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帅克当了神甫的传令兵

好兵帅克 作者:(捷克)雅·哈谢克


  {{一}}

  两个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帅克就在他们的光荣押送下,重新开始了他的历险。他们正在把他送到神甫那里去。

  这两个押送兵由于生理上的特点,刚好互补短长:一个又长又瘦,一个又矮又胖。那瘦长个子的右脚瘸,那矮胖勇士左脚不灵。两个人都是民团上的,战前就都完全被免除兵役了。

  他们绷着脸沿着便道往前磨蹭着,不时地偷望着走在他们中间、见人就行礼的帅克。他的便服以及他去应征时所戴的那顶军帽,在拘留营的贮藏室里弄丢了,可是在释放他以前他们给了他一套旧军衣。这套衣服的原主肚子大得像只锅,身量比帅克高一头。裤腿肥得足足容得下三个帅克,裤腰高出他的胸口,浑身尽是格子,惹起满街人们的注意。那顶也是拘留营调换来的军帽正好盖住他的耳朵。

  街上走路的人对帅克笑笑,他也用自己特有的甜蜜笑容和闪烁着亲切的好脾气的眼色来酬答。

  这样,他们就向着神甫所住的卡林地方走来。

  他们一声不响地走过查理桥。经过查理街的时候,那个矮胖子对帅克说:

  “你知道我们干么把你带到神甫那里去吗?”

  “去忏悔⑴,”帅克信口回答道。“明天他们就要把我绞死了。照例都是这样。他们管这个叫作精神安慰。”

  “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那个瘦子很谨慎地问,同时,那个胖子用怜悯的眼光望着帅克。

  “我不知道,”帅克答道,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我什么都莫名其妙。我想是命该如此吧!”

  “你不是个国家社会党分子吧?”那个矮胖子说话也开始当心起来。他想最好还是把话说出来。“这反正跟我们没关系。瞧,周围不少人都用眼睛盯着咱们。一定是这刺刀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也许我们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想法把它拔下来吧。你可别溜掉哇!如果你真地溜掉,那可叫我们尴尬死了。你说是不是,吐尼克?”说完,他掉过头去望望那个瘦子。瘦子低声说:

  “对,我们把刺刀拔下来也好。他毕竟是咱们自己人呀。”

  他对帅克不再疑神疑鬼了,心中涌满了对他的怜悯。于是,他们就找到一个方便的角落,把刺刀拔了下来。这时,那胖子就让帅克走在他身旁。

  “你一定想抽支烟了吧?我是说,要是……”他刚想说:“要是他们准许你上绞刑以前抽支烟的话,”但是他没把话说下去,觉着在当时的场合,那么说恐怕不很得体。

  他们都抽了支烟。押送帅克的人就开始向他谈起他们的老婆孩子,谈起他们的五亩地和一头耕牛。

  “我渴啦,”帅克说。

  瘦子和胖子对望了望。

  “我们也许找个地方叫一杯快酒喝,”胖子说,他从直觉知道那瘦子一定会同意。“可是得找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我们到紫罗兰酒馆去吧!”帅克提议说。“你们可以把手里的家伙往厨房一丢。那里还有人拉小提琴、吹口琴呢,”帅克接着说。“去喝酒的人也都不坏——妓女和一些不愿意去真正阔气地方的人。”

  瘦子和胖子又对望了望,然后瘦子说:

  “那么咱们马上就去那儿吧。到卡林还得有段路呢!”

  在路上,帅克给他们讲了些有趣的故事。走到紫罗兰酒馆的时候,他们都是兴高采烈的。一进门,他们就照帅克提议的做了。他们把来复枪放到厨房去,然后走进酒吧间。那里,小提琴和口琴正在奏起一支流行曲调。

  靠门地方,一个士兵正坐在一簇老百姓中间讲着他在塞尔维亚受伤的事。他的胳膊上绑了绷带,口袋里塞满了他们送给他的香烟。他说他实在不能再喝了,人丛中一个秃了顶的老头儿不断地劝着他:“再跟我来一杯吧,小子,谁晓得咱们哪年才能再见着呢!我叫他们给你奏个什么调子好不好?你喜欢‘孤儿曲’吗?”

  这是秃了顶的老头最喜欢的曲子。随着,口琴和小提琴就合奏出那令人听了心酸的调子来。老头儿淌下了泪,并且用颤抖的声音参加了合唱。

  那边桌子上有人说:“嗨,把那调调儿收起来成不成?连你们那讨厌的孤儿一道滚蛋吧!”

