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文化特约作者 海蒂
7月22日,2018年香港书展进入第5天,“名作家讲座”系列迎来今年最受期待的嘉宾——台湾作家龙应台。
龙应台在演讲中。海蒂摄
早在6月底官方网站刚刚开放报名通道后,以龙应台为首的数场名人讲座便早早被预约抢座,笔者抵达书展第一天就同时闻讯,报名量第一的便是由龙应台主讲的“人生中有些事,就是不能蹉跎——《天长地久》读书会”,仅仅预约人数,就高达3000位。
香港书展办到第十九年,往事并不如烟。许多令人难忘的瞬间转瞬即逝,在这片哪怕是被称为“文化沙漠”和“消费天堂”的地方,仍旧有许多人,奔走坚持,为这篇土地上阅读和写作的人,寻求一个最佳的入口与出口。
当天下午两点半,香港会展中心演讲厅,龙应台出现在门口,白色西装,蓝色V领衫,深色西裤,轻便皮鞋,利落短发。她由2000个座位的中间径直穿过走向舞台,读者的目光和掌声渐次响起。
前七排都是龙应台的友人。她曾在香港工作九年,同时以润物细无声的生命力影响着两岸三地的读者。前来探望龙应台的,既有从前的同事,亦有僧侣、传媒界前辈、学者、作家以及公众人士。连并现场千余位各地赶来的读者,大家共同期待的,是这一次龙应台久违的公众见面。
2017年8月,龙应台移居屏东潮州镇,照顾母亲美君,开始乡居写作。
2018年4月,《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正式出版。
“为什么天长地久不是十九篇给美君的信构成?如果读者只看到亲情的部分,其实就只看到了一半。有了其他35则,才是全貌。”
19封写给母亲的亲笔信饱蘸亲情,另外穿插35篇客观冷静以母亲年代为背景的文章,共同构成《天长地久》。
“这首诗,美君做了一个粉红色的标签贴在书上。这是美君每读必哭的一段。”
从一首藏在美君心头的诗开始,龙应台开启了这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会”。
主会场的两千名读者,齐声朗读起这首被龙应台摘录进书中《乐府》一文的汉乐府诗歌。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主会场观众就达到两千人,另有一千人在分会场观看直播。海蒂摄
1.沙漠玫瑰
如何看待自己的母亲,美君?
龙应台用一个故事给出了答案。
“我写过一个‘沙漠玫瑰’的故事。有朋友曾从以色列给我带来一把干草,看上去是一捧杂草,他说你只要用水养着就好了。我带回家后放在一个盛水的盘子里,过了几天后,我发现它枯黄的底部突然有一点绿。过了几天,突然看到它绿的部分一直往上延伸,到了第八天,它整朵变成玫瑰型的绿色花。
当我发现它真的开展成玫瑰时,我的邻居刚好在。
我对这朵玫瑰的反应是‘惊人的美’,他的反应是,不过是杂草而已。
他对我的反应觉得错愕,我对他的反应也非常错愕。
差别在哪里?
因为我知道它的前面,知道它的历史。但邻居只看到了此刻。我们眼睛中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美君其实就是一朵沙漠玫瑰。
你必须知道它前面是什么,才能真正欣赏跟了解它真正是什么。
事实上,没有哪一个人的父亲母亲不是沙漠玫瑰。”
2.木头书包
安东尼坠机在利比亚沙漠的时候,十岁的中国女孩应美君正在跟父母谈判:哥哥功课不好不是我的错。如果我自己挣学费,你们让不让我去上学?
