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冕的名字,最初出现在小学一年级的语文书里:“古时候有个人叫王冕……”他是一个真人吧,小时候给人放牛,一边自己学画荷花。夏天的傍晚,雨后天晴,湖中的十来枝荷花,“花苞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儿童诵读,书声琅琅,这两句记忆犹新。到夏日荷塘去看,果然是这样,水珠就像一颗珠子,晶莹圆润,滚来滚去,荷叶只是它的托盘,滴水不沾,纤尘不染。荷花美得不可方物。
多年后我读《儒林外史》,第一回就讲王冕:
……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
原来王冕是小说里的人?古代白话文改写成小学课文,语句更加精炼上口,成为深植的母语潜意识,画荷的王冕已是一个童蒙皆知的经典形象。王冕确有其人,为元代著名画家、诗人,生于浙江诸暨,幼年替人放牛,自学成才,拒绝出仕,隐逸深山。一生喜好梅花,种梅、咏梅、专攻画梅,所画梅花花密枝繁,健劲有力,生机盎然,尤善用胭脂作没骨体,别具风格,并有传世名句:“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小说里的王冕,由画梅改作画荷,人物的风骨精神则一。
王冕七岁丧父,十岁辍学帮隔壁人家放牛。日子应是艰难,可是看书中描写,只觉惬意。放牛不算件苦活儿,若无专门人手,做农活的同时顺带着也放了,雇个孩子专做这事,是宽厚人所为。这隔壁的秦老,只让王冕每天把牛牵到湖边去饮水吃草,他在旁可自在玩耍。王冕心性本是爱读书的,他安慰母亲说坐在学堂里也闷,倒不如放牛快活,要读书,依然可以带了去读。他果然就把书系在牛角上一同出去,到了湖边,几十棵杨柳树下芳草青青,凉风习习,牛吃草,他看书。他看些什么书呢?每天秦老给他买点心的两个钱,他都攒着,抽空到村里学堂找卖书的小贩买几本旧书。乡间的书贩,想来卖的书十分有限,但也许古代出版不易,能出版的都是典籍。王冕读这些书,有不懂的,就请教村塾的先生,如此三四年,他“心下着实明白了”,到了快二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这个境界,莫说一个牧童,即使是不问外事专心向学,并有名师指点的读书人,也难有几人能达到,而史上的王冕确乎靠自学成了一代名家,其间自有奥秘。书画同源,他读书的途径,与习画的方法,是一致的,可由此而知彼。
却说王冕那日看到湖里的荷花,不禁出神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果然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画这荷花,也是有趣。”又一想,“天下哪有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它几枝?”他就把积攒下的钱,托人到城里带些纸笔颜料回来,对着荷花,开始画画。刚开始,自然是画不好,他平素也写字的,而眼前刚拿起的笔是作画的笔,有着另一种陌生法式。字是规矩的,也可以不拘;画是自由的,也包含绳墨。字唯有墨,画兼有色,调墨弄彩,还有水的渗入,浓淡变化、氤氲效果在于水的调度,初学颇为不易。他渐渐能控制手中的笔,笔的轻重、提顿、方圆,都在拿捏中;线条也有了力量,花朵柔若无骨,其实有骨。三个月后,他画的荷花渐渐有了些意思,再久之,荷花的颜色精神无一不像,就像从湖里采来的一样。纸上的荷花比湖里的荷花更精粹,它经过了提炼,表现了花朵最美的意态。
王冕当时只是个乡间少年,生活清苦,想法单纯,而当时的环境,似乎能容许他以自己的方式追求理想。他想读书,买书看就是了;想学画,买来纸笔颜料画就是了;等他画得好了,乡人们就拿钱来买,一传十十传百,诸暨县都晓得了他善画荷,争着来买,他因而能够不愁衣食,供养母亲。十七八岁上他就不再给人放牛,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这是非常理想的文人生活了。
连环画《王冕》,由名家林岳、刘旦宅绘制,画家绘画家,画中有画。我最喜欢第24幅——一幅荷花始画成,贴于墙壁,王冕侧身坐在书桌前,抬头凝视自己的画。画上的荷花神完气足,画外的王冕气定神闲。我们看到的角度是他的后侧面,隐约可见他的神态,那微垂的眼睫、声色不动的嘴角,包含着倔强而从容的性情,与他画的荷花互相映照,“物”与“我”彼此对视。书桌旁的窗外,挤着几个乡民,他们凑在窗前看王冕的画,眼光里饱含赞赏之情。
