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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云门2艺术总监郑宗龙:用现代舞呈现一个新“艋”

被林怀民称誉为异色台北的“浮世之绘”,一部编创于2016年的云门2舞作《十三声》。

纠集魔幻的编舞家。劈手、腾挪间,呐喊、歌吟,抽搐的灵,占据身体而又挣脱的反复迁转——将民间信仰、浮花浪蕊、魇梦声息一一汇融合流,台北艋胛地带城市边缘的暗色形影,被不可思议地搬上现代舞的舞台。每一次的啸叫、和唱、出离乃至迷狂,都在不竭探勘灵魂的骨骼、建制的棱角,而花都魅影深潜的衷心,则在慑人电音骤停后,奔鸣于释放的瞬间。

被林怀民称誉为异色台北的“浮世之绘”,这一部编创于2016年的云门2舞作《十三声》,让钮承泽电影《艋胛》(艋舺是台北市一个古老的城区,名字源于原住民语“Moungar”,意思是小船聚集的地方。也是电影《艋舺》两个汉字的由来)中凶猛的万华街市脱胎换骨,复魅重生。而那光怪陆离奇遇场景的背后,是8岁开始习舞,出身“云门舞者”的青年舞蹈艺术家郑宗龙以“核爆般的注视”,回望自己的原生故地,“童年往事”——黑道家族、神巫灵媒版本的“城南旧事”大曝光。2018年夏天,为准备即将于10月初开启的全国巡回演出,《十三声》复排,再一次的修炼、打磨,一再一再的推翻后重建,让这部已经在国际表演艺术舞台斩获诸多赞誉的“非典型”云门作品,必将以更加精湛的形态呈现在大陆观众的眼前。在复排期间,腾讯文化探访台北淡水云门舞集剧场,专访云门2艺术总监郑宗龙。这位即将于2019年接棒林怀民担任“云门舞集”艺术总监的编舞家,轻松谈吐,眉宇间凝化奥义和玄机,时而更起身示范,披露言辞背后的“隐情”,耐心重现缘起,为我们层层剖析舞作内蕴的暧昧与清晰、冷静与狂喜、桀骜与自律,辩证悖反蘼芜幻境之间,创造力的核心。

专访云门2艺术总监郑宗龙:用现代舞呈现一个新“艋舺”

云门2艺术总监郑宗龙。摄影:王弼正 受访者供图

腾讯文化:作为一部特别“非典型”的“云门”作品,《十三声》无论是思想内蕴、动作的民间性乃至服装的极致艳丽、荧光色,都完全不同于你曾经到过国家大剧院的作品像《来》、《一个蓝色的地方》,那这次带着这部作品与大陆的观众见面,也只有差不多一个半月的时间,此时此刻你会怎么看待新作品同未来的观众之间对话的可能?你自己的“台北往事”如何让北京、上海、厦门的观众感同身受,代入其中?

郑宗龙:是的,这一直以来是《十三声》这一部会被问到的问题,其实不仅仅大陆或其他华人地区会存在这个问题,即使在台北,万华仍旧是一个不被所有人了解的地方,那些游民,那些茶室生活,那些声色幻影。很多人都问我说,如果没有那样的生活环境、经验,或者是看过祭祀的仪式或者妈祖绕境巡游的话,怎么去阅读这个“文本”?对我来讲,我是还在思考这个问题,虽然距离首演已经有快两年,许多的评论都出来,我还是会自问这个问题。但是总体而言,我觉得那种仪式的事情或者祭祀的事情其实是共通的。比如我们看大陆第五代导演早年的电影,像《黄土地》《红高粱》,那个“仪式感”让我非常受触动,那是民间的身体,没有经受或者自觉超越规训的,那种日常的力量我想是不必非得亲身生活在其中就可以领会的,虽然会有点暧昧,有点模糊,但那是很好的。贾樟柯的电影我非常喜欢,可是我的南方经验其实完全不同于他的山西,但是不会影响到对意义的“接受”。

专访云门2艺术总监郑宗龙:用现代舞呈现一个新“艋舺”

《十三声》排练中。摄影:李佳晔 受访者供图

腾讯文化:《十三声》是和你小时候的生活经验密切相关的一个现代舞创作,关于万华“艋胛”这个地方,你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那么丰沛,在一些访谈里你会说“好恐怖!”,那么这样一个如此贴近生命本体的作品,最初是怎么起心动念,运转起来的呢?