  帅克和押送他的人烧有兴趣地望着这一切。帅克回想起战前他怎样时常照顾这个地方,但是押解他的人却没这种记忆;对他们这是十足新鲜的事,他们都开始爱上了这家洒馆。第一个喝足玩够了的是那矮胖子。瘦高个子还不甘罢休。

  “我跳它一场舞去,”他喝完第五杯酒,看到一对对舞伴正跳起波尔卡舞⑵的时候说。

  帅克不停地喝着酒,瘦高个子跳完了舞,就把舞伴带到桌边来。他们又唱、又跳,同时一刻不停地喝着。下午,一个士兵走过来说,出五个克郎他就可以叫他们血液中毒。他说他随身就带着注射器,可以把汽油打到他们的腿上或手上,那足可以叫他们至少躺上两个月。如果他们在伤口上不断地涂唾沫,甚至可以躺上六个月,可能完全免掉兵役。

  天快黑了的时候,帅克提议他们继续上路去找神甫。那个矮胖子这时候说话开始有些含糊不清,他劝帅克再待一会儿。那瘦高个子也说,神甫尽可以等等。但是帅克对紫罗兰酒馆已经失掉了兴趣。他威胁说,要是他们还不走,他就自己上路了。

  这样他们才动身。但是他不得不答应他们路上再找个地方歇歇脚。于是,他们又进了一家小咖啡馆,在那里胖子把他的银表卖掉了,好继续痛饮一番。出了门,帅克搀着两个人的胳膊走。这可给他找了不少麻烦。他们脚下不断地要跌跤,嘴里还一再表示想再喝它一通。那个矮胖子几乎把那封致神甫的信给弄丢了,帅克只得自己拿在手里。他还得到处细细留神,免得让军官军士们瞅见。费了九牛二虎的劲,他总算把他们很安全地领到神甫的住所。

  在二楼上,一张写明“随军神甫奥吐·卡兹”的名片告诉了他们,这是神甫住的地方。一个士兵开了门,里面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和铿然的碰杯声。

  “我们——报告——长——官——”那瘦高个子很吃力地用德语说,一面向开门的士兵敬礼。“我们——带来——一封信——和一个人。”

  “进来吧,”那士兵说。“你们在哪儿喝得这么醉醺醺的?神甫刚好也有点醉了,”那士兵啐了口唾沫,就拿着信走了。

  他们在过道里等了好半天。终于,门开了,神甫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他穿着衬衫,手指间夹着支雪茄。

  “原来你已经到了,”他对帅克说。“这就是带你来的人。喂,有火柴吗?”

  “报告长官,我没有。”

  “哦,怎么没有?每个士兵随身都应当带着火柴。一个不带火柴的士兵是——他是什么?”

  “报告长官,他是个没带火柴的人,”帅克回答说。

  “说得好。一个没带火柴的人不能给谁点个火。好,这是一项。秩序单上的第二项,你的脚臭不臭,帅克?”

  “报告长官,不臭。”

  “那就够了。第三项,你喝白兰地不喝?”

  “报告长官,我不喝白兰地,我只喝甜酒。”

  “好。你瞅瞅那家伙。他是我从斐尔德胡勃中尉那里借来为今天使唤的。是他的马弁。他一滴酒都不喝。他是个戒——戒——戒酒主义者,所以才派他去服兵役。因——因为我不要像他那样的人。”

  神甫这时候转过来注意起押送帅克的人来了。那两个士兵拼命想站直,然而脚下总晃晃悠悠,想靠来复枪来支持也不成。

  “你——你们醉——醉啦,”神甫说。“你们出差的时候喝醉啦,现在你们得受罚,我一定饶不了你们。帅克,把他们的来复枪缴下来。喊他们开步走到厨房去,带着枪看守他们,等巡逻队来把他们提走。我马上就打电——电——电话到兵营去。”

  这样,拿破仑那句名言“战局瞬息万变”又应验了。那天早晨这两个士兵还提了上刺刀的枪押解帅克,防备他半道脱逃,随着他们又领他走路;如今,帅克却拿着枪看管起他们来了。

  当他们坐在厨房里看见帅克举了上刺刀的枪站在门口时,他们才开始发觉这个变化。

  那个瘦高个子站起来,踉跄地往门边走。

  “伙计,让我们回去吧,”他对帅克说。“别装傻瓜了。”

  “你们走?我得看着你们,”帅克说。“我现在不能跟你们过话了。”

  神甫忽然在门口出现了。

  “兵营电话打不通。因此,你们最好回去吧!可是记——记住,你们值班的时候可不许再喝——喝酒啦。跑步!”

