的。环境真的会改变事物,在这种环境下,抽烟变成了一件很无趣的事情。

那就不抽了,在一片漆黑中,抬头看天。满天都是星星,向我的头颅涌来。我的头颅就好像变成了史蒂文斯诗中那只田纳西州的坛子,在星空之下,成为黑暗的中心。我仰头看着星空,像一个印度人一样。对,就是这种感觉。印度是一个宗教感特别强的国家,当我站在一条黑暗中的水渠前仰望星空时,觉得自己像一个印度人,像一个古代的印度人。一个印度人仰望星空时,会想到什么呢?古代的中国人也喜欢仰望星空,但宗教的印度人和世俗的中国人看到的,一定不是同一片星空。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旦涌出,便不可遏制,我大脑开始疯狂旋转。

我在想,当那些把自己关在山洞里苦修多年的僧侣,有一天终于闭关结束,从山洞中走出,抬头重新看到这片星空时,他会是什么心情?那些虔诚的僧侣,那些苦修的行者,那些出家的王子,他们永恒的努力,就是想证得生命的真谛,脱离人世间的苦与死,但星空在上,这些冻梨般的宇宙里的大石头,冷漠地悬挂在我们头顶上,仿佛宇宙的意志,仿佛看向我们的眼睛。它们中的很多,在若干光年前就已经死了、爆炸了,但它们仍然在盯着我们,死死地盯着我们。

在这样的星空下,如果不能确认自我的存在,纵使找到了轮回之路,纵使从苦与死中一跃而出,又有何意义?而躲入灵魂的山洞,与世隔绝,封闭六识,向内寻求,真的就能找到和确认那个自我吗?NO!

沈浩波:诗歌有颗自由的心

印度人一方面发明了伟大的宗教、和平的宗教、离苦得乐的宗教,另一方面又发明了严酷的种姓制度,这里有全世界最令人恐惧的不平等。星空之下,婆罗门的僧侣和永被诅咒的贱民构成了人的两极,凭什么?是谁规定的?当然是人规定的,而不是神规定的!但这个崇拜神灵的民族竟然几千年来都无法摆脱这因人的恶意而形成的不平等。释迦牟尼因为对生而为人的不可避免的病和死的恐惧,而修行成了伟大的智者,并发愿要解脱世人。但是人世间最大的悲苦,真的只是病和死吗?

生而为人,在星空下,何其渺小,如同尘埃。但真的如同尘埃吗?我站在卡瓦拉亚达瀚慕瑜伽大学校门外的星空下,我的头颅就像先贤诗人笔下的那个坛子,整个星空都向这坛子般的头颅涌来。生而为人,我们拥有智慧、勇气和精神,我们可以追求自由的意志,追寻人本身的价值。纵使轮回千百次,每一次轮回中,我们都是独立的有尊严的生命。在宇宙间,在星空下,我感受着我作为人的存在。

其实诗歌的瞬间,比我此刻再来复盘要微妙和复杂得多。时过境迁,无论我此刻如何言说,与诗歌相比,都显得枯燥无味。我站在那一片星空下,头顶的星星仿佛向我俯冲而下,在我脑海里和心灵间形成漩涡,无数的念头在其中盘旋搅动,无法停止。

为了让大脑停下来,我对自己说:写下来,写成一首诗。于是我就站在那里,站在黑暗中,掏出手机,开始飞快地写作,几乎是一气呵成,完成了一首诗。

这是一首特定环境下出现的诗,如果不是身在印度,如果我的头顶不是印度的星空,而是中国的星空,一定写不出这样的诗。如果我是一个印度人,站在印度的星空下,也写不出这样的诗。恰好,我从一个世俗的,非宗教的国度,来到了一个宗教的国度。一个中国的诗人,站在了印度的星空下。这是一场突然的遭遇,是我与星空的遭遇,我与印度的遭遇,也是诗歌与宗教的遭遇。

而诗歌恰好有一颗自由的心。(文/沈浩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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