在这里,有一个问题被忽略了:此时,王冕的声名尚不出县城方圆数十里,那么他的画是在什么尺度上符合了县城人物的眼光?从《儒林外史》的叙述看,王冕的画最先是得乡人赞赏,声名传开之后,有位高权重如危素者对诸暨知县断言:“此人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同受众的品评标尺、趣味,似乎达到了一致。中国画在元朝以后,由于士大夫思想的消极,导致鲜艳的色彩一天天在画面上衰退,占据主导的是惨淡颓废的情调。早在宋朝就有画家写出这样的诗句:“雨里烟村雪里山,看时容易画时难。早知不如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可巧,史上的王冕首创“以胭脂作没骨体”,《儒林》也写他托人买的颜料是“胭脂铅粉之类”,不论他画梅画荷,这一抹鲜艳夺目的胭脂色,在元朝画一派的灰暗、浅绛、冷逸、苦涩中,的确令人耳目一新,王冕画之雅俗共赏,可以从这个方面来解释。
有一个情节原著里没有,连环画里有,加得很好——农忙时候,王冕也帮人下田插秧、锄草,干些农活。插秧是个苦活,农时一刻误不得,整天地躬身弯腰,一天下来腰都快断。而插下的秧苗,青翠碧绿,一行行间距整齐、错落有致,很有美感;插秧的过程,紧赶慢赶中,一再重复的动作形成韵律,渐渐熟练,熟极而流,眼明、手快,轻巧、灵便。这劳作中暗含快乐;直起身来,看一棵棵秧苗的姿态也是欣悦、昂扬。假如王冕不做农活,每天仅是悠闲放牛,只怕他的画会缺少些根基,缺少了从譬如插秧中领悟到的某种真谛——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他成年后的隐居生活,也是白天务农,种植豆、粟、桃、杏及梅花,晚上作画。
连环画第27幅与第24幅构图很像,但三幅之隔,王冕的形容已成熟许多,是一个青年人了,气质方朴,神情端凝。他正在案前作一幅士人的画像,四壁墙上贴着他画的梅兰荷菊。连环画家也同样精于水墨,这画中的四君子图,笔墨腴润而苍劲,布局疏密得当;王冕正在执笔作的画中人神情萧淡,衣着简括,也是一位高士——倘联系下文,有可能是屈原——画家笔下的人物,常常很像他自己,是他的心灵影像。
浙江诸暨山水秀美,有“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水木清华、山川映发”之美誉,王冕生长于此地,可谓得天独厚。他年已弱冠,奉母至孝,每当花明柳媚的时节,他就执着牛鞭,架起牛车,载着母亲出去游玩。他自己则仿照《楚辞图》上屈原的衣冠,造了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穿戴起来,口中吟唱,惹得乡村孩子三五成群地嬉笑追逐,他也不以为意。他的学问已养成,同时性情孤介,既不追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只是闭户读书,沉潜于自己的道德艺术修养之中。这样一个人物,作者把他放在《儒林外史》的第一回:“说楔子铺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以这位充满理想色彩的艺术家和隐逸之士的标准作为全书评估、针砭各个人物的依据。
作者改史上真实人物王冕的画梅为画荷,改得巧妙,也是信手拈来,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相仿佛。乡野的牧童,放牛于湖边而见到湖中荷花,自然而然,无比协调,此处荷胜于梅多矣。七泖湖畔的湖光荷色陶冶了王冕的心灵,让他体悟到“人在画图中”——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天人合一的意境;“花苞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的景象,细腻传神、生气灌注,又似一种玄思禅境,蕴含着微妙的哲学启蒙。王冕画荷,悟出了天地间的至理,同时,缘物寄情,荷之亭亭净植、出污泥而不染也是他自身人格的映照。
2018,4,8-14
本文即将刊于《文汇报 笔会》
配图均选自林岳、刘旦宅绘《王冕》,上海新美术出版社1955年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