  为了对神甫公道起见,我们在这里应当补充一句:他并没打电话给兵营,因为他那里根本没有电话。他只是对台灯座子唠叨了几句。{{二}}

  帅克当上神甫的传令兵已经整整三天了。在这期间,他只见过神甫一次。第三天上,一个从海尔米奇中尉那里来的传令兵把帅克喊去接神甫。

  路上,那个传令兵告诉帅克说,神甫和中尉吵了一场架,把钢琴也砸坏了,醉得不省人事,怎么也不肯回家,海尔米奇中尉也醉了,把神甫赶到过道去,神甫就在门边就地睡着了。帅克到了现场,把神甫摇醒。神甫睁开眼睛,嘴里咕哝了一阵。帅克敬礼,说道:

  “报告长官,我来啦。”

  “你来干什么?”

  “报告长官,是来接您的。”

  “呕,那么你是来接我的?咱们到哪儿去呀?”

  “长官,回您家。”

  “我回家去干么?我不是在家里了吗?”

  “报告长官,您是躺在别人家的地板上。”

  “可是——我——怎么到了这儿的?”

  “报告长官,您是来拜访的。”

  “不——不——不是拜访,你——你这话错了。”

  帅克把神甫扶起来,搀着他靠墙站住。当帅克扶着他的时候,神甫东倒西歪,紧紧靠着他,嘴里说着:“你叫我摔倒了!”然后,傻笑了一阵,又说:“你叫我摔倒了!”帅克终于还是硬把神甫抵着墙扶了起来。他就在这新的姿势下又打起盹来。

  帅克把他叫醒了。

  “干么呀?”神甫做了一番徒然的努力,想贴着墙坐起来,向前磨蹭着。“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道,同时把神甫推回墙边。“我是您的马弁。”

  “我没有马弁,”神甫吃力地说,这回他想栽倒在帅克的身上。两个人纠缠了一阵,最后还是帅克完全胜利了。他趁势把神甫拖下楼去。到了门厅,神甫拼命不让帅克把他往街上拽。“我不认得你,”他一边纠缠一边对帅克说。“你认得奥吐·卡兹吗?那就是我。”

  “我到过大主教的官邸,”他大声嚷着,一把抓紧了门厅的大门。“教皇对我都很器重,这话你听明白了吗?”

  帅克答应着,同时他对神甫不客气地说起话来。

  “我告诉你撒开手,”他说,“不然的话,我就痛揍你一顿。我们现在回家去,你住嘴吧!”

  神甫撒开了门,可是又抓住了帅克。帅克把他推开,然后把他拽到街上,沿着人行道把他往回家的方向拖。

  “那家伙是你什么人呀?”街上看热闹的人们中间有一个问道。

  “是我的哥哥,”帅克回答道。“他休假回家,一看见我就喜欢得喝醉了,因为他以为我已经死啦。”

  神甫听懂了最后几个字,就站直了身子,朝路人说:“你们中间谁要是死了,限三天之内必须向警察局报到,我好给你们的尸体祝福。”

  随后他又一声不响了,一个劲儿地要往人行道上栽。帅克就搀了他往回拽,神甫的脑袋往前耷拉着,两只脚拖在后边,就像一只折了腰的猫那样晃荡着。一路上嘴里还叽咕着:“Dominus vobiscum-et cum spiritu tuo.Dominus vobiscum……”⑶

  走到雇马车的地方,帅克扶着神甫靠墙坐下,就来跟马车夫们讲价钱。

  讲了半天,一个马车夫才答应拉他们。

  帅克掉过身来,发现神甫已经睡着了。有人把他头上戴的一顶圆顶礼帽(因为他出门散步总穿便服)给摘下来拿走了。

  帅克把他叫醒,马车夫帮他把神甫抱进车厢。神甫进了车厢,神志简直完全昏迷了。他把帅克当做了步兵七十五联队的朱斯特上校。他不住地咕哝说:“长官,您高抬贵手吧,我知道我是个痞子。”过一阵,似乎马车和甬道边石的磕碰把他震醒了。他坐直起来,开始唱了几句谁也不懂的歌,但是紧接着他又人事不省了。他掉过头来向帅克眨了眨眼,问道:

  “亲爱的夫人,您今天好吗?”

