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本土作家何大草在川师开设文本细读、创意写作课多年。丰富的写作实践、独特敏感的气质,以及多年积累的阅读经验,让何大草对文学作品的解读深入而细腻,口碑甚高。2017年,这份授课讲义的精华还被整理成散文集《记忆的尽头》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公开出版。在这本书中,何大草对海明威、福克纳、博尔赫斯、井上靖、奥康纳、沈从文、李劼人其人及作品,都有精彩而独到的解读。
上世纪70年代,在成都少城长大的少年何大草,陷入青春的孤独之湖。他找到了书作为帆和桨,划向更深远的世界。在幽深的巷子深处,在大院的某个角落,何大草观看着周围的一切,也开始了他一个人的阅读,找到了与世界交流的途径。多年后,他把记忆的碎片揉进了2018年出版的小说《贡米巷27号的回忆》。不论是散文集《记忆的尽头》,还是小说《贡米巷27号的回忆》,从何大草的文字中,可以看到一个作家精神成长的脉络地图。顺这份精神地图,我们会遇到萧红的《呼兰河传》、遇到张爱玲《异乡记》,遇到汪曾祺、契科夫,遇到《儒林外史》……一个人的阅读“足迹”,可称是其灵魂飞翔的痕迹。从作家何大草的阅读、写作,让我们看到优秀的读者,可以与作者一起“精神共舞”,参与作品的最终完成。而作家的写作,也渗透着其从阅读获得的精萃。从一个作家的阅读史,我们看到,阅读是可以如此有意味,可以如此别致,给我们暗暗插上“隐形的翅膀”。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说,为什么要写呢?我们用写作来反抗死亡。何大草对此也甚为赞同,“写作就是把时间带走的东西夺回来,用文学的方式使它成为永恒。”而我们的阅读,正是感受这种被“夺回来”的时间的馨香。
“胡兰成的人生太满了,没有留白,这种人恰恰不适合写小说”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赶车的车夫,顶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进了大车店,第一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萧红的《呼兰河传》的开头,用白描的手法再现东北乡村的寒冬。
何大草非常欣赏,“这种场景化的细节描写,连南方人读后都忍不住打一哆嗦。”近些年,萧红越来越成为读者青睐的阅读对象。何大草在大学曾开过一门选修课,用整整一学期,精读萧红的代表作《呼兰河传》。何大草发现,学生桌上摊开的《呼兰河传》,版本五花八门,约有一二十种。这说明,这部作品一直长销,拥有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他的学生都是90后,通过细读,大多喜欢上了这部作品。
对萧红的文学世界,历来诠释很多。萧红是“天才型作家”是众所公认。何大草的解读视角很别致。萧红只活了31年,漂泊流离,没读过多少书。他认为,“可能正因此,她保持了作家最可贵的直觉,笔下有丰沛的原始之力,植物的枯荣、人的生死、童年的忧伤,都是活生生的。”2015年8月,何大草曾去呼兰城寻访萧红故居。如他所料,书中的场景不复存在,满城都拥挤着高楼。“但,强烈阳光里,故居门外老树下,一拨下棋的老人,面孔黧黑、赤膊铮亮,一眼能认出,他们就是萧红书中爬出来的老灵魂。”
有趣的是,何大草还发现,与萧红同为现代文学“双姝”的张爱玲,也有相通之处。张爱玲热爱读书,但在读书上并不遵循系统的文学阅读。比如张爱玲熟读《红楼梦》,但对欧美文学经典,读到毛姆为止,再往上就免了。她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本要读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但终于还是没读。何大草说,这是张爱玲的遗憾,也可能是张爱玲的幸运:“她保护了自己的细腻、敏感的味蕾。”
