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海鸣
《月夜潜者》， [日] 天童荒太 著，不夜山 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6
我之前并没有读过天童荒太的书，连当代日本作家的书也甚少涉猎，至于什么地震、海啸、核泄漏，于我而言亦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以灾难为噱头的文艺作品海了去了，大多充其量只能算作披着末世题材外皮的惊悚片罢了，须知被灾难吞没的那一刹那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痛苦，幸存下来的人们在余生所要承受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折磨。
这种折磨，就像堙没在大海深处的城镇一般，人在记忆的深海中深潜时，尚未触及底部城市的废墟，尚未打开随身携带的那一盏明灯，周遭萦绕的只是黑暗——令人窒息、迷惘、无助、恐惧、沉沦的黑暗；当他触及底部，打开手电筒的那一刹那，周遭的景象像啮咬心灵的巨兽一般朝他袭来，这是生者替死者背负的惊恐和悲痛，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惊恐和悲痛，这是任何人都不应当承受的惊恐和悲痛。
所以，《月夜潜者》于我而言，是一部颇为特殊的小说，它秉承了日本作者善于探寻拷问人们心灵深处的特点，却不像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一般陷入自己编织的心灵幻境而无法自拔，它清晰质朴并极具脉络地描摹了埋藏在幸存者心中那股难以名状的恐惧和沉痛，却在绝望中亦蕴藉了一丝希望。
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后，现在眼前的大海，会不会变成山。那时候住在山附近的孩子们，玩耍的时候刨开土，是不是也会找到蕴含着先人记忆的化石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透过化石遥想先人的欢笑以及爱着这欢笑的人的泪水，明白正是因为这欢笑和泪水，他们才得以存在在这世上。
确实，无论是欢笑还是泪水，都是提醒你我尚存活于这严酷世界的重要佐证。记忆于生者而言，即便沉重到无法背负，亦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事物，我们所应该做的，便是欢笑着面对它们，就算脸上淌满了泪水——这，才是对死者最大的敬意。
《月夜潜者》，托言于潜水，其实是一场灵魂的探究之旅。
故事的前半部较为平实细腻，真正的高潮应该从故事的主角舟作与一位不同阶层的女性——透子进行第一次谈话开始。
舟作是一名小城镇的潜水教练，他的父母和大哥在2011年的那场大地震中去世。后来他接受同时灾后幸存者珠井的委托，与船夫文平一起出海，替珠井等在那次灾难中失去亲友的众人寻找海中的失物。这是一件既违法又危险的事情。舟作做这件事的初衷并不是为了钱，他只是想为那些感同身受的人们提供一种道义上的援助，并在这个过程中实现自我的救赎——毕竟如果不是因为大哥意外代他外出，很可能被灾难吞噬的是自己。
透子是一名东京的珠宝设计师，她的丈夫和婆婆也死于那次大地震中。她是委托舟作寻找亲友失物众人中的一员，但是珠井为了防止因个人情感的因素影响潜水员危险的打捞作业，禁止众人和舟作私下接触。透子辗转找到了舟作后，却只是委托他不要去寻找她丈夫戴着的结婚戒指。
很多人的命运，都在2011年3月11日13时这个时间节点发生了畸变，无数星辰的轨道被强行扭曲，有一些化作流星从空中陨落，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壮烈的事。舟作和透子，这两条平行的、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命运线，也因此相互纠缠在了一起。
雅致美丽的透子是舟作的欲念，而这欲念，对幸存者舟作来说，正是那黑暗阒寂的大海中照耀前路的灯塔。只有鲜活的欲念，才能唤起他生的意志，才能让他体会到自己与死者的区别。
要不是出那样的事，这绝不可能。但是海啸来了，一切都变了。很多人装作没有变，还是老样子生活……但是，一切都变了！要不然，你现在绝对不可能会和我一起待在这个房间里。
一切都变了，但很多人都装作没有变，明明失去了至亲好友，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按照原样生活？这些人，或许可以称为生者，但又与死者有何分别？