  又歇了一阵,说:

  “今年您到哪儿去避暑?”

  眼前的一切显然他都看得迷迷糊糊,因为他随后就说:

  “哦,原来您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哪!”他指着帅克说。

  “坐下,”帅克嚷道。神甫正想爬到座位上去。“不然我就教你点规矩。我说了准算数。”

  神甫马上安静下来了。他用一双猪样的眼睛从窗口往外凝视着,对他周围的一切感到莫大的惊奇。接着,他双手托腮,满脸忧愁地唱起来:

  好像只有我,

  任谁也不爱。

  但是他立刻住了口,想把烟嘴燃起来。

  “它不着,”他把火柴划光了以后,怅然若失地说。“都是你,我点一回 你吹一回 !”

  可是他立刻又接不上碴儿了。他开始大笑起来。

  “我把票给丢啦,”他嚷道。“叫电车停下来,我得找着我的票。”

  然后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

  “那么,好吧,车开下去吧!”

  随后,他又唠叨起来:“在大部分情形下……对的,可以……在任何情形下……你错了……二层楼……那只是个借口……亲爱的夫人,那是您的事,跟我没关系……请开账吧……我喝过一杯黑咖啡。”

  在这种梦呓的状态下,他开始跟一个假想的对手吵起嘴来,那人在一家餐馆里跟他争靠窗口的座位。随后他又把马车当成火车,探出身子,一下用捷克话、一下用德国话嚷道:“宁百克到了,都换车。”帅克于是把他拖回来。神甫又把坐火车的事忘记了,开始模仿农场里的种种声音。他学公鸡打鸣时声音拉得最长。他从马车里喇叭般叫出的声音清澈而响亮。有一阵,他活跃得一下也闲不住,一心想跳出马车,并且朝马车旁边走过的行人谩骂着。那以后,他又由马车里丢出他的手帕,喊马车夫停车,因为他的行李丢了。

  一路上,帅克都是毫不容情地对付着神甫。每逢他使出种种可笑的办法想跳出马车,或是打碎座位等等,帅克就朝他的肋骨狠狠揍几下。神甫对这种待遇已经毫不在意了。

  忽然,神甫勾起一阵愁思,哭了起来。他眼泪汪汪地问帅克可有个妈妈。

  “我呢,朋友,在这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你可怜可怜我吧!”他在马车里喊着。

  “别罗嗦啦,”帅克说。“住嘴,不然大家就都说你喝醉了。”

  “伙计,我没喝醉呀,”神甫说。“我清醒得像一个法官。”

  但是忽然他站起身来,敬了个礼。

  “报告长官,我喝醉了,”他用德国话说,这话他连续重复了十遍,满怀着绝望的心情说,“我是条肮脏的狗。”然后他掉过头来对帅克不停地央求说:

  “把我由马车里推出去吧。你干么带着我走啊?”

  他又坐下来,咕哝着:“月亮周围有了圈圈。我说上尉,你相信灵魂不朽吗?马能升天堂吗?”

  他开始大笑了起来。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扫兴了。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帅克说:“哦,对不起,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面。你到过维也纳吗?我记得你好像是从神学院来的。”

  他又朗诵了一些拉丁诗句来给自己开心。

  “Aurea prima satis oetus,quoe vindice nullo。”⑷

  “这不成,”然后他又说,“还是把我推下去吧。你为什么不把我推下去呢?我不会跌伤的。”

  “我跌的时候一定要鼻子朝地,”他用很坚决的口气说。接着他又恳求说:

  “嗨,老伙计,你照我的眼睛给来一巴掌吧。”

  “你要一巴掌还是几巴掌?”帅克问道。

  “两巴掌。”

  “好吧,那么打了啊!”

