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国时期的杭州国立艺专,赵无极、吴冠中一辈的同学中,丁天缺是老大级的人物。可惜,后来他坐牢蒙冤三十年,现在的美术圈已经甚少知道他的大名。
2018年是丁天缺先生辞世五周年。这些天,“梦里孤山 丁天缺纪念展”正在北京798东街艺术区举办,同时《梦里孤山——丁天缺艺术人生》一书也将出版,“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刊发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撰写的序言《梦里孤山的撞钟人》,并附展览策展人、资深艺术顾问石建邦《丁天缺二三事》一文,以纪念这位坎坷一生的画坛老人。
丁天缺,原名丁善庠,1916年出生于江苏宜兴,1935年考入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受教于西画系主任吴大羽。丁天缺的一生,坎坷蹭蹬,备尝艰辛。坚持绘事之余,他笔耕不辍,翻译大量西方画家作品及艺术理论。
丁天缺(1916-2013)
第一次见到丁天缺先生,在1985年春天的赵无极讲习班上。方脸、浓眉、双目炯炯有神、腰身挺拔、流盼之间自有一股锐气。声音沙哑,却出言铿锵,决意果断。当时并不知是谁,只觉得在赵先生身边挺挺地立着,仿佛一种呵护的意思,在那年代韬晦自保、讷言敏行的环境中,丁先生身上竟有一种洒然之风。
1985年,杭州,丁天缺(左一)、赵无极(左四)和许江(右一)。
1985年,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
当初只道是一种寻常感觉。但这种感觉却与我相熟的另二位宜兴籍的老师叠印在了一起。这两位老师一位是吴冠中先生,另一位是徐永祥先生。两位都是典型的快人快语、风姿洒脱的一类。2007年吴先生来校办展,并举办讲座,我坐在他的近旁,两米之内,都感到他的体热。他不仅是用心在讲,而且是用被心点亮的身体在倾述。徐先生不仅是对我关爱最多的业师之一,更是我任上的“诤师”。往往是我尚未开口,他已把我肚中之言抖出,逐一驳辩,音频渐高,掷地有声。他们的口音叠在一起,也叠在丁天缺先生的身上,竟裹成一类洒然跳脱、倔强特行的风神。
与丁先生接触并不多,却有幸参加了他八十八寿庆的喜宴。其时他已全无往昔的顽盛之气,却洒然依旧,挺拔而坐,笑脸相迎。我坐在他的侧旁,心中却已斑斓。这位老人坎坷一生,经历纷至沓来的苦难,错过红帐柔情、讲坛庄严、得志理想的生命时光,却全无悲凉之意,更无自伤自怜,而是依着骨子里的倔强与洒然,依然故我,端坐堂上,于诗和艺术的地方,侃侃而谈,堂堂而言。李义山曾有诗曰:“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曾经的艰难与创伤,只作人生的历验,过往的一切恰是世事洞察的地平线。高城望断,灯火黄昏,老人的话语常有诗,有沧桑的吟唱,有激情的纠葛。陪座的一众学生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被他的人生、他的译诗、他的洒然所感动和吸引着的忘年之交。那晚,众生听诗词,观人生,此景此情,倥偬已成绝唱。
丁先生的倔强特立、洒然浓重,于人生道途上总见苍凉。他的人生,是学院历史的另类书写,充满抗争、纠葛、抑郁和愤懑。性格使然,丁先生身上交织着这一切的传奇映象。青年时期的担当、战乱时期的惘然、大运动时期的抑郁、劳动时期的悲凉,运命纷乱,传奇叠至,却也让我们信然如见,宛若目前。丁先生总是在一些时代的结点上,噩运连连。这不能仅是说他的倔脾气伴随着某种世事人情的疏忽,而注定使他难渡难关,而是在那个韬晦自保的文化氛围中,他的洒然和倔强是很难见容于周遭世情的。那样一个政情严肃的年代必然会对锐气刚烈者锱铢必竞。但无论处于怎样的逆境,在丁先生的洒然天性中,却始终凝着对艺术的向往和期待。