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影评人周黎明出版了影评合集《一秒24格》。
该书上篇“关灯,看电影”为影片评论的合辑,按照相关主题分“步履不停”“从星火到烈焰”“淹没还是拯救灵魂”等五个辑录,对一部部影片进行评论;下篇“黎明,看电影”属于泛影评,不是对单独某部影片进行评论,根据一个主题把相关的几部影片或文化现象放在一篇文章里进行评论,如他在“人人都来救猫咪”一辑中谈论的“好莱坞把套路提炼成教科书,谁都可以学习借鉴。欧式艺术片通常不明说,但你若违背其不成文的套路,就很难打进三大电影节”等对于电影文化的总结。
周黎明
这些影评是周黎明在最近的五年间所写,他文章所讨论的既有热映影片,也有经典影片,有大众喜闻乐见的影片,也有契合文青的小众片。在“日落大道之外”一辑中,他也介绍了一些相对偏门国家的电影,如尼日利亚电影、澳大利亚电影和泰国电影等。
周黎明是文化评论人、影评人。毕业于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曾在China Daily工作了十五余年,现任美国传奇影业中国区高级企划。最近,澎湃新闻专访了周黎明,就最近热议的几部电影及电影业态进行了访谈。
【对话】
电影中的表现主义笔触
澎湃新闻:你怎样回顾中国电影这几十年的发展?
周黎明:中国电影几个全盛时期,一个是“文革”结束以后,在1979年达了史无前例的3000亿的观影人次,现在的观影人次还是它的零头,那个时候我们真的是早上八点多去电影院排队。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大量的电影院就淘汰了,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基本上恨不得整个行业就淘汰掉了,这和电视的推广有关。
1994年香港电影进来,其实是延缓了中国电影的死亡,让大家知道有好多东西是电视上看不到的。然后慢慢酝酿了七、八年,这中间贡献比较大的是冯小刚,冯小刚的模式是跟香港学的,走岁末的贺岁片;真正把电影做大、做强的导火点,是李安的《卧虎藏龙》,之后引发了《英雄》《十面埋伏》之类的电影,他们基本上把市场给做起来了。美国式的多厅影院,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建,所以严格说我们现在的中国电影,是起于差不多是2000年,后来发展越来越快,到现在其实是黄金时代。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在冯小刚、张艺谋之后成长起来的第六代导演如贾樟柯、娄烨等?
周黎明:贾樟柯的成功,跟他的才华和他的社会责任感等好多因素,刚好综合在一起。他是一个很特殊的现象,而且贾樟柯很明显拍自己家乡的时候很有质感,是无人能比的,两三个镜头一出来,就是大师。但是贾樟柯出了山西,就好像张艺谋跑到江南的时候感觉就不对了,张艺谋的故事在西北的时候是大师,如果他的故事跑到江南,感觉就不对。
《三峡好人》剧照
澎湃新闻:贾樟柯的影片你比较喜欢哪部?