而张爱玲的爱人胡兰成,读书多、有文采、好琢磨,顾盼自雄,谈玄说禅,从三皇五帝到眼前,无所不包,……按说,这样的人,正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然而胡兰成并没有成为小说家。胡兰成留下的几部书,都还各有价值,但都属于“非虚构”。何大草说,“他的人生太满了,没有留白,这种人恰恰不适合写小说。”
“海明威与福克纳的关系略似中国诗人李白和杜甫”
读书要读出真味,并不容易。比如《儒林外史》知名度不小,但人们熟知的,往往只是小说中第3回内容被入选中学语文教材的一部分“范进中举”。在何大草看来,《儒林外史》由此被贴上“讽刺文学”的标签,实在把这部伟大之书的丰富性,过于简化了。
何大草第一次细读《儒林外史》,是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个秋天,他在安静的房间里,逐字逐句重读《儒林外史》,“虽然是重读,但感觉天地如此之新。”他发现,吴敬梓写沉痛是写得极深的。比如书中的严监生以吝啬出名,临死还要把两茎灯草挑灭一茎。然而,吴敬梓写严监生对亡妻的思念,却至为深情。因思念亡妻成病,渐渐就病倒了:“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米汤,卧床不起。及到天气和暖,又勉强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后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
这一小段文字,何大草反复念了10遍以上。他感慨到,“如此简切的白描,包容了漫长的季节更替,一个人的痛苦、衰朽,是中文写作中最高级的语言。尤其是错落的短句,举重若轻,干净至极,却又富含着弹性。”此时的何大草,还没有开始写小说。但重读《儒林外史》,让他领会(或印证)到,语言的几个关键词,白描、克制;还要有味道。
与《儒林外史》被误解的情况类似,何大草读到契诃夫小说后,也觉得,在中国的读者群中,对契科夫在颇有误解的。契科夫最为人们乐道的,分为两类,一类是讽刺作品,另外一类是浪漫伤感的小说。但在何大草看来,这两类,都不能代表契诃夫。他最优质的那部分小说,“不绚丽,也不非黑即白,是黑白之间忧郁的灰蒙蒙。人生中许多无法言说的情感,压抑、矛盾、自我折磨,都是灰色的。他描写枯燥无味的生活,而笔触却是灵动的、有趣的,细腻到宛如掌纹。他的笔下,没有宏大叙事,目光常停留在外省的小城、村镇。他只写短篇,每个短篇都是一个微观世界,透视出生之迷惘和艰辛。”
契科夫在中国有知音。何大草发现,中国作家中,沈从文的气质跟契诃夫相近,都写短篇,都对小人物抱有善意和怜恤。1932年,沈从文第一次到苏州张兆和家做客,所带礼物中,就有英译《契诃夫小说选集》。他曾希望妻子成为一个翻译家。这个愿望未能实现,这套书却转送给了汝龙,成为汝译契诃夫的底本。
看书除了获取字面内容,对字面外信息也要保持敏感。何大草会注意很有意味的文学现象。比如,福克纳和海明威终生没有见上一面,虽然他们是同胞,并且完全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里:福克纳生于1897年,卒于1962年;海明威生于1899年,卒于1961年。他们的长篇代表作《喧哗与骚动》与《永别了,武器》都发表于1929年,两人后来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间也非常的接近,分别是1950年和1954年。他们应该有许多机会见面但没有见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们彼此不想见面。
在何大草看来,海明威与福克纳的关系略似中国诗人李白和杜甫,一个狂放,一个内敛。但不同的是,李白和杜甫能够友好相处,取决于杜甫在李白面前的谦卑。也许在李白看来,杜甫还是一个新手,小兄弟,是他无数崇拜者中的一分子。“但福克纳和海明威的关系却是紧张的,对抗的,从这种对抗中,我们能看到福克纳内在的骄傲,和海明威本质上的脆弱。”
