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岁末,一代学界巨擘饶宗颐先生在香港驾鹤仙去,笔者憾缘悭一面,未曾仰见饶公丰彩,不过饶公曾于1999年赴武汉大学参加“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并提交了两篇论文,会后收入《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以下简称《论文集》)中。这次楚简会议可以说是二十世纪末中外学术交流的一次盛典,故而笔者在武大肄业时亦曾零星得闻师长谈起会中以饶公为代表的硕学耆宿的一些掌故,会上萧萐父先生献诗在前、饶宗颐先生赋词在后的风雅之举,尤令人神往。不过当年求学武大时阅读《论文集》中饶公所赋之《水龙吟》词,只觉是带有应酬色彩的戏作,未暇深思。
初得饶公讣闻后,寻检《论文集》中饶公著述重读一过,亦复追念先已登假之萧公,方才慢慢品出饶公词作中一些昔时未晓之微婉的古典和今典。在今典方面,笔者因仍有若干疑问,故而就当时会议上的一些细节求证于饶公词序中所及之陈国灿、郭齐勇二先生。在《闻风相悦的知音——记饶宗颐、萧萐父的学术交往与诗词唱和》一文中,饶公助手郑会欣先生已对饶公在武大楚简会议上的赋词背景有相关介绍:“特别是香江、罗浮分别不到一年,又在武汉与萧先生重逢,并见萧先生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在辞别宴上饶公诗兴大发,即席赋词一首:……在场学者莫不为饶公敏捷的睿智、隽永的词句所折服。饶公回港后又用行草将全文书写下来,馈赠武汉大学,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学坛佳话。”
上文所谓饶公馈赠给武大的词作墨宝,以及萧公的诗作墨宝都于《论文集》中影印并附释文。先看饶公词作释文:
水龙吟
珞珈山楚简之会,萐父先生先有诗。余以不克赴荆门,别筵之顷,依东坡韵,谱此阕辞行。座上有任继愈、庞朴、陈国灿、郭齐勇诸君子。时己卯重阳前一日也。
自无创见惊人,休论故纸争雄处。穷泉启椟,苍天雨粟,兴会标举。黄鹄依然,朱甍宾至,八方译语。看滔滔江汉,煌煌勋业,驰玉轪,逐鸾驭。 树复青青如此,笑游踪,宛如飘絮。天涯尊酒,故人高躅,心期同许。风雨重阳,黄花对客,清吟箕踞。且忘机白首,明朝翠霭,又征骖去。
陈同甫词有“大家创见成惊人”及“故纸里,是争雄处”句,戏拈其语。
饶宗颐俶稿。
饶公所题《水龙吟》墨宝
上片首句,饶公怕读者误会仅是表达关于自己学术见解的谦词,特地注出所用之典。“故纸里,是争雄处”句,出自《祝英台近·六月十一日送叶正则如江陵》,原词是宋代陈亮晚年送别叶适时赋的一首词。陈亮生于1143年,叶适生于1150年,两位大儒年龄差七岁;非常巧合的是饶宗颐生于1917年,萧萐父生于1924年,二公也整好差七岁,故谓拈此句为戏。
除时间外,地理上亦有巧合之处。当年楚简会议在论文发表讨论环节后安排10月18日离汉考察,其目标地有荆门、荆州(地望近陈亮所送叶适之目的地江陵)两地的博物馆。会议方日程安排当日上午由武汉先到荆门博物馆,因郭店简正是保存于该处,亲睹原简自然是参会学者考察之旅的首要目的,故饶公在小序中只略言“余不克赴荆门”。
第二句“穷泉”至“标举”,是赞考古发现的郭店楚简对当代学人的意义,就如同重窥仓颉造字一般(《淮南子》载:“昔仓颉作书,而天雨粟”),对郭店楚简的相关研究也将如《宋书》评价谢灵运之“兴会标举”,而“方轨前秀,垂范后昆”。
第三句“黄鹄”至“译语”,则可理解为到武汉(武汉蛇山,古称黄鹄矶)参会的学人来自世界各地,会上使用不同的官方语言。朱甍,乃就武汉大学校内有不少中国传统风格屋顶的漂亮建筑而言。
接下来“看滔滔江汉,皇皇勋业”,意思相对隐讳。武汉地处长江、汉水之交,但饶公词意似就在江汉地区筚路蓝缕,逐步建立王霸之业的古楚国而言。《论文集》中胡治洪先生《“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一文中载:“会后,主办者组织与会学者参观了湖北省、荆州市和荆门市博物馆所藏简帛以及陶、铜、漆器等珍贵文物,并实地考察了郭店一号墓墓址和楚纪南城故址。”这一会后考察行程,正可谓见证楚国的皇皇勋业之旅。