郑宗龙:那是非常偶然的,我跟我妈在车上,我们刚好一起去龙山寺,我跟她说我在做一个舞叫做《来》,我当时对“转换”这个概念很感兴趣,那这个是非常纯粹的舞蹈的事情,怎么让舞者有一种转化,不管是很纯粹的运动方式的快速转换,还是在舞者操作动作的同时,精神面的快速转换。我对这个东西蛮痴迷的,很想要研究跟探索。但是妈妈当时就流露出一点不屑,她有一点轻视我的感觉,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然后开始跟我讲,在我们小的时候,“万华”这里有一个人叫“十三声”,那个人很厉害,一个人站在一个很局促的地方,手拿一本古书,应该是某一些“话本”,就可以瞬间换来换去、变来变去,演里面所有的角色,有声音、有形貌。当时我妈跟我讲这个的同时,我脑袋里面浮现出来的,其实是我小时候的万华。我小时候在那里卖拖鞋、躲警察,在宫庙跑来跑去,看见行天宫绕境的队伍在我前面走,跟那些莺莺燕燕的语气,跟街道里面强烈的气味,寺庙里烧香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我的童年,非常杂乱、混杂的一种感受。我妈在说这个的时候,我脑子里不断地跑着这样的场景。很快我决定了,转过身跟妈妈说:妈我可不可以跟你买这个“版权”?我借由这个“十三声”(他后来做起了电影的现场口译员,也非常有名),妈妈说的这个故事,去找我的童年,我去找那个时代的样子,看看有没有可能用一种新的方式跟现在的观众沟通。

专访云门2艺术总监郑宗龙:用现代舞呈现一个新“艋舺”

《十三声》剧照。摄影:刘振祥 受访者供图

腾讯文化:从这样一个奇妙的源头,从一个街头传奇故事出发,你又是怎么在舞台上重构你的“童年场景”的呢?那个特别的“艋胛”。

郑宗龙:那个地方给我的感觉是最原始生存的样貌,它也没有说不去修饰它,而是为了生存的情况之下,很直接展现出来的各种不一样的人,各种不一样的场域。庙宇当然是一个,特种行业是一个,打打杀杀的帮派斗争也是一个。一般来说,当你走在台北街头,留心去观察的时候,你去看人的情况,并不会感受到太多暧昧跟神秘的感觉。可是当你晚上去到万华的时候,“艋胛夜市”,一旦注意观察,就会看到很多暧昧跟神秘的事情正在你的身边悄悄地发生。好像这些人正在篡谋着什么要发生的事情。它有一种不安、蠢动,是需要很专注才能够感觉到的,而且那个感觉是无法说清的,充满着不确定性的东西。好像有一种东西就在你旁边,当然对观看者没有太多杀伤力,可是当那个“观看”发生的时候,它不是像我们表面看到的那个样子,特别是那些人,有非常多的诡诈在里面,有很多交易、很多故事,在暗中酝酿发酵。

腾讯文化:这种暧昧、诡异、骚动的场域跟氛围,你又是如何通过创作而呈现出来呢?这其实也是一个“具身化”的过程。

郑宗龙:这一次,“声音”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不仅仅是林强老师的电子乐,我还加入了非常古久的民谣,我们找到一种方法让舞者开始唱。因为我希望在这里面舞者可以发出一些声音,不管是歌唱或者是吼来吼去,那就是艋胛这个地方,我小时候看到、听到的街头景观,不专心去听、去分辨,你就只会听到一堆声音,吼来吼去,叫来叫去,完全不客气,完全没有教养。而那就是我要找的,街区原始的状态。所以在第一段里面,我跟舞者分享说,你可以假设你在卖什么,你也可以假设你要跟谁说话,你也可以想你要讲什么,你要把那些字或者台词写下来。可是在舞台上你又不可以用文字语言把它喊出来、把它说出来,你要把文字语言拿掉,只是留下你的声音,而在只剩下声音的同时,你本来写下沟通的意义跟沟通的感觉又必须要留着。在舞者的内在里面有他们自己的潜台词,可是大家听不到,只是一些叫喊而已。其实那些是我回忆万华时候的第一个印象,我蹲在街角卖拖鞋时会听到的,那个声音的样貌。从那里开始,开始有唱歌,有唱咒,有请神的庄重,又有乩童的疯癫。舞者越是一步一步融入,我们也就越能沉潜,找到结构和方法。

专访云门2艺术总监郑宗龙:用现代舞呈现一个新“艋舺”

《十三声》剧照。摄影:刘振祥 受访者供图

腾讯文化:除了与音乐相呼应的表现之外,在刚才的排练过程中,也可以看到你一直非常地强调每一个舞者自身的特质,这当然就非常让人好奇,因为现代舞的表达是非常抽象的,甚至有些所谓“意象”是不可言传的。那么,对于舞作的“意义”的传达,你会对《十三声》的舞者做怎么样的规定呢?是非常确定的限定,还是在大的规范之外,也保留相当的空间给舞者自己去发挥?

