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小酒店 作者:(法)左拉著


  热尔维丝等着朗蒂埃,已是凌晨两点钟了。她站立窗前,冷风穿透了她短小的胸衣,不由地全身战栗起来,她有些昏昏欲睡,斜靠在床上;焦躁不安的等待煎熬着她,泪水浸透了脸颊。自从她和朗蒂埃在“双牛头”饭店吃过饭后,朗蒂埃便叫她回家同孩子们睡觉;八天过去了,他每天深夜才回家,依他说是在找工作。今天晚上,当她凭窗等候朗蒂埃回家时,远处“大阳台”舞场的十个窗子里射出的灯光映在门外马路黑魊魆的地面上阑珊可见。她似乎看到朗蒂埃走进了舞场,他身后跟着的是那个小阿黛尔,那个擦铜器女工时常与他在同一个饭店吃饭。此时,她轻摇着双手在距朗蒂埃五六步远的地方跟着他。似乎不愿意在舞场门前耀眼的球形灯光下携手同行,那情形像是两人彼此刚刚从对方的肘窝里抽出手来似的。

  热尔维丝一觉醒来,已近清晨五点钟了,她感到身体僵直,腰酸背痛,不由地又嚎啕大哭起来。朗蒂埃还没有回家。这是他第一次夜不归宿。她坐在床沿上,头顶上是一顶悬在天花板上呈锥状的、褪了色的花布床幔。渐渐地她眼中噙满了泪,用目光环视着凄惨、零乱的卧房,少了一只抽屉的核桃木横柜,三把麦秕垫的椅子旁的小桌子满是油腻,一把缺口水壶放在小桌上。为了孩子们,又在横柜前面加了一张铁床,这一切差不多占去了整个屋子的三分之二。热尔维丝和朗蒂埃的箱子敞着盖摆在角落里。里面没有衣物,只有一顶破旧的男帽压在一些肮脏的内衣和袜子下面;靠墙的椅子背上搭着一件有破洞的披肩,一条贱满泥的裤子,尽是些旧衣店的商人们不肯收购的破旧车辆。壁炉台上,两支已无法成双配对的铝铁灶台的中间放着一叠粉红色的当票。这间屋子算得上是这个旅店的上乘房间,位于二楼高低合适且不说,还面对着街道。

  此时,两个孩子同枕共眠睡得正香。8岁的克洛德两只手露在被单外面,缓缓地喷着鼻息;艾蒂安只有4岁,一只小手臂搭在哥哥的颈上,梦中还露出淡淡笑靥。孩子们的母亲用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凝视他们的时候,低声的呜咽又起。她用一条手帕掩住自己的嘴,生怕歔欷之声破口而出。她赤着脚,竟忘了重新穿上脱落的旧拖鞋,又转身倚在窗子上,重新开始了每夜一度的等候,她痴痴地望着远处人行马路。

  这家旅店坐落在小教堂大街上,左边是鱼市巷。这座三层楼的破旧房子墙面被漆成了酒红色,每层都有百叶窗,不过已被风雨侵袭得糟朽了许多。门前的两个窗子之间的一盏星形玻璃招牌上面嵌着黄色的大字:“好心旅店,店主马尔肃耶”,因为长期的霉变,石灰墙面已斑斑脱落。热尔维丝的手帕仍然捂在嘴上。由于那块招牌灯遮住她的视线,于是她踮起脚尖向右边望去。看到了洛西雅尔街的尽头,那里成群的屠夫们穿着染血的围裙,站在屠牛场的门前;凉风袭来,不时地把被屠宰畜生的腥臭气味送进她的鼻孔;她把目光转向左边那条长饰带形的马路,她把视线停留在那所拉里布齐尔医院的白色建筑上,那医院正在建筑之中。她慢慢地来回眺望,视线终于移到了入市税征收所的墙壁上,入夜后,她时常听到这堵墙后传出被谋杀者的惨叫声;她用眼睛搜寻那些黑暗、僻静、阴冷、潮湿而污秽的街角。她惧怕窥到朗蒂埃被刀子戳穿肚子的尸体。当她抬起眼睛向那围绕着这个荒漠绑匪般都市的一望无际的灰色城围望去时,猝然,一道闪光,那太阳下的尘埃充满了天空,一道带着巴黎喧嚣的晨光出现了。她最终还是把眼睛转向了鱼市巷,伸直脖颈,在苦闷中自我排遣地望着从蒙马特高地和教堂街上走下来的人群,其中有三三两两的牲畜。货车在人市税征收所的两座低矮的建筑之间川流不息地来来往往。那些成群的牛羊不时地阻断了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的工人们肩上扛着工具,臂下夹着面包,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断地冲进巴黎。然后又被不断地淹没在茫茫大海般的都市之中。当热尔维丝似乎觉得在人流之中瞥见朗蒂埃的当尔,便冒着跌下楼去的危险,向前更深地探出身去。但是随后她又用手帕更紧地堵住了嘴,像是要把痛苦压到心底里去似的。

