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挪威的森林》刚引入大陆那会儿,引起了一波地下热潮,人们好奇难耐,而又讳莫如深。一晃十多年过去,如今国内读者的眼界开阔了许多,足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这本充满情欲与马赛克的《无颜者》。
《无颜者》是继《日蚀》、《一月物语》后,大陆引进的第三本平野作品。情节并不复杂:年过而立的都市男女,邂逅于彷徨的网络世界,从而培育出欲望与犯罪的恶之花。与前两作不同,《无颜者》故事简洁,结构清晰,不带一丝魔幻色彩。
《无颜者》的主题
《无颜者》日文原版书末的解题,曾如是说道:
“我们的爱原本单纯而朴素,却因那名为“技术”的怪物,今后不知将堕入何等深渊。在这场前路茫茫的旅程之中,平野启一郎或许正是勇敢的先锋队长。”
此种理解略备一说未为不可,若就此判定《无颜者》之主旨在于“技术对情爱的扭曲”,恐失偏颇。
就事论事地讲,我们的爱原本是不是“单纯而朴素”,很不好说。按今天的性心理来看,在那些没有技术的时代里,也从来不缺变态的花样:纣王的淫乱,尼禄乱伦,埃拉伽巴路斯有异装癖,图密善算施虐倾向,而东昏侯则是受虐倾向等等。
在《无颜者》中,我们看不到平野对技术的敌视。在多个场合,平野将《无颜者》与此前的短篇《最后的变身》并论,指出两者之间存在一种“相映成趣的姊妹篇关系”。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把握《无颜者》的主题,那么将无法绕开平野的“分人主义”。
“分人主义”是什么?
2012年,讲谈社出版了平野启一郎《何为自我——从“个人”到“分人”》(《私とは何か——“個人》から“分人)へ))一书,详述“分人主义”思想。平野在书中开宗明义地指出:
“分人”是比“个人”更小的一种单位,通过引入“分人”,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也将为之一变。可以说,“个人”作为单位已经过于粗略,无法适应今天社会生活的需要。“个人(individual)”的本义是“不可分割”,我在这里引入一个新单位“分人(dividual)”,去掉了接头否定词“in”,将人类视为“可分割”的存在。
简单来讲,平野认为每个人的内部都有多种人格(分人),比如“面对父母的分人”、“工作单位的分人”等等,比例不一。但分人与人格又不尽相同:第一,多重人格属于精神疾病,而多分人不仅不是疾病,更是人所共具的属性;第二,或许存在“主人格”,但不存在“主分人”,分人之间只有比例差别,并无主次之分。
由此平野启一郎得出了一个结论:“真正的自己”、“虚假的自己”都是伪概念,每一个分人都是“自己”的一部分。
《无颜者》与分人主义
平野创作《无颜者》时,正是他的“分人主义”发酵成熟的时期。先前提到,《最后的变身》与《无颜者》存在相映成趣的关系,正是针对“分人主义”而言。
在形形色色的分人之中,平野认为,“职业的分人”与“虚拟世界的分人”最有代表性。《最后的变身》讲述一个“家里蹲”的故事,表现的是人在“职业的分人”(即社会属性)被抽离后的状态;《无颜者》讲述一对网络淫乱男女的故事,表现的是人在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分人之间难以置信的巨大差异。
从根源上讲,是什么造成了差异?平野没有给出答案——实际上,这也正是小说的主题,留待读者思考。但至少从表面上讲,主人公虚拟分人与现实分人的差异,仅仅出在面部的那块马赛克上。
于是我们理解了标题《无颜者》的含义:人在网络世界没有脸孔,故而生发出种种无序、混乱、荒诞的分人。
当然,探讨网络问题的文学作品不在少数,但究其出发点,大多在于网络世界的“匿名性”,比如发言不负责任,伤害他人却无动于衷等等;平野在《无颜者》中,对“跟帖围观群众”也有少量的描写,更为强调的则是网络世界“看不见脸”,即所谓的“匿颜性”。
在平野看来,姓名不足为恃。小说写到女主人公吉田浏览网页,最终堕入交友网站的情节时,看似无心地宕开一笔,描写吉田平日里习惯在搜索引擎中输入熟人(包括自己)的姓名,但搜索到的都是同名同姓之人。在后记里,平野更明确地点出:
有些不熟的朋友名字已经忘了,但一看见脸还是能想起来这人是谁。电视上播出犯罪嫌疑人的新闻时,也时常有只公开姓名却遮住脸部的情况,如此一来,人们就无法知道此人究竟是谁。
裸照或者淫秽视频,其他部位都可以不作处理,只要脸部打上马赛克,就能心安理得地上传,供全世界浏览分享,甚至从中暗自体味到快感。如果说这也是一种分人,那么它与日常生活中的分人相去实在太远。一块小小的马赛克是否具备如此神奇的魔力?得到马赛克,你我又是否能够保持现实中的分人?
“分人主义”三部曲
此次浙江文艺出版社选择《无颜者》作为第三部引进的平野作品,从创作顺序来看,《无颜者》算是作者的中期作品,与早期作品《日蚀》、《一月物语》看似不构成联系。不过,若从“分人主义”的思想轨迹着眼,则三部作品恰好对应三个发展成熟的阶段。
《日蚀》是平野启一郎的出道作品,其中表现出的“分人主义”思想,尚处在萌芽阶段。平野认为,个人(individual)一词来自于一神教:上帝是一个完整不可分的存在,因此信奉上帝的“人”同样也不可分割。于是在《日蚀》中,平野从信仰角度出发,将背景安排在西欧中世纪晚期,着重探寻了人与上帝、人与异端的关系。
作为平野的第二部作品,《一月物语》(创作虽在《日蚀》之前,经大幅修改后于《日蚀》之后发表)的故事舞台是日本的明治时代。在这个封建思想开始衰退,新思潮从欧洲传来的时代,主人公获得了自我意识的觉醒。他面临的不再是一个神圣或世俗意义上的强权,而是在梦与真、艺术与现实之间痛苦迷惘。自我觉醒带来了“个人”意识,同时引发了“个人”之下“分人”的苦恼。
《无颜者》把镜头对准了当代社会,这个故事里没有强权,甚至没有权威;没有艺术,甚至没有梦想。人们不再为分人而苦恼,反而在马赛克之下过于娴熟地切换分人。此时的平野已经有意识地在小说中表达“分人主义”的思想,老练地表现出时代变迁下分人与分人之间关系的转变。
在笔者看来,平野“分人主义”小说——尤其是《无颜者》——的一大魅力在于,从传统的文学叙事与心理学的人格理论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与其说平野笔下表现的是“人际关系”,不如说是“分人际关系”,或者可以说,同一个人内部,不同人格之间的关系。但它同时又避免了精神障碍式的呓语、人格分裂式的繁复,摆脱了医学、心理学理论的空洞炫学,显得平易近人,就像你我身边昨日发生的一个故事。(文/何中夏)
《无颜者》,(日)平野启一郎 著,马永平 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