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值夏日,荷塘一片清韵。1997年6月,爱画荷韵与山水的画家、鉴定家谢稚柳辞世,画家的幼女谢小佩当年曾撰一文追忆她的父亲。
结合前不久在上海举办的画展,谢小珮前不久重新修改了此文,并交给“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回忆和她父亲共处的最后的120天,以及父亲生前的点滴。在她的笔下,谢稚柳是画家、是古书画考辨这一领域的学者……更是一位可亲的父亲。
谢稚柳与陈佩秋
谢稚柳与幼女谢小珮
所有的事情就象发生在昨天。我的印象凝结着父亲那沉重的模样。他是那样四平八稳地坐在沙发上,全身裹着墨绿色毛巾毯,这种近似茶青的绿,令我想起他画中的绿水青山。他不出一声、目光平视,向着进出的大门,恭候着每一个造访者。
就在那个五月里,那个星期一的下午——那个我跟他辞行的下午,他那沉重的身躯竟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
我离开先父飞去墨城时,稚气地想着还会有一段时间需要我来陪伴他。尽管我刚陪他过完春天里的120日 。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父亲居然没能熬到我回来,就突然地走了。
1997年6月7日,在追悼奠礼上,我望着父亲在灵柩中安详的遗容,他熟睡着没有表情,再也不会睁开双眼看我一眼。这是我终身的遗憾。
谢稚柳作品
曾经,我偶然翻阅过卢圣颜上师关于佛教的著述。其中有一个关于生命的精深讲述:他说到众生当为新生儿的降临而哭泣,当为生命的消亡而高兴。我能够想象这种理论的奥秘。然而我,无论如何控制不住失声的痛哭。
五月是春天的成熟。在我,是一年中多事的月份,从而在我心间刻下了一道印迹。追寻过往,记忆中的三次出行都发生在五月。 少年时的一个5月30日,我离开城市去了乡村,尝试务农的生活;青年时的一个5月21日,我远涉重洋飞去海外,在南半球的他国践行求学的理想;就在最近的5月26日,那个春日的傍晚,我走出父亲的病房,飞往墨城。这个和暖的春日,竟成了我和他的永别!
我问自己千遍、万遍:为什么从南太平洋归来认真地守了他4个月,却未能送他走到尽头?生活里总有那么些解不开的结。缘定三生,虽然我和父亲投缘,可我终究无法延长他生命的灯火。
追怀从先父入住病房的那天起,直到我早出晚归陪护的最后一日,总共是120天。父亲那平和的目光,无形中象飘忽的风筝,牵系着我的心。一般来说,上了岁数的长者,都希望晚年的长寿。当然,他从来不在言语中表现出来。不过,在他进了病房后,仍一直盼望着会有好转的一日。时不时会问护士:“下个月我应该出院了吧?”或者计算着“我进来有100天了”。每当我听他这么一说, 油然一阵心酸。
我的父亲向来自诩爱吃大肥肉。他有好荤的胃口。周围来往的熟人,无一不知他有爱下馆子的嗜好。自打他患病入院后,就开始抱怨医生弄坏了他的胃,发牢骚说“疗程搞得他一身不适。”大家当他是老童儿,因为他经常“呵呵”一笑。人们说着好听的暂时先哄哄他。当时的他,对于即将到来的生命终期,尚不知晓。想到他即将面临生死的边缘,我的心不由得阵阵悲凉。
谢小珮《双桨飞鸟》
老父习惯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不愿意大小事情劳动别人。在他大病后体力不支的情况下,还坚持自己梳洗。看他那气喘吁吁的样子,我的心被揪得紧紧的。即便是他手术后必须少食多餐,他也宁可夜半挨饿而不愿摁铃叫醒护士。天底下就有他这么不顾自己却替别人着想的人。
当时父亲患病的消息不胫而走,每日的来访者源源不断。每每客人都携有鲜花,花束象排山倒海般涌来。日复一日的鲜活,日复一日的枯萎;一样的精神,一样的衰亡。花的元气感染了衰老的父亲,他满以为重回江湖指日可待。当我默默地坐在他一边,到了四面街灯亮起时,才轻轻地说:“爸爸,明天再会!”他目送我关上房门的身影,我想着背后冷清的父亲。念及他的重病,他的生命之血在缓缓耗竭,禁不住久久的心痛。
1996年九月,我乘机自墨城降至洛城。先父已经做了胃切除三分之二的手术。他看上去十分虚弱,满面流汗,反复絮叨。并不明了自己患了恶疾。家人不说实情,他也信以为真。见了我他就问:“想回家过年吗?” 如此的直率,让我的鼻子一阵酸楚,有股热流在眼眶里转。