  一个年轻人尖锐的声音使她离开了窗口。

  “您先生不在家吗,朗蒂埃太太?”

  “可不是嘛,古波先生。”她勉强满脸堆笑著作答。

  住在旅店顶层十法郎一间小屋中的锌工名叫古波。他肩上挎着一只口袋,看见热尔维丝家门上插着钥匙,便像一个熟悉的朋友一般径直走进屋去。他又说:

  “您知道吗?现在我在那个医院里干活儿……嗯!瞧呀!5月的天气多艳!可是早晨的风,还真有些刺骨哩!”

  他边说边注视着热尔维丝被泪水浸红的脸孔。当他看见床上依然平整的被褥,便轻轻地摇了摇头;来到孩子们的床前,他看到两个小天使般的孩子面色红润,正香甜地睡着。他压低声音说:

  “唉!您先生不太听话,是吗?……别难过,朗蒂埃太太。他热衷于政治;前些天人们选举尤金·许①的时候,据说那是个好人,朗蒂埃为选举之事几乎发疯。也许他昨夜与朋友们在一起痛骂那个下流的波拿巴呢。”

  ① 尤金·许(Eugene Sue 1804—1857)是法国通俗小说作家。

  “不,不,”她低声而吃力地说,“他并不是您猜想的那样,我自然知道朗蒂埃在什么地方……我们女人有自己的烦恼,大啊!”

  古波闪动着眼睛,表示出他并不为她的哄骗所动。他临走时对她说,如果她不愿意下楼,他十分情愿替她买牛奶。这位既美丽又善良的女人如果有一天有了难处,也许会求他帮忙的。古波的脚步声消失后,热尔维丝又重新凭窗远望起来。

  城门口处人群牲畜的脚步声和蹄子声响在清晨的冷风中不绝于耳。那些穿蓝色衣服的是锁件工;穿白色衣服的是些泥水匠,那些大衣里露出长工作服的当然是油漆匠人喽。远远望去这群人色泽浑浊,俨然是一片混沌的土灰色;其中淡蓝色和灰黑色有些刺眼。不时地有工人停了脚步,重新点燃熄灭的烟斗;周围的行人面无表情,匆匆而行。人们既没有欢笑,也不向同伴递一句话,土灰色的面孔都朝向巴黎。鱼市巷如同一张血盆大嘴把行人一个个地吞进去。鱼市巷两头的转弯处,两个酒店老板正在打开门脸板,于是便有许多人放缓了急匆匆的脚步。未进店门前,他们先在人行道上踱着步,斜着眼睛瞅瞅巴黎,松弛一番双肩,似乎这就是一天自在的消遣所在了。酒巴柜台前,三五成群的人站在那里喝着酒;一个个都显得恣意妄为,酒客们挤满了店堂。吐痰声、咳嗽声带着酒杯中清亮的烧酒一杯一杯地润着他们的喉咙。

  热尔维丝向马路左边看去,像是又看见朗蒂埃走进了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里。此时,一个没有戴帽子,带着围裙的胖女人站在楼下的街道中央问她:

  “这不是朗蒂埃太太嘛,您起得好早啊!”