  神甫挨打的时候还大声数着,满脸高兴。

  “这对你有好处,”他说。“这么一来能助消化。你再照我嘴巴上来一下。”

  帅克马上照他的意思办了。

  “费心啦!”他喊道。“现在我可心满意足了。嗨,把我的坎肩给撕了吧,劳驾。”

  他提出了各色各样离奇古怪的要求。他要帅克把他的脚踝骨给扳脱了节,把他闷死一会儿;剪他的指甲,拔他的门牙。他表现出一种急于做殉道者的渴望,要求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放在一只口袋里丢到河里去。

  “我脑袋周围最好是一圈星星,”他兴致勃勃地说。“我需要十颗。”

  然后他又谈起赛马,紧接着又扯到芭蕾舞上面,可是在那题目上他也没逗留多久。

  “你能跳扎达士舞⑸吗?”他问帅克道。“你会跳熊舞⑹吗?是这么来……”

  他想压到帅克身上。于是,帅克又揍了他一顿,然后把他放倒在座位上。

  “我想要点什么,”神甫嚷道。“但是我不知道我要些什么好。你知道我要什么吗?”说着,他把脑袋伏伏帖帖地往下一耷拉。

  “我要什么,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郑重地说。“那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呀。我不认得你。你凭什么那么瞪我?你会比剑吗?”

  有一阵子他变得更凶猛了些,并且竭力想把帅克从座位上推下去。等到帅克老老实实用他优势的臂力把他镇服了以后,神甫就问道:

  “今天是礼拜一,还是礼拜五?”

  他还急于知道那是十二月,还是六月。他显得很善于问五花八门的问题,如同:“你结婚了吗?你爱吃戈尔刚左拉的乳酪吗?你们家里有臭虫吗?你真没生病吗?你的狗长癞没有?”

  他话越来越多。他说他买的马靴、鞭子和鞍子到今天还没付钱呢,说几年前他得过一种病,后来是用石榴治好的。

  “没时间想些别的啦,”他说道,随着打了个嗝。“你也许嫌麻烦,可是,哼,哼,我怎么办好呢?哼,哼,你说给我听;所以,你得原谅我。”

  “热水瓶者,”他继续说,忘记刚才说的什么了。“乃一种可以使饮料及食品保持其原有温度之容器也。你觉得哪种游戏公道些,桥牌还是扑克?”

  “对了,我在哪儿看见过你,”他嚷道,想抱住帅克,“我们常常一道上学去。”

  “你是个好小子,”他柔和地说,轻轻拍着他的脚。“分手以来你长成大人了。能够看见你,我一切的麻烦都不算白费。”

  说着说着他兴起了诗意,开始谈起回到充满了快乐的面庞和温暖的心的阳光下。

  然后他跪下来,一边祈祷一边大笑着。

  马车终于到了目的地。把他弄下马车来可真不容易。

  “我们还没到哪,”他嚷道。“救命啊,救命啊!我给他们绑了票。不,我还要接着往前走。”

  就像把一只煮熟的田螺硬从它的壳里挖出来一样,神甫也是那么硬从马车上给拖了下来的。有一阵子直好像他会被扯成两半,因为他的两只脚跟座位纠缠不开了。最后,他就被拖进门厅,拽上楼梯,推进他的房间。在那里,他就像只口袋一样被丢在沙发上。他说他决不付马车钱,因为那不是他喊的。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向他解释马车还是坐了的。即使那样,他还继续争辩着。

  “你们想坑我!”他说,一面向帅克和马车夫挤了挤眼,“我们一路都是走来的。”

  但是忽然一阵他又慷慨起来,把荷包丢给马车夫说:“好,全拿去吧。多一个铜板少一个铜板我不在乎。”

  其实,要是更精确些,他应该说三十六个铜板,多一个少一个他不在乎,因为他的荷包里一共只有那么多。马车夫把神甫搜了一遍,一面说着要打他的耳光。

  “好吧,你打我一下吧,”神甫说。“你以为我吃不住吗?我经得起你五下。”

  马车夫从神甫的坎肩口袋里又摸出一枚五克郎银币才走了,一路抱怨自己倒楣,神甫耽误了他的时间,又少给了钱。

  神甫好半天还没入睡,因为他一再玩着新的花样。他什么都想干:弹钢琴、练跳舞、炸鱼吃等等。但是,终于他还是入睡了。{{三}}

  早晨帅克走进神甫的房间的时候,看到他斜倚在沙发上,心情很沮丧。

  “我记不清是怎么由床上爬起来,跑到沙发上的啦,”他说。

  “长官,您压根儿也没上过床,咱们一到这儿我马上就将您扶到沙发上去了。别处我再也扶不动了。”

  “我都干了些什么事?我做了什么没有?我是喝醉了吗?”