念去去,千里烟波,丁先生从未停止过对艺术生活的苦行。也正因了这种执守与向往,他对他所尊敬的老师始终保持着忠诚和崇敬。与吴大羽先生葆有一生的友谊与追随,对林风眠先生也是相知无断。即便对滕固先生,也竭力维护,在不长的接触中,亦备受器重。他常常因为想以他的方式来处世待人,诸如像更有效地让国人认知赵无极先生这般琐事而掠来不少闲言碎语。往往他的专注与热心给他带去诸多麻烦与误解,而他偏又执己见,不苟同。他的赤诚之处正是他的固持之所。生命的光华与利刃,同此构成人生的伤曲,也构成了人生的刚烈。伤曲令人唏嘘,刚烈一任后世的纷说与景仰。
丁先生的洒然天性中还有一份更为深固的根源:诗。他的一生起落跌宕,坐牢狱,遭囚禁,被劳放,受迁回,相当长的时间里不能触碰画板画架。但他从未远离过诗。在这一点上,他与吴大羽先生极像,可视为国立艺专一代人的代表。在兵荒马乱、颠沛流离中,他读诗;在求艺进学、学潮问难中,他读诗;在迁徙回乡、漫漫苦候中,他读诗;在监狱牢房、命运沉浮中,他也读诗。诗是他成长的阶梯,是他生命流放的舟筏。他写古诗,写新诗,写译诗。他的晚年,追随他的美院师生几乎都是他的诗的拥趸。对诗来说,他的洒然是一份难得天赋,是一种生命的质感。他的诗里又总有一份刚强。人生虽相看泪眼,跬成诗,却沧桑如歌,那无语凝噎中,自有一份豪强。
丁先生天性洒然、诗心向往的最深处是孤山。准确地说:是孤山时期的国立艺专。这孤山是他艺术的起始,也是他一生流离坎坷的中央。无论怎样地困顿失意,惆怅无奈,无论怎样地鬓先秋,泪空流,他的心思从未远离孤山。孤山空寂,他是梦里孤山的撞钟人。他总可以在依稀的孤山梦境中,看到一份天然的安宁,一份风潇潇、雨潇潇的苍远意象。这意象是一幅久远的水墨,只要投向那里,他的疲惫无羁的心便可得到安顿。他曾经目睹过漫天繁星流落的时刻,并自幸沾染了满怀的光亮。这个心旌摇曳的人,渴盼讲述那一刻的惊艳。2013年,数位青年学生叩响他的门,叩问他心中的孤山梦境,他以苍凉的吵声嚷道:“晚啦!”这一声是断肠之声,又是祈冀之声。这一声撞响了历史研究中多少人性的苍凉,世道的无奈。他要用这晚来的呐喊,掀动历史,震撼无尽的世代人心。
梦里孤山,撞钟莫忘,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丁天缺,花瓶,1990
丁天缺,城隍山早读,1990
丁天缺,窗前偶见,1998
“梦里孤山 丁天缺纪念展”展览现场
展期:7月15日至9月12日
展馆:北京798东街艺术区 #D10 法国馆(中国北京朝阳区酒仙桥路2号)
延伸阅读
丁天缺二三事
文/石建邦
丁天缺先生于今年8月20日无疾而终,驾鹤西去,享年97岁。
前年冬天,老人在家中不慎摔倒,股骨骨折。我闻讯去杭州,到医院看他。老人家刚做完手术,坐在床上,明显消瘦,但还是那么乐观豁达,笑着说不碍事。他告诉我,手术大夫直夸他的骨头硬,锯开来骨质还像六十多岁。言辞之间,他很得意。
去年冬天他生日,因为手术后不良于行,学生们为他在家里做寿。我特地赶去贺寿,一桌十来个人,简单而热闹。老人兴致很高,吃了不少。大家纷纷举杯,为老人祝寿。还说要来年陪他去台湾办画展……
丁天缺
在当年杭州国立艺专,赵无极、吴冠中一辈的同学中,丁天缺是老大级的人物,一位响当当的带头大哥。可惜,后来他坐牢蒙冤三十年,现在的美术圈已经很少知道他的大名。他说吴冠中当年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转的,然而在吴老洋洋洒洒的文集回忆里,我们也几乎找不到丁天缺的名字。也许,这就是历史的选择性记忆。
我是2005年深秋,随他同学,画家张功悫,去杭州拜识丁先生的。老人身板硬朗,气概依旧。第一次见面,他就议论风生,爆了许多料。他谈林风眠,谈徐悲鸿,毫不客气。说起来,徐还是他家的远房亲戚。至于同学辈,老先生更是口无遮拦,竹筒倒豆子一般痛快直接。