  热尔维丝向前探了探身子说:

  “呢,是您呀!博歇太太!……哎!您瞧,今天我有一大堆活儿要干呢!”

  “可不是嘛,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是不是?”

  于是一个依着窗子,另一个站在楼下相互攀谈起来。博歇太太是楼下“双牛头”饭店的门房。有许多次热尔维丝在她的门房里等候朗蒂埃,以免独自和那些用餐的男人们在一起。那女门房告诉热尔维丝,说有一个职员要缝补一件礼服外套,门房的丈夫没能把衣服取来,所以一大早她特地去了离这里不远的炭市街,趁那个职员还未起床时找到他。后来她又说起昨天晚上有一个房客半夜引了一个女人进来,一直闹腾到夜里三点钟,扰得大家睡不好。她一面鼓着长舌,一面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热尔维丝,像是专为探听消息来到窗下一样。她忽然问:

  “朗蒂埃先生正在睡觉吗?”

  “是的,他还没有起床。”热尔维丝回答时不由地涨红了脸。

  博歇太太瞅见她眼中又涌出泪花,心中感到了某种满足,嘴里嘀咕地责骂男人的懒惰。她转身离去的当尔又叫道:

  “您早上要去洗衣场,对吧?……我攒了些衣服也要去洗,我在旁边替您占个位置,也能再和您聊聊天。”

  接着她似乎忽然动了恻隐之心,说:

  “我的小可怜,您别总这样呆着,这样会惹出病来的……瞧呀,您的脸都发紫了。”

  热尔维丝还是在窗前死死地守了两个小时,一直等到八点钟。此时,城里店铺的门都开了。从蒙马特高地走下来的做工人流渐渐稀少了。几个迟到的人匆匆跨进城门。酒店里还是站着先前那一班人,他们不紧不慢地喝着酒,于咳着向地上咔着痰。工人们走过之后,又走来一些女工,其中有擦铜器的、做帽子的、做缎花的。一个个都紧束着单薄的衣衫,沿着外面的马路奔走。她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兴高采烈地攀谈,不时还夹杂咯咯的轻笑声,用光亮的眼睛四处张望。更远些,有一个独行的、瘦削、脸色苍白而矜持的女子,避开四散堆放的垃圾沿着入市税征收处的墙走着。随后走过去的是些店铺里做事的伙计,一面走着,用手指放在嘴里打着唿哨,嚼着用一个铜币买的面包。又有一些衣服极短,垂着眼皮,拖着枯瘦的身子,边走边打着瞌睡的人。还有些小老头子们,因整天守在办公室里,脸孔熬得苍白,他们一面蹒跚迈步,一面盯着腕上的表,像是用秒时算计着路程。随后大路上才显出一片清晨的安详和舒谧;一些附近的有钱人在晨光下散步;没戴帽子的母亲们穿着肮脏的裙子,在怀中摇哄着她的婴儿,在街道旁的长凳上为孩子换襁褓。一群拖着鼻涕的孩子们袒着胸,互相碰撞着,时而在地上打滚,叫着、笑着、哭着,闹个不停。这时候的热尔维丝觉得心里气闷得发慌,绝望和焦虑使她几乎晕了过去。她似乎感到一切都完了,连时间都停止了一般。朗蒂埃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用呆滞、失望的目光,从肮脏腥臭的屠宰场望到崭新洁净的医院。透过一排排开启的窗子,医院里面的房子仍是空荡荡的,好像是死神光临过似的。入市税征收处的后墙头上冒出一缕晨辉,直照着她,渐渐升腾的太阳洒向从梦中苏醒的巴黎,也使她目炫。

  少妇端坐在一把椅子上,两手无力地垂着,停止了哭泣,此时,朗蒂埃安然地走进屋来。

  “你!是你!”她连声呼着,上前去搂他的脖颈。

  “嗯,是我,怎么样?”他回答着,“我想你不至于瞎闲吧!”