  “长官,您简直醉得一场糊涂,”帅克说。“说实话,您撒过小小一阵痉挛性的酒疯。我看,长官,您最好还是换换衣服,洗一洗。”

  “我觉得真好像给谁狠狠揍过一通似的,”神甫抱怨说。“而且,我口渴得厉害。昨天我闹得凶吗?”

  “噢,没什么,长官。至于您的口渴,那是因为昨天您喝多了。这口渴可不容易治。我认得一个桌椅匠,他在一九一○年的除夕,有生头一次喝醉了。第二天元旦,他口渴得厉害,而且心情懊恼,就买了条青鱼吃,然后又喝起来了。他天天这样,足足干了四年,什么办法也没有,因为每星期六他总买几条青鱼,吃上一个星期。这是我们第九十一联队的老军曹长谈起的一件恶性循环的故事。”

  神甫无精打采,苦苦地懊恼了一场。那阵子谁听到他的谈话,都会以为他经常去听禁酒主义者的演讲的。

  “白兰地是毒药,”他肯定地说。“必须是正牌货才行。甜酒也是一样。上好的甜酒不多见,要是我此刻有点真正的樱桃白兰地,”他叹了口气,“我的肠胃一定可以立刻就好了。”

  于是,他摸摸衣袋,看看他的荷包。

  “好家伙,我就剩三十六个铜板了,把这沙发卖掉好不好?”他想了一想。“你说呢?有没有人想买只沙发?我可以对房东说,我把它借给人了;或者说,有人硬从我这儿搬走了。不,沙发随它去吧。我派你去找施拿贝尔上尉,看他肯不肯借给我一百克郎,前天打牌时候他赢了点钱。要是他不肯借,到维尔索微斯兵营去找马勒中尉试试看。那儿要是不成,再到哈拉德坎尼找费施尔上尉试一试。告诉他我得付马料钱,而我把钱都花在酒上头啦。要是他也不答理,那么咱们只好把这架钢琴当掉,管它个鸟!别让他们把你搪塞住,就说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爱怎么编就怎么编吧,只要别空着手回来,不然我可就把你送到前线去。问施拿贝尔上尉他在哪儿买的樱桃白兰地,替我买上它两瓶。”

  帅克把事情办得很漂亮。他的天真和他的诚实样子使人们完全相信了他说的话。他认为对施拿贝尔上尉、费施尔上尉和马勒中尉说神甫给不起马料钱不相宜,可是他想最容易得到人们支持的,莫如说神甫付不出私生子的津贴了。于是,他在每个人那里都弄到了钱。

  当他带着三百克郎凯旋归来的时候,神甫(这时已经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裳)大吃一惊。

  “我一下就全弄到手啦,”帅克说。“这样我们明后天就不用再在钱上发愁了。事情一点不难办,尽管施拿贝尔上尉那里我是央求祷告了好半天才弄到的。哼,那家伙可坏透了。但是当我告诉他私生子津贴的话……”

  “私生子的津贴?”神甫重复一句,吓了一跳。

  “是啊,长官,私生子的津贴。您知道,就是每星期给娘儿们多少钱。您不是要我随便编吗?我只能想出那个理由来。”

  “你可真给搞糟啦,”神甫叹息了一下,然后在房里来回踱着。

  “简直搞得乱七八糟。”他抓着脑袋。“啊,我脑袋痛死了。”

  “他们问起是谁,我就把咱们街上一位耳朵聋了的老太婆的住址告诉他们啦,”帅克解释说。“我得照规矩办事,因为命令是命令啊!我得想个说法,不能让他们把我搪塞住。现在外边过道上有人等着搬那架钢琴呢,我把他们找来,好让他们替咱们把它抬到当铺里去。钢琴一弄走可就好了。咱们既腾出地方,又落了钱。有几天咱们可以用不着发愁了。要是房东问起咱们把钢琴弄到哪儿去了,我就告诉他钢琴里头的弦断了,把它送到工场去修啦。我已经对看门的老太婆说过,这样,等把钢琴装在运货车上报走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觉得奇怪啦。沙发我也找到主顾了,是个旧木器商——我的一个朋友。他下午就来。目前一只皮沙发值很不少钱哩。”

  “你还干了些什么旁的没有?”神甫问,仍然捧着脑袋,样子很沮丧。

  “报告长官,您叫我买两瓶像施拿贝尔买的那种樱桃白兰地,我买了五瓶。您看,现在我们手里有了存货,就再也不会在酒上闹饥荒了。趁着当铺这时候还没关门,我看,把那架钢琴送去好不好?”