世人大多知道托尔斯泰,但却罕有人认识托尔斯泰的大哥。这位大哥各方面特别优秀,但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托尔斯泰的解释是,“他有艺术家一切的优点,可缺乏一个艺术家必须有的缺点——虚荣心。” 这让何大草感到很有意思,“原来是你要成为一个什么,你光有优点还不行。还必须有一个必不可少的’缺点’,托尔斯泰的哥哥是一个圣人。艺术家成不了圣人,圣人也很难成为艺术家。圣人有圣人的任务。”
从文学入手对历史进行“虚构”
1983年,何大草从川大历史系毕业,“铁了心这辈子不做历史研究。”他喜欢有趣的东西,有时候贴在墙上的寻物启示、招领启示,读得津津有味的。一度迷过李后主的词。为了寻找他的源头,钻入冷嗖嗖的线装书室,查阅李后主的祖父李昪的资料。读到那些被遗忘的诡谲往事,“真有一种偷窥天书的激动和满足。从那时起我明白,被遗忘的远比被书写的,更神秘和更耐得起咀嚼。这,后来成为我以小说写历史的出发点。”
对历史的阅读与写作,不同于大多数人沿着石梯拾级而上,何大草从险要路径登临。历史小说大都以尊重历史“原貌”为荣。但学历史出身的何大草,恰恰觉得,在历史大框架原貌下,在历史空间比较自由游走,合情合理地用文学适当虚构、演绎历史,可能会让历史散发出更大的意思来。当逻辑、思考,以及它释放出来的这个情感是真实的,那么就是可信的。”事实上,这也符合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艺术的真实”比“历史的真实”更接近真实。
从文学入手对历史进行“改写”与“虚构”,在何大草于1995年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的中篇小说《衣冠似雪》里,体现最为明显。在这个小说里,顺着文字瑰丽诡谲的意境,读者进入刀剑闪烁着寒光的乱世,再随不动声色的荆轲踏入戒备森严的秦王宫殿。屏住呼吸等待图穷匕首现的惊世一刻,当地图徐徐展开,长卷尽头赫然现身的,并非我们熟悉的那把见血封喉的匕首,而是秦王夜夜不离枕下的轻盈竹剑。为什么会做这么一个安排?怎么会想这么“改写”演绎这段历史?何大草的解释是,他把自己想象成荆轲。“如果我是荆轲,我会做什么样的选择?我不会去杀秦始皇。我不会仅仅为了燕太子丹给了他很多美女、美食,给他非常高的待遇,他就报他这些恩去杀掉另外一个顺应历史的英雄。荆轲不应该是一介武夫,不应该是一个没有自己独立思考的人。他会有那个觉悟,认识到秦始皇是历史的趋势。荆轲不仅仅是一个刺客,他是一个士。他有机会、有能力杀秦始皇,但他选择不杀,但对秦始皇也进行他的警示,展现了个体自由意志的尊严。”
在读大学时,何大草曾在一次展览上看到的一幅名为《易水告别》的画。本来都没想去看,但有位同学告诉他,有一张画荆轲,“太好了”。于是何大草专门赶公交车进城去看了这幅画,站在这幅画面前站了很久。在当时的阅读视野里,何大草只认识到,荆轲是一位“挡历史车轮的小丑”。但这幅画中,荆轲离开燕国出发去刺杀秦始皇,他脸上有一种非常忧伤的表情,坚定和忧伤,高贵而孤独。这让何大草突然捕捉到不一样的东西。这个形象经常在何大草的脑海中浮现。之后,何大草看到日本拍的一个经典电影《敦煌》,原著来自日本作家井上靖。其中扮演书生赵行德的演员,再次点燃何大草,“我觉得我要写的荆轲的那张脸就应该是那样,清秀、忧伤、沉默、有思想。”(文/张杰)
作家小档案:
何大草:小说家,1962年夏生于成都,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刀子和刀子》《盲春秋》《所有的乡愁》等8部。发表中短篇小说40余篇。根据他的《刀子和刀子》改编的电影《十三棵泡桐》,获第19届东京国际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写作和绘画,是他创作的两极,宛如夜与昼。已在报刊公开发表画作百余幅,并为自己的书籍绘制插图和封面。现执教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