再下来“驰玉轪”显然典出《离骚》之“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方言》:“轮,韩楚之间谓之轪。”这是饶公对“座上诸君子”出行的美化描写。而“逐鸾驭”或与《离骚》之“扬云霓之晻霭兮,鸣玉鸾之啾啾”有关。另《礼记·玉藻》:“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周礼·夏官·大驭》:“凡驭路仪 ,以鸾、和为节。”上引《礼记》《周礼》之“鸾”即是古代贵族出行所乘之车上鸣响的鸾铃。故从字面上看似可解作(君子们)乘着有玉轪的车,在鸾铃鸣响之中驰逐。
下片首句意思较明,次句中“高躅”意为称赞故人品行高洁。“心期同许”的内涵先按下不表,容后文详之。
第三句是对第二天重阳节活动的预期:观赏黄花并相对无拘无束地惬意清吟。此句和下片首句用的是分别把树、花与人的关系颠倒过来的巧妙写法,如辛弃疾“料青山看我应如是”之名句。因而“笑游踪”并非自笑,而是戏写被青青依旧的树所笑。全词末句表面看即自况淡泊忘俗,将离开武汉。
当时会议方安排重阳节(10月17日)的日程是上午举行会议各分场总结及闭幕式,下午参观湖北省博物馆。据陈国灿先生回忆饶公参观完了湖北省博物馆后才返回香港,这样饶公词序中所谓“重阳前一日”的“别筵”其实并非绝对意义上在武大吃的最后一餐饭,而是16日晚东道主萧萐父先生等义气相投的学人比较正式地以替饶宗颐先生践行的名义吃的一次桌餐。
另外,细心的读者或许会发现《论文集》所印饶公手书墨迹和释文的落款并不能完全对应。影印墨迹即郑会欣先生所谓饶公回港后用行草写下寄赠给武大者,其落款仅为“己卯,饶宗颐”,无释文中的“陈同甫……俶稿”一段。笔者以为“俶稿”这段补注及落款当为饶公在武大现场所写,其原迹并非《论文集》影印的这一幅。或许是饶公因为在外所用毛笔、宣纸不习惯而非特别满意自己的作品,亦或现场写的被人索去,所以后来武大方面编辑论文集求墨宝时,才又补写。
下面我们再来通过饶公序中所谓“依东坡韵”的苏轼原词进一步考察饶词之微旨。
水龙吟
自昔谢自然欲过海求师蓬莱,至海中。或谓自然:“蓬莱隔弱水三十万里,不可到;天台有司马子微,身居赤城,名在绛阙,可往从之。”自然乃还,受道于子微,百日仙去。子微著《坐忘论》七篇、《枢》一篇,年百余。将终,谓弟子曰:“吾居玉霄峰,东望蓬莱,尝有真灵降焉。今为东海童君所召。”乃蝉蛻而去。其后李太白作《大鹏赋》云:尝见子微于江陵,“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元丰七年冬,余过临淮,而湛然先生梁公在焉,童颜清彻,如二三十许人,然人亦有自少见之者。善吹铁笛,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声,乃作《水龙吟》一首,记子微、太白之事,倚其声而歌之。
古来云海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人间自有,赤城居士,龙蟠凤翥。清净无为,坐忘遗照,八篇奇语。向玉霄东望,蓬莱晻霭,有云驾,骖风驭。 行尽九州四海,笑纷纷,落花飞絮。临江一见,谪仙风采,无言心许。八表神游,浩然相对,酒酣箕踞。待垂天赋就,骑鲸路稳,约相将去。
苏东坡这首《水龙吟》,前附长篇之序。序中先记谢自然受道于司马承祯而后仙去的故事,再记司马承祯之著述与仙去,最后记李白在江陵被司马承祯夸赞有仙风道骨而可同神游之事。结尾写到作者所见之梁公湛然,老有童颜,善笛,因而倚声作词。通过序中对梁公的相关描写,不难看出东坡之序及词作正文乃是明写司马承祯、李白之事,实即以司马承祯喻梁公,而将自己比于谪仙李白。
若以苏词比照前举饶公之《水龙吟》,可知饶公并非仅追和东坡之韵,也带有明显的檃括色彩。另外值得的一提的材料是,饶公2003年为萧公贺八十寿辰的一首《满江红》中有对萧公“漫登山临水,道家风骨”的赞誉。再结合前面提到的饶词首句有将自己和萧公戏拟陈亮和叶适的意味,因此也很可能暗含自况李白,而赞萧公似司马承祯的表达。当然这并非自负,而当看成饶公与好友之间的一种戏谑。
巧的是,司马承祯与李白相见之地亦为江陵,若不那么计较郭店楚墓所在荆门与江陵也不算远的距离,则还可从另一角度解读饶词对苏词的檃括。即:将随葬有包括《老子》等道家著作之竹简的墓主比为像司马承祯那样已蝉蜕而去的仙人,而将去考察郭店墓址的学人们比做谢自然、李太白;把众学人考辨、推求郭店楚墓竹简之本意的过程,比做像谢自然学道于司马承祯一样。若从此角度来说,饶公词中的“八方译语”亦不妨释为八方而来的学者对郭店楚简各篇字句有不同的翻译解读。