周黎明:《三峡好人》整个感觉是最好的。有些人觉得《天注定》太接近于时事了,我觉得还是有艺术的升华,比如里面有很多表现主义的小笔触,突然有一个扛着佛像过啦,扛着毛主席的像过啦,路边有个小动物啦,都是象征主义的。《三峡好人》里楼突然飞起来了,我特别喜欢这个笔触,我跟他说,我觉得这是象征这些建筑就像移民被拔地而起。他跟我讲,他原来的原意不是这样,这个建筑就是纪念碑,特别丑,他希望这个东西消失。
澎湃新闻:所以电影拍出来以后的解读权是在观众的手里的。
周黎明:是的,常常是没有对错的,这就是艺术,艺术不是数学,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尤其是这些笔触,没有标准答案。 这也是影评人显示功力的一个地方。姜文就说有些人的解读就比较狭隘,就直接套到历史上的某个人某些时候,其实他没有那么狭隘。我是完全认同的,我觉得他并不是想去影射某个历史人物,某个历史事件,甚至包括他这回的影片《邪不压正》,他是取自民国的题材,但是实际上到了他手里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什么人,就像一个玩偶一样,讲极致一点,都是姜文的一个缩影,他都把自己放在个体的人物里面,如果陷入以前的影射的理论里去,真的是做狭隘了。像管虎的《老炮儿》里鸵鸟在街上跑,一百个人可能有一百个解读。还有《我不是药神》中,徐峥在印度在烟雾中看到神像经过,这场戏也大大加分,是象征着他找到自己内心的神性的一场戏。
一百题都做对的姜文和一百题都做错的毕志飞
澎湃新闻:现在有一种影评偏好于在电影中找一些表现手法和内容来说它是模仿某一部电影,比如姜文的《邪不压正》,就有人说是模仿《杀死比尔》等。
周黎明:姜文是最不可能模仿别人的,因为他真的是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上次有人是说他模仿莱昂内,说把两场火车戏放在一起很像。我说这个就太粗浅了,像姜文的电影,到他那个级别,即便是把莱昂内电影的素材给他,让他来剪,他都会剪出一部不是莱昂内的电影,因为他的特殊的气质和节奏别人是模仿不了的。
网上说的那些,工匠型的电影人最容易去模仿,工匠型的电影模式是一样的,像姜文那种极端个人中心的人,即使拿的全都是别的拍的素材,他也能剪出一部自己的电影。姜文你拿枪逼着他说抄别人的一出戏,他都不会,因为他太要强了。他在今年首映礼上说了一句话,我觉得特别代表姜文,他说:“大家都反对的事情,那你一定是要坚持做的。”这就是姜文,姜文的张狂,只有姜文有。要弄清楚模仿、致敬、镜头语言、电影的基调节奏。当然也会有种虚无主义啊,觉得中国电影都不如外国,昆汀还说自己是看了一大堆港片,他看的港片、模仿的港片,拍出来就变成他的了,变成他的和生硬的模仿是两个概念。
《邪不压正》剧照
澎湃新闻:中国近些年,还是有一些导演是很有个人色彩,并取得成功的,像《路边野餐》。
周黎明:《路边野餐》是属于特殊的,但是有些人也就是一辈子一部电影,昙花一现,不能复制自己的成果。《路边野餐》太特别了,毕赣关于他自己,关于这个电影,太会讲故事了,比如他讲他自己是照相馆的,故意把自己讲得反差很大, 我一定就知道是注了水分。他有才,这是毫无疑问的,才华能不能持续,导演能不能成长,这个就要看后面。有些人就没有成长,不断重复自己,有些人连重复自己都做不到,这种情形是非常多的,但我希望他不是这样的人。
澎湃新闻:同样非常有个人色彩的毕志飞,这样的导演你怎么看待呢?
周黎明:我说毕志飞的电影其实挺好看的,因为他无意当中,把自己的故事拍成了一个喜剧片。我本来想把他说成烂片界的姜文,因为他们两个的思路是一样的,都是特别以自我为中心,无非是一个完全有才,一个完全没才。姜文非常自我,非常爱电影,他没有任何不良的动机。比如说二选一的选择题有一百个,姜文属于一百个全选对的,毕志飞一百个全能选错,全选错也是一种特殊的才华,很罕见的。所以你让我拍一个片,是个烂片,完全有可能,烂得像他那样的,我是做不到的。
他的美学观绝对有问题,比如他故事里面的男生喜欢上一个女生,他就会两三次地跑到人家面前牵人家手,说我喜欢你,就非常直接。他不知道怎么用巧思去表现这种情感。而且他还不可能被引导,他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他已经有自己成熟的观念,只不过他的观念太可笑了。
《一秒24格》书封
“行业走向成熟最主要的标志,是口碑起的作用越来越大”
澎湃新闻:在国外生活的经历和那个时候对外国电影的了解,对于你后来的影评人事业的影响是怎样的?