  神甫用一个手势作了回答,表明他这回楣算倒透了。一转眼,钢琴已经搬到运货车上运走了。

  帅克从当铺回来的时候,看见神甫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瓶开了塞子的樱桃白兰地,正为着中午的肉排炸生了发着脾气,他又醉醺醺的了。他向帅克表示从下一天起他一定要重新做人了。他说,喝烈性饮料就是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而人生来是要过精神生活的。他这种哲学论调谈了足有半个钟头。正当他打开第三瓶酒的时候,那个旧木器商来了。神甫把沙发几乎等于白送地卖给了他。他请木器商别忙着走,聊聊天,可是那买卖人使他很失望,他说他必得告辞,好去买一只便壶。

  “可惜这个东西我没有,”神甫很抱歉地说。“不过一个人不能预备得那么齐全啊!”

  旧木器商走了以后,神甫和帅克又谈了一阵体己话,随谈随喝着另外一瓶酒。话题一部分是关于神甫个人对女人和纸牌的看法。他们聊了好半天,黄昏到来的时候帅克和神甫还没谈完。

  可是夜间,情势不同了。神甫又恢复到前一天的样子。

  这种牧歌式的插曲一直演到帅克对神甫说:

  “我够了。现在你得给我滚上床去乖乖睡个觉,听见了吗?”

  “好,好,亲爱的孩子,我就滚上床去,”神甫咕映着说。“你记得吗,咱们同在第五班待过,我还替你做过希腊文的练习题呢!”

  帅克硬拔下他的靴子,脱了衣裳。神甫唯唯诺诺,但同时却望空对着什么人抗议说:

  “诸位,你们看,”他对着碗柜说,“我的亲戚对待我有多么凶呀!”

  “我不认我这些亲戚啦,”忽然他用坚决的口吻说,一面钻进被窝去。“就是天地都跟我作对,我也不认他们啦。”

  屋子里回响着神甫的鼾声。{{四}}

  大约就在这当儿,帅克探望了一下他的老佣工摩勒太太。门是摩勒太大的表妹开的。她含了一泡眼泪告诉他,摩勒太太用轮椅把帅克送到军医审查委员会那天,她自己也被捕了。他们把她送到军事法庭去审讯,由于找不到可以问她罪的证据,就把她弄到施坦因哈夫拘留营去了。她来过一张明信片,帅克拿起家里珍藏的这宗东西读起来:

  亲爱的安茵卡:

  我们在这儿很书服,一切平安。睡在我隔必床上的人出水痘……这儿

  也有得天花的……不算这些,都很平安。

  我们吃的够,并且检土豆……做汤喝。我听说帅克先生已经……你打

  听一下他埋在哪里,等打完了仗,好给他坟上放点先花。忘了告诉你,阁

  楼黑洞洞的角上有一匣子,内有一只小狗,一只(犬更)崽子。但是自从

  我走后,它已经几个星期没的下肚了……所以我想要喂已经太晚了,小狗

  也已经……

  信上横盖着一个粉色的戳子,上面写着:“此函业经帝国及皇家施坦因哈夫拘留营检查。”

  “那只小狗早就死了。”摩勒太太的表妹呜咽着说。“您简直认不出来您曾经住过那个地方啦。我找了些裁缝住进来,他们把这地方弄成像个客厅了。满墙都是时装图片,窗口都是鲜花。”

  后来帅克又到瓶记酒馆走走,看看发生了些什么事。帕里威兹太大看见他就说不卖酒给他,因为他多半是开小差出来的。

  “我丈夫为人再谨慎没有了,”她说,开始弹起那个已成为古老的调调了。“尽管他像胎里的孩子那样纯洁,如今,这个可怜人也进了牢。可是有人从军队里开了小差出来,却逍遥自在。上星期他们又到这儿来搜捕你呢。”

  “我们本来要比你当心多了,”她结束了她的高谈阔论,“你看,我们有多么倒楣,不是人人都像你那样走运呀。”

  帅克回去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神甫还没回家。他到天亮才回去,把帅克叫醒,说:

  “明天咱们给军队做弥撒。煮点黑咖啡,里面搁上点甜酒。或者做点淡甜酒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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