还有值得注意的是,苏词上下片尾句省略的主语分别是司马承祯和李白。其上片尾句写司马承祯从玉霄离去的情况是“蓬莱晻霭,有云驾,骖风驭”,即以骖风驾云的方式到达蓬莱。饶词下片尾句写自己离汉则是“明朝翠霭,又征骖去”,意似为自谑虽见仙界之翠霭,却以征骖在人间出行。饶词上片尾句“驰玉轪,逐鸾驭”省略的主语前文已做过一种分析是与会诸君子。而郭齐勇先生跟笔者提到一条当年楚简会议中比较重要的信息,就是任继愈先生去荆门、荆州考察的时候并未乘坐会议方统一包的交通车,而是自乘小车前往。下面就来分析任公这一交通工具的特殊安排很可能就是饶公词作中的今典。
萧萐父、任继愈、饶宗颐、庞朴(按照片上从左至右的顺序)四先生在武大楚简会议期间的合影。
“逐鸾驭”之“鸾”除前文所论可解释成鸾鸣外,还可以解释成鸾鸟。“鸾驭”即骑乘着鸾鸟,故而在这种解释下,“驰玉轪”和“逐鸾驭”就是两种出行方式,其主语自然也是不同的。《太平广记》卷六十六“谢自然”条有:“每天使降时,鸾鹤千万,众仙毕集。位高者乘鸾,次乘麒麟,次乘龙。”可见“鸾”是仙界中位高者的乘用工具。故饶词中所谓“逐鸾驭”很可能是专门针对将乘小车离汉考察的任公而言。另外前引东坡为《水龙吟》所作之长序,也有不少内容和《太平广记》“司马承祯”条有继承关系,故而饶公此处暗用《太平广记》相关之“谢自然”条中“位高者乘鸾”之典,也大有可能。
陈寅恪先生1932年曾在清华大学国文考题中以“孙行者”为上联要求对下联,后来其自道理想的答案为“胡适之”,成为学术史上一段为人长久津津乐道的传奇。其实,据传任公与饶公私交不错,亦曾戏以各自名字为对。“任继愈”之名可解作继承韩愈;“饶宗颐”之名则为宗法周敦颐,二名恰可为上下联。而且,任公比饶公恰好大一岁,也是当时与会者中唯一与饶公年龄同辈之学人。如果这种解释才是作者原意,那么当时实际乘飞机离汉返港的饶公,也是刻意以“征骖”戏为自谦了。
我们要更为透彻地理解饶公的这首《水龙吟》的词旨,还需要读懂引起饶公赋词的萧公之诗:
神明呵护墓门开,楚简缤纷出土来。
学脉探源儒道合,人文化成古今谐。
不传而禅公心美,道始于情六德恢。
嘉会珞珈瞩新纪,东方旭日扫阴霾。
萧萐父为武大楚简会议题写的诗作墨宝
萧公七律之首联意思甚明,颔联实是概括饶公近期演讲所表达的学术观点。郑会欣先生《闻风相悦的知音》中记有:“1998年12月萧萐父夫妇应饶公之邀赴香港出席‘中华文化与二十一世纪国际学术研讨会’,会上饶公发表《从出土资料追踪先代耆老的‘重言’——儒道学脉试论》的演讲。”萧公提交楚简会议的论文《郭店楚简的价值和意义》也正是对饶公演讲观点的应和:“去年12月,在香港……饶宗颐先生曾深刻地指出:近二十年的考古新发现,特别是大批楚简的出土和研究,有可能给21世纪的中国带来一场‘自家的文艺复兴运动以代替上一世纪由西方冲击而起的新文化运动’。饶公预见,立论高远。我想沿此思路,回顾历史,略举数例,鉴古知今。”
颈联则是巧妙檃括郭店楚简的相关内容而成。“不传而禅”出自郭店楚简《唐虞之道》篇之“禅而不传”。“道始于情”则引自《性自命出》篇,另外郭店楚简中还有《六德》一篇。
尾联则写相聚珞珈,展望新世纪,所谓“东方旭日”自然便是呼应饶公所谓中国“自家的文艺复兴运动”,也即是饶公“心期同许”的内容。但诗中所谓“扫阴霾”还不能理解为对过去新文化运动的抹杀,此点只要系统读过萧萐父先生于楚简会议前一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史料源流举要》就不难明白。
萧萐父著:《中国哲学史史料源流举要》,武汉大学出版社1998年初版,北京出版集团公司文津出版社2017年重版
总而言之,笔者相信饶公词中所期、萧公诗中所瞩的中华文化复兴虽有曲折,但终将实现。郭齐勇先生是萧公的得意门生,而笔者昔年在武大亦沾被郭齐勇师的桃李之恩。听我表达写作此文的构想时,郭老师也给予了充分的鼓励,并告知武大计划在今年10月举行纪念萧萐父先生逝世十周年的学术会议,如果能有好的文章可以投稿参加。笔者在武大求学时,陈国灿先生已退休,未得机缘向其请益。此番为研究饶公、萧公作品,曾向陈国灿先生去电请教,得到了热情的回答,当时听陈先生电话中的语音尚十分康健,还打算若回汉参加纪念萧公的学术会议,定要拜访这位母校名宿。不料6月上旬又闻陈国灿先生讣告,不胜感伤。故将这篇原本准备参加纪念萧公学术会议之拙作的一个部分单提出来,修订发表,亦以表达笔者对陈国灿先生的感谢、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