  他把热尔维丝从身旁推开,接着用一个使坏性子的手式把摘下的黑呢帽子向横柜上一扔。他约摸26岁,年轻健壮,身材不高,褐色头发,一张标致的面孔,稀落的小胡子,他时常习惯性地用手捻卷着它。一件工衣外面罩着一件紧裹身体的脏旧大衣。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普罗旺斯省的口音。

  热尔维丝重又跌坐在椅子上,和颜悦色地用断续的话埋怨道:“我一夜未曾合眼……我还以为也许有人要加害于你……你到哪里去了?在哪儿过得夜?天啊!你别再作贱我了,我会变疯的……你说呀,奥古斯特,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当然在该干事的地方啰!”他耸了耸肩说道:“八点钟时我在哥拉西尔一个朋友家,他打算开一个制帽厂。由于耽搁得太晚,所以在他家过夜为好……再说,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总盯着我。别唠叨了,让我安静一点儿!”

  热尔维丝又哭了起来,接着是高声的争吵,朗蒂埃粗暴的动作撞倒了椅子,孩子们被惊醒,他们裸着上身从床上爬起来,用小手扰着蓬乱的头发;他们听见母亲的哭泣,还没有完全睁开惺松的双眼就大声哭喊起来。

  “唉!真吵死了!”朗蒂埃没好气地说,“我警告你的,你们还不闭嘴?惹急了我,这次……我可真的走了。那么,晚安!我可要回到我来的地方去了!”

  他说着已把横柜上的帽子拿到手里。这时热尔维丝连忙起身向前喃喃地说:

  “嗯,不!”

  随后她温存地哄了孩子,他们止了眼泪。她亲吻孩子的头发,说了些亲切话让他们再躺下。孩子们马上安静了,回到枕头上相互搁着腋窝吃吃地笑起来。此时,他们的父亲却靴子也不脱,一头倒在床上,脸上显出一夜未睡的倦容,面孔花一块白一块。他没有睡着,圆睁着眼向屋里扫了一周嘟囔着说:

  “真干净呐,这屋子!”

  他斜视了一会热尔维丝,面带愠色地说:

  “你也不收拾一下嘛?”

  热尔维丝是个22岁的少妇。她的身材不高,略瘦,艰辛的生活已扭曲了她那张原本清丽的面孔。她头发散乱,脚上穿着那双破旧的拖鞋,身子蜷缩在那件白色的短睡衣里打着寒战。家具上的尘土和油垢玷污了她的寝衣。方才的哭泣和烦恼,竟使她仿佛衰老了10岁。朗蒂埃的话使她失去了原本的惧怕和顺从,她忍不住发作起来:

  “你太没道理了!”她怒冲冲地说,“你分明晓得我已经尽我的一切能力去做了。今天一家子落到这个田地,不是我的罪过……我倒要看看你,如果带着两个孩子,在一间甚至没有烧热水的炉子的房间里过活,你该怎么办?……你以前答应过,到巴黎之后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现在钱都被你花光了!”

  “什么?”他叫了起来,“钱是你同我一起花的,现在要耍泼,给我一个人身上倒脏水呀!”

  她似乎没听见,继续说:

  “说到底,要是肯发奋,能翻过身来……昨天晚上我见着福克尼太太,就是‘新街’上的那个洗衣妇;她答应星期一雇我。如果你再去你哥拉西尔的朋友那儿做些事,出不了半年,就能宽裕许多的。到时候咱们也能添些衣服,在别处租个像样的房子,我们会有自己的家……唉!还得干活,加把油工作……”

  朗蒂埃翻过身子脸朝着墙,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又生起气来:

  “是呵,没错儿,大家都晓得你绝计不想干活儿。满肚子野心,要像公子哥一样的穿戴、要穿绸披缎的小娼妇陪着逛游,不是吗?自从你叫我把我的衣服送到当铺里之后,你就嫌我不漂亮了……奥古斯特,我原本想忍一忍,不对你讲这件事,其实我知道你昨晚在什么地方过的夜,我看见你同那小娼妇阿黛尔进了‘大阳台’舞场。哼!你可真会挑那些贱货!那女人看上去倒是清白艳丽!还摆着公主一样的臭架子!……其实这里饭店里的食客们谁都同她睡过觉!”