舟作是透子在溺水时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之所以害怕找到丈夫的戒指，是因为找到戒指的那一瞬间就意味着丈夫确确实实地已经死了；但她心里又渴望着找到那枚戒指，这正如人在溺水时自发的求生本能。当她一直沉溺在失去丈夫的巨大悲痛中时，其心底却还是无法放弃对生存的渴盼，无法放弃对欲念的追求。所以，她像一个溺水之人一般，紧紧抓住了舟作这根稻草，希翼舟作可以给她一个答案——不管这个答案是属于生者的，还是属于死者的。
故事的最后，舟作放弃了透子这个欲念，回到了家人的怀抱之中。他虽然找到了透子丈夫的戒指，并将它带了回来，但是他并没有将戒指交还，只是给对方看了戒指的照片，让她确认了丈夫的死讯。他希望透子能够展开一段新的生活，他不希望死者的阴影一直笼罩着生者。
透子的丈夫，请你也放弃再回到透子的身边吧，所有的人都在一点点放弃着某些珍贵的东西。
至于这枚戒指，就由我暂时保管吧。镌刻着人们认真生活印记的化石，我愿守卫你。
小说在临近结尾的时候，舟作给他的两个孩子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两个海盗，去光之岛取宝藏……”
“岛上没有宝藏，只有眼泪，很多人的眼泪。光之岛上的人们将眼泪收集起来，做成会发光的黄金，但是这种黄金发光的时间很短。”
“为什么发光的时间很短呢？”
“因为眼泪会干呀，黄金是用眼泪做的，过一段时间眼泪干了，黄金也就不亮了。”
“这两个海盗闯进了海底森林里。海底森林里，住着很多海浪生出来的白色鸟儿。”
“海底森林里有一种树，能结出像水果一样的果实，那是小小的回忆果实。这些鸟儿啊，就搬运着它们。”
“搬到失忆的小镇去。住在这个小镇的人都失去了记忆。这些鸟儿衔着回忆果实，飞到上空，然后松开嘴，回忆果实就像下雨一样掉到人们中间去。”
“偶尔会有人发现，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回忆。有很幸福的回忆，也有很悲伤的回忆，各种各样。不过就算是很悲伤的回忆，也是很重要的，也是无可替代的。当人们意识到这点，他们便不能再继续在这个失忆小镇里住下去了。”
“人们就会想去海底森林，觉得那里才是自己的家乡，想要回去。因为只要回到海底森林，就能找到自己的回忆。”
“人们在一起欢笑、在一起相爱的回忆才是宝藏啊！”
两个海盗是舟作和文平，眼泪是灾难后即时的悲伤，海底森林是沉没在海底的城镇，白色鸟儿是静静地躺在海底的物什，失忆的人们是灾后选择遗忘的生者。舟作随口胡诌的故事，却像是一则简短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用童话的口吻讲出了世间最残酷的事实。
我们存在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由许许多多的回忆组成，这些回忆意味着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情感和欲念，使人之所以能称之为“人”，而回忆，使我之所以能称之为“我”。
假如对痛苦的回忆一味地逃避，那必然会导致和痛苦回忆相关联的欢笑与相爱的回忆也被强制地删除。这些回忆之间总是存在某些因果的，没有人可以将它们强行分离。
那么，假如将这些记忆真的剔除了，我还是“我”吗？或者说，我们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吗？
天童荒太在一次采访中说到：“对他们，周围的人一般会说：‘发生这样的事，不是你的错。’‘打起精神，把那些都忘掉，重新努力生活！’但其实这样的说法是不负责任的，这是在否定他们深沉的爱，相当于让他们放弃珍贵的过往。幸存者只会变得更加痛苦，更加自责。世界上，类似的事情不断上演，不断发生。幸存者深深地爱着逝去的那些人和事，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去忘记。”
不要去逃避，不要去忘记，让曾经挚爱的人们一直活在你的心中。假如你忘记了，那他们就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散了，你的心灵的一部分，也会随之而去。
我想，这应该就是天童荒太想通过《月夜潜者》告诉我们的事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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