抽着水烟的地主父亲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强悍的小女孩,笑说:好啊。
美君就到佃農的花生田裡去挖花生,放在籃子裡到市場叫賣。花生其實賣不了幾毛錢,但是大人讓步了,而且母親還特別請街上的老木匠為美君做了一個木頭書包。
美君二十四歲那年離開了家鄉,從此關山難越,死生契闊。她不知道,為了建水壩,家鄉古城沒入水底,三十萬人被迫遷徙,美君的母親從此顛沛流離,塵埃中輾轉千里。
二??七年,我追美君的親人追到了江西婺源,表哥突然把一個木頭盒子交到我手上,說,「這是你媽媽的書包??」
歷史的憂愁彷彿湖中水草,在天光水影的交錯中隱隱迴盪。
美君的母親,在女兒離開後,一輩子緊緊抱著這個木頭書包,發配邊疆,跋山涉水,墮入赤貧,但是到死都守著這個木頭書包。
我很慢很慢地打開,裡面竟然有兩行藍色鋼筆字:
此箱請客勿要開 應美君自由開啟
藍墨水清晰如昨日未乾的眼淚。
(摘录自天地图书出版《天长地久》,第98页,《木头书包》,龙应台)
木头书包,是第二个解读美君的关键词。
这个出现在读书会开头视频中,令全场观众共同了解到美君的木头书包,是龙应台打开母亲的密码,“此箱請客勿要開 應美君自由開啟”两行字,更是串联起母亲这一边的家族情感。
从母亲美君,讲到读者更为熟悉的两个儿子安德烈和飞力普,在龙应台的思维脉络中,自己与上一代人或者下一代人的情感交汇,在某种程度上是互换的。通过母亲,更加理解亲子关系的相处;通过与儿子们的交谈,也从一定程度上,再次了解自己与母亲密不可分的关系。
“三代人,最常有的是体恤和不忍。”
龙应台话语轻柔,却重重地把这句话扎在读者的心里。
如何体恤或者如何不忍?答案,亦因每个人的经历际遇,有所不同。
作家龙应台。海蒂摄
3.黑盒子
“那一代碎片中走出来的人,心里是关着紧紧的黑盒子的人。”
隐喻与隐喻环环相扣,作为大众乐于熟读的作者,龙应台靠近浅白,用日常意象呼唤读者共鸣。
黑盒子是什么?是上一代人的爱情或战乱故事,是沙漠玫瑰变身前深处的沙漠,是我们每一个人解开自己家族史秘密的关键绳结。
“想了解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或者沙漠玫瑰,必须首先了解那片沙漠。我鼓励美君写回忆录。我希望每一个人给你们家的‘美君’做口述历史。”
4.母亲与母亲(现场演讲节选)
做了母亲后,《目送》里写,我第一次送16岁的安德烈去机场,他拐弯进入安检,没有回头,我当时觉得好残忍。
但我想想我23岁离开台湾去美国读书,美君是怎么目送我?我有回头看背后的美君么?我一定没有。
但是因为看到了安德烈16岁不回头的镜头后,我很快有了自觉,马上意识到,我要很认真做一件事情,单独跟孩子去旅行。
当你们两个人,都从各自的环境里拔出来到了第三地时,你们都会给彼此一定专注。那个交流是其他完全不能比拟的高频时光。此后我们有了旅行的经验。
这种旅行,使得母子之间一年又一年成长,从少年变成青年变成成年。
而他们也得以看到自己的母亲,从壮年进入初老进入老年。
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过程。
我很有自觉做了这件事对不对?可是我有没有设身处地为我的母亲做这件事?我没有。
我的自觉仅限于我要从女性的box里解放我自己,变成孩子的朋友。
我没有做到,我身后也站着一个头发已经全白的女人,而且一辈子没有打开心里话。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思念我,从来没有表达过:你竟然没有回头,我崩溃了。她没有表达力,因为她没有,我也没有看见她。
等到我看见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2015年初,我离开政府工作,变成自由人。
进入2016年,我有很多国内国外的朋友,很多事情。
到了2017年,我心里有个声音。虽然我在港大的9年,我也每两周一次去看她,十五年如一日。
到了2017年,我觉得我两周一次去看她是假动作。每次我坐在她旁边,她已经不认识我,也不会跟我说话。我坐在她旁边看书或看手机,好像打卡一样。不能够这么不诚实下去,这不叫作陪伴。
2017年4月,我在木棉树铺在地上的光跟影之间,突然有了决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8月1日,我开始了我的屏东生活。
在那么长的过程里,我一直在说我很自觉,把自己从母亲的角色里拔出来,让儿子把我当朋友。我得到了我要的,从来没有一丝一毫想到我身后站的那个人。
等到我认识到,我从来没有给她机会的时候,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现在在屏东的生活中是怎么做的呢?
早上美君坐在沙发上,我看着她。我写书看资料的时候,会带着资料离开我的书桌,到她的沙发旁边,用我的身体靠着她,我做我的工作,让她感觉我的身体,体温以及重量。
她虽然不知道我是谁,我完全相信她能感受到,这个体重是温暖的。
我还做一件事情是,我不管看什么语言的资料,都会朗读出来。我要让她听到我的声音,我不管她知道多少,但她听到最亲爱的人的声音。
我这样做,很圆满么?一点都不。我为什么不早十年去做?她还有认知的时候,我完全可以带着她到处走,就如同现在儿子带着我走一样。
我做得太晚了,太迟。
也是因为这种“太迟了”的感觉,所以这本书,我最希望现在20岁的人看。
我自己20岁的时候,如果有人写了这本书给我看,至少不会“太迟”。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天长地久,你必须把片刻当作天长地久,才是唯一的天长地久。
5.文字和情感的力量能够穿越所有硬的围墙
从母亲“美君”讲到家族历史,落到对自身的了解及两代人平等尊重关系的观照,龙应台带给这一天的香港以回归人最本身的温情与关怀。
演讲的最后,龙应台掷出结论:
“我们这一代人还可以做的努力是什么?