郑宗龙:我会给一些空间在那里。我一直跟他们说,有一些节奏我们是全体性的,仿佛是一种“占领”,每个人专注于同一个情境。可是我不希望做复制,做那个一模一样的。那个夜晚是有着无数色彩的,因此在编舞的时候,我一直跟他们说,你们的那个角色的内在意涵,比如在叫卖,或者对谁有话要说,这个用意要从你前面的表演一直带到这里来,一直往后带。不可能突然间万华这里变成那么整体的、整齐划一的表现。所以今天刚刚我还在弄,让他们每一个的个性化再出来一点点,因为那个才是一个加成的力量。我跟他们说,比如一段“行走”,你不可以是一个军队在行军,而是一个有的拿扫把、有的拿簸箕、有的拿废报纸破酒瓶,有着不同个性的流民组织,不应该是一个非常整齐的样貌。因为普遍的,群舞似乎都强调要有一个统一性,尤其在场上就会容易变成一致的东西,他们潜意识里面会跟着大家做一样的,互相影响。所以我一直提醒他们,个性要跳出来。这是我最关注的。

腾讯文化:整个排练过程很特别的一点是,你跟舞者有某种默契,在每个分段的动作场景之中,都有一个比较清楚的“名称”,比如某一段叫“水”,或者某一段叫“脚”,当然这是我听到的“声音”,也许已经是对某个指称的简化了。这个独特的名字系统是怎么形成的呢?这是不是你在编舞过程中很有特色的一面?

郑宗龙:我们的编创过程,慢慢会约定出一些“符码”,或者更像我们之间的暗号。那些都是自然形成的,大家一边做动作一边讨论,到某个点,对了,那个“意思”就会成为语言的标记,进入到创作的生命中来了。就像刚才这样子来共同萌发,我先是丢一些想象,某种“描述”,比如我觉得场景是怎么样的样貌能够让他们去做,但我不能直截了当地给答案的,因为这是一个探索的过程。而且我看能不能把我的感受引导他们带到里面,他必须要参与,他不能接受指令。他得是他自己。

专访云门2艺术总监郑宗龙:用现代舞呈现一个新“艋舺”

《十三声》剧照。摄影:刘振祥 受访者供图

腾讯文化:也正是在你对每一个舞者自身带入创作的要求,对灵活度和秩序感的平衡,让整个舞的律动保持了一种强烈的张力,并且给出了一种“源源不绝”的惊喜和魅力。

郑宗龙:这就是现代舞迷人的地方。而且我觉得舞蹈到一个程度的时候,要体现那个忘我还是重要的。你真的不知道你是谁了,你完全不在现实的状况里,出神了。可是你居然还在执行这个事情,你忘记你是谁,你忘记位置什么的,完全在“自然”地行走了。我觉得应该要到那个程度才是对的。有点像古时候的巫师、萨满,天地之间的灵犀之力,我说舞蹈是这样,我感觉有一个血脉这样子连结着的。而且有一些舞蹈特别是这样,它是一种时间的累积,前一秒如果没有在那里,后一秒设定在这里就不成立。我觉得每一个舞者像水在流一样,也是一定要流到这里才会流到那里,编舞只是做一个最宽泛的限制,但是在这个水道里面有空间可以走,有限的、有限制的部分自由,其实它是创造性的来源。

腾讯文化:在整个表演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你经常会提醒一句话:“在你发现‘自己’的那个Moment——”,其实是充满玄机的:在众人的动作的“丛林”之中,要有“自己”,要发现自己,同时又要在那已经既定的走位当中,完成适当的传达。这是完全不同于传统芭蕾舞、民族舞的表演要求、身心呈现,那么在你们的沟通之中,这个特别的Moment,到底是怎样被定义的呢?你是如何看待这个舞蹈中的“魔幻时刻”?

郑宗龙:很简单,也很复杂:他不要先看见,而是要在心里设想,他们自己设定在那个Moment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角色?以那个角色的视角,他的旁边是什么?他在做什么?是晚上是白天,都会影响他或她的心理状态的呈现,特别是动作的部分。是一个恐怖的时刻吗?所以你才会看到一个这样的眼神,你的身体反应就会又不一样。我常常说,要仿佛走进去由自己所营造出来的一个VR空间。他的肢体,如果他足够相信自己营造出来的氛围境遇的时候,他的身体也自然而然地就在那个moment了,而且那个是诚实的。

腾讯文化:这样我们就很清楚地理解,云门的舞者不仅是舞艺了得,基本功精湛,更要适应极高难度的编舞要求,成为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以自己的身体使整个创作最终“成立”。那可不可以这样说,正是这种内在的“灵光”或“火种”的存在,才使得四十五年来“云门舞集”可以不断地发展,这是在种种的奖项、赞誉、票房之外,最最重要的“云门之光”?

郑宗龙:好像太有高度了,我们还是收回来一点说,我想每一个做着自己热爱的事情的人,在很多人面前或者面对媒体的时候,都不会讲那些最最要紧的。可是我相信不管是舞者,不管是行政人员,他们某个方面都在相信一种摸不着的东西,那是不会落在包包里面的东西,不会放在柜子里面的东西。这种莫以名状的情感力量,让他没有闹钟可以起床,让他走出那个门,让他可以面对那么多人与人之间的烦恼甚至是不理解。某个方面一定有他相信的东西,我觉得所有人应该是看到这个,才可以继续活下去、创作下去,让更好的事情不断发生。我一直是这样子的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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