周黎明:我1986年去美国,在那边生活的很多年,让我有一种跨文化的视角。我看一个中国电影时总会跳出来,会有意无意地拿外国的同类来比,看一部美国片时,我也会想如果这是一部纯粹的中国片,中国观众会不会接受?我之前学的商科,这对跨专业的背景对我也是有帮助的,早年信息不流畅的时候,有些电影数据都是瞎说的,比如说《黑客帝国2》主演的片酬有七千万,一看就不可能,那时候最高的片酬,也就两千到两千五百万。
美国最近十几年大部分明星的片酬是下降的,这是迪士尼的策略:不靠明星,靠IP,只有IP形象才是真的明星。所以过了二十年、五十年,这个英雄系列还在拍,但是明星不知道换了多少个。这是一个抗明星的机制,如果把所有的风险全部押在明星身上是很危险的。
澎湃新闻:你认为左右一个影片的票房的因素是怎样的?
周黎明:首先是它内在的制作是内因,通常票房10亿以上的影片是没有粗制滥造的,还有就是影片要接地气,看它所讲的故事,是不是契合当下中国大众的心理,尤其是国产片,不接地气的作品通常都卖得不好,近来的印度片卖座,就是它歪打正着地接了中国的地气,但是美国那种发达国家的电影,很难接我们的地气,他们的超级英雄之类是用来造梦的。
之前电影宣发被吹得很重要,但我觉得基本都是事后诸葛亮,比如《黄金时代》海报真的很漂亮,之前说得也很好,但出来以后就一般。最近这几年,大家通过手机去查豆瓣、查影评的便利性大大增加以后,口碑的重要性就远远超过了宣发。宣发最多可以在影片上映头一两天、最多三天里面可以忽悠到人,但是一旦正式公映大批观众进来就见光死了。
去豆瓣买水军也只能在十分里面做到0.5分。第一天看的人少,把分打高还比较容易,到了第三天已经大量的真实观众看了,越往后就越难了。比如《二十二》这部影片,如果没有口碑,肯定很快就淹没掉了。
澎湃新闻:电影评价的渠道越来越多、越来越倚重口碑,这个也是电影行业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吗?
周黎明:对,行业走向成熟最主要是它的口碑起的作用越来越大。但是从投资、制作到发行,最后到观众,电影这个行业是没有百分之百理性的,有人说“每部电影都有每部电影的命,我只能就我的能力做到最好”。比如你每个环节都把控得很好,可是在档期上撞上卖座的电影,大家在一起,又会有有趣的化学反应,比如《狄仁杰之四大天王》撞上了《西虹市首富》,前者的投入要比后者高三倍,估测票房的话,《西虹市首富》可能有个5亿,《狄仁杰》应该有20亿。但事实上刚好是相反的,《西虹市首富》是30多亿,《狄仁杰》只有6、7亿。
介于学术文体与豆瓣式的活泼俏皮之间
澎湃新闻:现在的影评行业的生态是怎样的?
周黎明:这几年片方比以前对影评人尊重了。当然,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可能那么纯粹的环境里,有些特殊场合,看完影片,大家坐下来,有一个主创在,通常不是导演就是制片人,这个形式就不对,你这让人怎么说。往往第一个人发言是定基调,在这种人情社会,你去踩人家也不合适。那你就从电影里面,不讲他的电影好不好、故事好不好,讲一个特小的点,讲里面某一个场景的风景特漂亮,比如说《小时代》,就说它里面的上海拍的很漂亮,衣服很漂亮。
现在纯粹的、很棒的影评人还有,很勤劳很烂的影评人也有,现在反而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用极端的语言踩一个片,反而更容易冒出来。其实影评最大的价值在于,为什么而不是一味的说好或者是坏。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现在新兴起的一批影评人和影评的平台,比如豆瓣之类?