父亲在我眼里,一直是劳碌的。他一生的喜好,就是他的书画。老了,才有闲情与儿孙说笑。每逢周末,他必提出下馆子用餐。平时,他不习惯吃蔬菜,水果还行。比起他吃胖肉皮和蹄筋的劲头,我大多时候吃素菜就成了他眼中乡里人的习惯。但凡餐桌上了浓油赤酱的菜,我的胃口大跌,而他则说入味。只要菜肴中有绿叶,我就开胃;而他则说前夜闹肚子,恐怕是吃了一筷青菜。
谢稚柳(前排左一)年轻时与张大千(前排左二)等
在洛城我呆了90天。交通工具是一辆蓝色女式脚踏车。每天蹬上它从老弟家去往老兄家陪伴老父。上午,他躺着,我坐床一边。对话稀稀拉拉,直觉上我是小辈,虔诚庄重。下午,他斜倚着沙发、手举着放大镜、一字不漏地阅报。报纸被他移上移下,不放过每一行文字。我拿起遥控器遥开了电视,立刻,响声惊扰了他。从镜片下,他横扫了一眼视频。半晌,才收回他的视线回到手上的报纸。我时不时地调换频道,他也随着频道的转换而不断回眸。我和父亲的举止遥相呼应。
我是先父的小女,不算千金。由于时代的缘故,未成年即远离双亲。因此,父亲与我是特别的亲切。尤其是我把书画爱好作为业余的重点。记得父亲曾说,旧时父业传子不传女,传儿媳也不传女。事实上,在我操笔弄墨看似偶然的兴致使然,冥冥之中则蕴含着必然的趋势。
回想七十年代初远走他乡之前,曾经去过一趟上海博物馆,接回脑动脉硬化致使双眼复视的父亲。回程坐在黄包车上,父亲的手搭着我的肩头。感觉上拉近了父女的距离。之后先父说事就提起这一段,让我有种说不出的特殊感。
谢稚柳作品
童年的我是懵懂的。难得父亲开个玩笑,我却上了心。结果一不高兴,就没搭理他。也许那时的父亲有点尴尬,又不便责难我。彼此就生疏了几日。
父亲很有性子。作为一家之长,是极有份量的。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我想我不是那种早早就懂事的孩子。相反,是比较任性的。记得有过两件事,他朝我大发雷霆。一是小学六年级时,我一时迷上了舞蹈。就和几个小女生一起去舞校招生面试。事后在一晚的饭桌上,父亲严词数落我不该瞒着大人写信给舞校。这是有违个人行为的。父亲就是这样,他可以私拆我的信,但不能容忍我事先不告诉他。二是留学时势。老父为此大光其火。我不懂他作为父辈的心思。自觉我是打小就经历过风浪的人,其实在某些方面我还是不明事理。
世事难料,父亲恐怕永远也不想我单枪匹马只身去海外。毕竟那是十万八千里遥不可及的。只到木已成舟,他不能再阻止。于是就说:“还是念书吧,天下靠自己去闯。”他这么一说,算是遂了我的心愿。在这件事上,他不会赞同我的主张,也不欣赏我的执着。
我五岁时,就与来家的三姑母合住一屋。她说我一点点大就很灵。只要自家五楼门口的电梯一响,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便叫着去开门。每当父亲走出电梯,透过镜片的亲切笑容,永感至深。
父亲有一张超大的工作台。四面皆为长短不一的抽屉。专门用来放字画。六十年代初,他画一张四尺的墨荷。我站在他对面的左方,隔着桌子望去,有点无聊就脱口而出:“嗯,黑哧哧呃,一眼嗄不好看。”他问我:“不好看?真呃?”我点点头。他笑了。终其一生,他画过多少墨荷?每到年关,我们都坐下来吃年夜饭,他还在那里伏案捉笔,说是要还债,不能过了大年初一。每逢上色时,就一语双关:“要加点颜色,阿是要给侬点颜色看看。”我看他几十年无休止地挥毫洒墨,那样的多产令人望洋兴叹!只因他精细的创作和辛勤的鉴别,而我自小接手了他的书画,使我成为传统国画学人,这才是我和父亲的书画之缘。
谢稚柳作品
一夜无眠,我回味着父亲不在的日子,感受着墙里父亲的微笑。随手拉开他桌边的抽屉,翻开许多旧照。细看他交游之广,遍及五湖四海。这些老照片几乎都是群体照。可以想见,他工作面的宽度和深度。除了他是父亲这个狭隘的角色外,他更是古书画考辨这一领域的主角。
我守灵,第二个夜晚。点上三炷香,青烟冉冉。我彷佛遇见先父之灵在上升,升到无极的天国。在天空沉寂的夜晚,我愿先父之灵永恒,愿上天携我终老的父亲,随遇而安。来生来世,不再遭受疾病的折磨。
这是我——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愿望。
此文成于1997年6月,2018年6月修改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