他说当年国立艺专的同学年龄多有虚报的,实际年龄都要大。赵无极比他大一岁,吴冠中比他小一岁。因此,赵无极应该1915年出生,整整瞒了六岁。书上说赵无极十四岁进艺专,并与谢景兰恋爱,实际他那时已经二十了。而他和吴冠中都瞒了两岁,分别是1916年和1917年出生。
谈起吴冠中,他说林风眠模仿的是法国一流画家的东西,所以大家一眼就看出道道,吴冠中聪明,学的是法国一位三流画家的图式,于是大家不知出处,以为独创。“这位法国画家的画册我还有,回头找出来给你们看。”
那次会面没有几天,老人就来电话。说明年2月,北京中国美术馆圆厅,要为他举办展览。他命我为画展写一介绍文字。我诚惶诚恐,不敢怠慢,写好草稿先快递给他,随后赶赴杭州,当面听取他的意见。他说很满意。我问有何修改意见,他慢慢摸出一张铅笔写的纸条,希望加上这段:
“曾有人问:赵无极先生画山水,含混模棱、难辨木石,丁先生何以化山林为怪兽?丁老称:赵先生对自然的观察和描画,追求的是‘似是而非’;而我正好与之相反,是‘似非而是’,把我看到的自然更自作主张罢了。”
我心下凛然,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这段按语可谓画龙点睛,拙文的其余都算陪衬。
丁天缺,红发髻,1991
丁天缺,人生,1999
画展开幕那天,盛况空前,观者踊跃。因为要赶飞机回沪,我提前告退。在美术馆门口,恰好撞见吴冠中等三人,缓步走过。路上揣测,老人想是为参加老同学的画展而来。事后据丁老家人李芸讲,展览前确曾特地持函走送吴先生,希望他出席开幕式,吴也一口答应。但他后来还是没有进去,不知是何缘故。
以后每次去杭州,有空总要去看老人。他实在孤苦寂寞,孑然一身,独居德胜新村普通楼房的底层。只有一个保姆照顾,还经常换。所以每次有人去,他总是很开心。大概我对过去的事情感兴趣,他就很愿意谈。从他嘴里,知道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民国掌故。老人与许多名人交往过。有一次,我读吴宓日记,好奇,随口问他是否认识。他说见过但不熟,有次在昆明的防空壕沟里,一起躲避日军的空袭。吴宓看看丁天缺,认真而若有所思地说,我之所以躲避空袭,是因为身上还有半部《红楼梦》没有写,你一个学生躲什么躲呢?九十多岁的老人,不假思索地和我讲起,记忆非常清晰。
至于丁天缺的书生意气,当年大哥威信的建立,我想除了才学之外,还有一部分似乎是用拳头打出来的。比他低两班的同学郑为,据他夫人徐可润说,老丁当年绰号“丁耙”。“他是要打人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八十多的老太太还带一点花容失色般的惊恐。听闻上世纪80年代初,班上有不肖学生做说客,以区区三五千的价钱,哄骗老师吴大羽,将他一栋西湖边的房子,转让给了班上另一位女同学。同学们都觉得此举太过分。在校庆六十周年的聚会上,传说七十多岁的丁天缺,气概不减当年,一把抓起那同学的领口,将他从座位上拎出来,怒目圆睁,大骂败类。我向他核实此事,他说没有动手打人,只是很严肃地批评了这位同学。“吴先生的脾气,视金钱如粪土,他这样乘机欺负老师,实在缺德。”
丁老一辈子吃亏,就在说话不留情面。他似乎从来不习惯哼哼哈哈,藏着端着。一贯保持艺术家的本真。我拿去一本他们同学的画册,张功悫也在。老人瞟了一眼,说他不会画画,非常不屑,脸上还露出老顽童式的讥笑。后来看到他的法语老师黄纪兴的信,有一封就是告诫他不要当着画家本人的面说不好,让人家没有台阶。看来这个脾气他是改不了的。
但老头毫无机心,有一说一,从不耍小心眼。尽管他把吴冠中的画说得如此不堪,但他曾对我多次说起,吴老曾叮嘱他把两幅猫画藏起来,以免触犯时忌,惹麻烦。老吴的政治敏感保护了他,为此他十分感念,时时提起。
拉杂写来,也算是对这位倔强老人一种不成样子的纪念。
(本文原刊于2013年9月23日出版的《东方早报·艺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