周黎明:我的影评之前发在新京报,后来在北青艺评,现在是腾讯大家,都是我比较信任的。我的观念其实比较保守比较老旧,豆瓣上有些简评,虽然很简短俏皮,但他讲的观点还是很有意思的,很有见解。
我擅长写三千五百字的长文章,我的影评要写得很深入要讲得很透彻,现在新的平台出来以后,不同的人找到自己的定位,我的定位就是,我会写得比学院派的老师更通俗,他们引经据典写的那些学术文体我不会写,他们讲镜头语言啊光啊,用很多专业术语。豆瓣那种年轻人的平台会很俏皮,而我的幽默感是比较内在比较黑色,不像现在年轻人那种特别欢乐的幽默感。所以我一向是在中间的,而且我的观点不是那么极端。
澎湃新闻:在评价电影时,你会对不同的电影用不同的标准来看吗?
周黎明:是的,每个电影都有不同的标准,你判断电影的好坏要在它的框架里,不能脱离这个框架。比如青春励志片,那我不能拿它跟《霸王别姬》来比,我一般就是看近几年的同类影片,看它是不是做得更好,比如何炅老师那个片,可以和《致青春》比较,因为是同类型,年代差不多,这个很容易类比,如果近期没有的话就找国外的。
澎湃新闻:你写影评的时候会怎样构思?
周黎明:我尽量先不看任何资料,不看别人的评论,我是一张白纸走进电影院,电影给我的第一感觉很重要,第一感觉就是,你看到的什么东西特别好或者特别不好,那么你就已经形成观点了。然后我写完初稿后,有些拿不准的地方,我再去查资料。通常是不好不坏的电影,五六十到七十五分,这个电影可能比较难写,好也不好坏也不坏。八十分以上的电影还是可以写的,很烂的片也没必写,不提就行了,烂得让人过目难忘,那就进入一个特别的境界。
澎湃新闻:你在《一秒24格》中也多次强调,电影的故事性是最重要的,你怎么看待现在很多中国制作的“大片”对于高科技、炫酷的光影效果的追求?
周黎明:电脑特效做出来的场景,一定是由你的故事和人物生发出来的,这才是对的,光是在那边炫耀,大家都会觉得不足为奇。比如最近的《阿修罗》,我看导演访谈说,他所有的参照都是《指环王》和《阿凡达》,而《阿凡达》为什么是一部伟大的影片,因为它是比它之前的影片,在技术上做了一个飞跃,你相对《阿凡达》也要做一个飞跃才好炫耀,更何况你很多东西在有意无意抄别人的。
世界上没有一部成功的电影,是出于我要炫技这种动机,如果卡梅隆说,我这个电影就证明,世界上的电影技术,我是最牛的,他拍出来的肯定不好看。
澎湃新闻:在你的《一秒24格》中,你评价的恐怖片很少,你怎么看现在的恐怖片题材?
周黎明:恐怖片能拍的很高级的不多,影史上最伟大的两部恐怖片,就是《闪灵》和《精神病患者》,我书中讲到的《逃出绝命镇》也算一部很好的,只是中国人很多人没看懂,它表面上是一个普通的恐怖片,实际上是对美国种族认知的一种思考,它传递的是不同人种,最好不要住在一起。
我觉得真正好的恐怖片有两种可能,一个就是心理恐怖,像《闪灵》就是这样。还有一种是对社会有影射,像《逃出绝命镇》是这样的。因为恐怖片本身是比较low的一个类型,如果光是吓大家一下,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不容易拍得有艺术价值,通常没有文学性。恐怖片在美国是练手的一个类型,新导演没钱要练手,学习拍电影,恐怖片是最好的选择,容易建立起观众群,一般不用花太多的钱,也不会赔钱。但是恐怖片要拍出大师的感觉,真的不容易,库布里克和希区柯克都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