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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20年:媒介革命与代际更迭

在理解网络文学的基础上,建立一套适应网络文学的评价体系和批评话语,将之纳入到现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整体框架内,已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的当务之急。

如果从1997年榕树下网站建立算起,到2017年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时期已经跨越20年。虽然相比起现代文学三十年、当代文学七十年来说,二十年是一个相对短的期限。然而,考虑到网络媒介的发展速度,这二十年间网络文学的体量和样态实际上都远远超过了前两者。网络文学不但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广大受众(至2017年6月,中国网络文学用户已达3.53亿,这个数字是目前仍被称为“主流文学”的传统文学期刊读者的数百倍乃至上千倍),更形成了以VIP收费制度为主导的自成一统的生产—分享—评论机制,并且形成了有别于“五四”“新文学”精英传统的网络大众文学传统,以及建立在“粉丝经济”上的“快感机制”(如“爽”、YY等)。这些都对传统的文学史研究框架提出挑战。在理解网络文学的基础上,建立一套适应网络文学的评价体系和批评话语,将之纳入到现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整体框架内,已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的当务之急。

网络文学是网络时代的文学

网络文学已经发展了近二十年,对于究竟什么是“网络文学”,学术界一直没有一个权威且普遍使用的定义。我一直主张,对于网络文学的概念,宜窄不宜宽。如果我们不设定严格的边界,将一切在网络传播的文学都划进“网络文学”的范畴(有学者甚至提出应包括古典文学的电子版),这个概念就将失去效力。

作为一个文学概念,“网络文学”的区分属性是“网络”,正是“网络”这种媒介属性使“网络文学”与其他媒介文学分别开来。从媒介属性的角度上看,我们今天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实际上是“纸质文学”(甚至是更狭义的“印刷文学”)。我们之所以不称“纸质文学”、“印刷文学”而直接称“文学”,是因为,印刷文明以来,印刷媒介是“主流媒介”。我们经常会对“主流媒介”习焉不察,就像鱼儿只有上了岸才会发现水。同样,我们也容易把“印刷文学”的“文学性”想象成“永恒的文学性”,把其文学标准认定是天经地义的“神圣法则”。所以,我们今天要定义“网络文学”,要建立一套适合“网络文学”的评价体系,其前提是,我们必须有意识地跳出哺育我们长大的印刷文明的局限,从人类文明发展的大局观去考察文学与媒介的关系。

从媒介属性出发,我们对“网络文学”定义的重心就要落在“网络性”上,这就是麦克卢汉所说的“媒介即信息”。事实上,在网络文学内部也时时发生着媒介变革。二十年间,几乎每五年就有一次媒介变革或渠道变化:2003年在线收费阅读制度的成功建立使文学扎根网络;2008年顺应移动互联网浪潮,开始从“PC时代”迈向“移动时代”;2014年“IP化”打通媒介阻隔和次元之壁。每一次阶段性变化,也都会带来生产传播方式和文学形态上的变化。

二十年前,当媒介革命进入文学领域,带来一场猝不及防的“媒介震惊”。这震惊“冻住”了文学体制,也“冻住”了主流精英。借此机会,传统文学机制无法安置的“文学青年”找到乐土,长期被压抑忽视的“故事群众”占山为王。此后,网络文学进入“圈地自萌”的阶段,一方面充分发展了网络文学的新媒介特性,另一方面也隔断了某些文学传统和资源。

“媒介震惊”总是暂时的,随着互联网成为主流媒介,“网络文学”也不能一直以“网络”这一媒介属性笼统命名,而是要在网络媒介环境中,重新生成文学的多样形态——网络文学是网络时代的文学,其文学形态与纸质文学一样,是多种多样的——当然,具体样态必然是网络重生的,绝非对纸质文学的扫描上传。

网络文学是“网络一代”的文学

网络文学发展二十年间,不但媒介几经变迁,主流读者群的代际也在不断更迭,大致而言可分为三个世代——“70后”、“80后”、“九千岁”(即“90后”与“00后”)。

第一世代以1975年前后出生者为中心,他们从小读武侠言情等港台类型小说,在20岁左右成为中国大陆最早的个人电脑用户,网络文学网站的创始人、早期大神大都属于这一人群。第二世代以1985年前后出生者为中心,青少年时期接受了上一代所开创的网络类型小说,同时也看动漫玩游戏。他们将网络文学进一步向网络化方向推进,打造了“爽文”的核心模式,并将之固定化、极致化。目前,他们仍是网络文学的中坚力量,最当红的一线大神大都从他们中间产生。第三世代以1995年前后出生者为中心,是与互联网一同长大的一代。他们与欧美日韩“网生代”同步接收最新网络文艺的滋养,在精神上拥有一个二次元世界,正在把网络文学推向二次元方向。这三个世代如今共同塑造着网络文学的面貌,虽然都拥抱着互联网,也被外界视为一个整体,然而他们之间不但有着内在的差异,有时甚至表现为价值和趣味上的鸿沟。

比起“80后”,“90后”和“00后”才是真正享受了中国三十年经济成长和独生子女政策红利的“富二代”,他们非但没有“70后”童年记忆中的布票粮票,也没有“80后”青春头顶上的房贷压力。在他们成长的岁月里,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包括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之间的界限。网络空间给他们带来了无数个“平行世界”,在各种亚文化生态中自给自足、自娱自乐,可以与主流社会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不再渴求既有体系的认可。他们是犬儒的、“小确幸”的、“小确丧的”、“佛系”的,是网络时代的“原住民”,整个世界正在向他们走去。

据阅文和掌阅两家行业巨头2017年的统计数据,目前读者中“九千岁”的比例达到七成左右,作者也占到一半左右,人数大约在2亿左右。网生一代已经全面崛起,并且人多势众,他们的价值模式和快感模式必然改变着网文的叙述模式和爽点萌点。

成于“70后”、“80后”之手的网络小说,在千变万化的类型背后,有一个核心的模式,就是“屌丝的逆袭”。这是久经匮乏的中国人世世代代的富贵梦,更是当代青年深层焦虑的折射——社会价值观单一到只剩下世俗成功一途,而事实上阶层日益固化,下层青年的成功梦只能靠在幻想中满足。“屌丝的逆袭”虽然奉行的是丛林法则,仍是某种宏大叙事,即认定世界有一个总体的价值体系,个人需要在这个价值体系内获得认可。而在“胸无大志”的“九千岁”看来,这个宏大叙事太沉重了,人生的意义不在做人上人,而是让自己高兴。没有了苦大仇深的情感动力,即便是屌丝也懒得逆袭。于是,他们把以往宏大叙事的深度模式去掉,变成数据库,供自己“搭积木”。找梗儿、吐槽、萌CP,日常向、欢脱风和陪伴感成为网文的新潮流。

我们今天处在一个多重媒介融合的时代,每一种媒介背后是一种人——印刷人、电子人、网络人(PC人、手机人)——有着不同的审美结构和感官比率。其实,没有人是“单一媒介人”,所有人都是“融合媒介人”,只不过居于主导的媒介不同而已。所谓“世代差异”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媒介差异。从媒介变革的角度出发,我们更能理解文学的变化、世代的更迭,以及我们自己持续不断的内心冲撞。(文/邵燕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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