我自己深信,文字的力量,文化的理解,人的心与心的深刻的诚恳的谦卑的互相包容、原谅跟体谅,恐怕是唯一能够穿越所有硬的围墙的唯一的东西。”
回到聆听本身,我们没有听到艰涩的词汇与深奥的理论,但引人入胜的例子与充满同理心的演讲,本身已经达成与听众的生命共鸣。我们穿梭在龙应台的家族故事中,再一次平静下来,追问各自的人生。
【精彩问答】
Q:您描述了上一代和上上一代的苦难。但是为什么回避,不去分析我们经受苦难的原因?
A:历史跟政治学家在处理你说的问题,那个问题不是我要处理的。我最有兴趣的是抛开这一切,看到人心里隐藏的最深的受伤的部分,这是我感兴趣的。
Q:(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沈祖尧)首先我想先问一下,你喜欢我们叫你姐姐还是阿姨?或是老板娘还是龙教授?我的问题其实是,为什么你在书里叫她“美君”,不叫她“母亲”或者“妈妈”?是你要跟二十岁三十岁的母亲讲那个时候的事情,所以叫她的名字么?
A:谢谢祖尧,问得那么关键。一个很明显的原因是刚刚讲的,你要看得见沙漠才看得到玫瑰。你要知道,她原来曾经是个女孩,曾经是个少女,后来是一个妇人。她心里有各种各样的情感、悲伤、孤独、寂寞。你如果能记得她是一个人,她有自己的名字,你对她的态度也是会不一样的。这是最基础的。
另外,这本书不是只讲亲情。其中有单独一篇叫《藉爱勒索》。
当两代的关系,没有一个开放平等的意识的话,那个爱,一滑就会变成勒索,跟爱的暴力,亲情的暴力。
所以你会看到,飞力普对我“抗暴”那一段。
我因为工作到欧洲,要他到另一个城市跟我相处两三天。他要求带女朋友来。我觉得,哇,我好不容易半年见你一次,单独相处都不行,你一定要带你“小三”来?这就非常考验这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他选择抗暴,他跟我说:我明白你要放手很不容易,但今天这个处境,我不能把她丢在家里。所以,要不你接受我们两个人来,要不然,我也不来了。
所以,我想要说的是,我称她为“美君”的另外一个意思,是两代之间除了一定要去有理解和承袭之外,相互程度的平等与尊重,透过我直称为“美君”的这个象征意义表达出来。两代之间,一方面是我说的对亲情的理解和呼唤,另外一方面其实是在说,上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平等跟他对自己空间的尊重,这是必要的条件。
Q:(沈祖尧)你书里写,人生聚散有时,无法索求,父母如此,爱人如此,子女也是如此。你讲的其实是活在当下,我们应该珍惜我们每一刻的时间。你刚才要我们跟爸爸妈妈做口述历史。我开始做了,问题是我们的父母不愿意打开自己,因为历史里太多痛苦了,你看这是一个问题么?
A:我自己会觉得,上一代人之所以心里有一个不可打开的黑盒子,其实不是因为不肯,是不敢。太痛的时候不敢打开。更大的原因是,我们心里最深的痛苦,对一个不了解你的人,打开是很尴尬、丢脸,很没有意义的事情。你藏得最深的记忆,打开给一个无所谓的人的时候,你羞辱了你自己。我觉得是因为这种感觉,使得他不打开。如果下一代的人了解这一点,你总会找到一个办法,拿钥匙打开。
Q:子女教育最重要的是什么?
A:子女教育,最重要的是“平等”。
当儿子跟我反抗,我必须要能够接受。
比如飞力普“抗暴”的时候,我当场掉眼泪,但我明白,他是对的。
另外一个例子是,飞力普小时候去给人开门,说,“妈,狗狗带着ella来看我们了。”ella是我们隔壁邻居,180公分,腊肠狗离地面5公分(原话如此),但当飞力普去开门时,主体性决定了他看到的是狗狗。
但我跟飞力普交流,一定是蹲下来,以90公分(的高度)对着飞力普说话。以90公分对90公分,才有平等的、彼此尊重的空间存在。也才可能有与孩子做朋友的可能性。“平等”在华人父母里,两代权力关系那么根深蒂固的话,是一件可能不太容易做到的事情,可是我觉得,平等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