  朗蒂埃跳下床。他煞白的脸上圆睁着一对墨黑的眼睛,这个矮男人迸发出狂风般的怒气。

  “是的!是的!她同饭馆里所有的人上床!”热尔维丝重复着,“博歇太太要把她和她的那个娼妇妹妹轰走呢!因为总有男人排着队在楼梯上守着那两个贱货。”

  朗蒂埃握起两只拳头,但终于没有落下去。他抓住她的两臂粗暴地摇晃着,把她推倒在孩子们的床上,扰得孩子们又尖叫起来。他又躺在床上,面容凶恶,口里窃窃私语。似乎有个主意,却还未最终确定。他说:

  “热尔维丝,你不知道你刚才做了些什么……其实你错了,将来有你好瞧的!”

  孩子们哭泣了好一会。他们的母亲坐在床沿上,俯身搂着孩子们;用单调的声音,反复说着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唉!假如没有生你们,我可怜的孩子!……假如没有生你们……没有生你们……”

  朗蒂埃平静地躺在床上,抬眼望见上面那幅破旧褪色的床幔,心里正在默默地打着主意,并没有听妻子讲话。就这样持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尽管疲倦使眼皮打架,他仍不肯入睡。他转过身子,用手托着腮,面色执拗且坚定。此时,热尔维丝已把屋子收拾得当。她唤孩子们起了床,替他们穿好衣服,收拾整理着被褥。他看着热尔维丝打扫卧房,擦拭了家具,被烟熏黑的天花板使屋里昏暗而凄惨,墙纸也因受潮脱落下来,三把椅子和那个横柜都跛着脚。抹布拭过,泛起的油垢,总也揩不干净。热尔维丝正对着挂在窗子插销上的那面小镜子梳理着头发,朗蒂埃也常用那面镜子剃胡子。他审视着她弯腰洗头时那一对赤裸的膀子,毕露的酥胸和那些可裸露的部位,心中在作着某种比较。接着,他的嘴角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她那只有点跛的右脚,除非在劳累得撑不住时才能被人看出来。由于昨夜的煎熬,眼下她拖着右脚,把身子倚在了墙上。

  两人沉默了许久,没讲一句话。他似乎在等着什么;而她忍气吞声,强打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顾忙着手底下的活儿。她把丢在箱子后面角落里的脏衣服打成一个包袱,准备出门,此时,他终于开口问道:

  “你要做什么?……你到哪里去?”

  起先她不作答。随后,他又气冲冲地追问,她便答道: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得去洗这些东西……孩子们总不能穿着脏衣服吧。”

  待她收拢起两三块手帕。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才开腔说:

  “还有钱吗?”

  猛然间,她立了起来,两眼盯着他,手里还拿着孩子们的脏衣服。

  “钱!你难道让我去偷不成?……你晓得前天我那件黑裙子也只当了三法郎。全家的两顿中饭全用光了,去肉食店也得开销……呃,哪里还有钱。这四个铜币是去洗衣场用的……我可不像有些女人那样去赚钱。”

  朗蒂埃并没有因为妻子的后面那句隐语而罢休。他翻身下床,把悬在屋里的破衣烂衫扒了一遍。末了,拽下一条裤子和披肩,还打开横柜揪出一件睡衣和两件女衬衣,塞进热尔维丝怀中的包袱里,说:

  “给,把这些送到当铺去。”

  “你要不要让我把孩子也当了?”她问道,“真作孽,假如孩子也能典当,这倒也省事!”

  然而,她还是奔当铺去了。约摸半小时后她回来,把一枚五法郎的银币放在壁台上,又把一张当票加进了一对烛台中间的那一叠当票里。然后说:

  “就给了这些,本想当六个法郎的,可有什么法子?哎,当铺总不会破产的……里头尽是当客!”

  朗蒂埃没有立刻取走这五个法郎。他本想让她去兑换零票,好留给热尔维丝几个铜币。当他发现横柜上的纸包里还剩一些火腿、一块面包时,终于不由自主地将那块银币溜进了自己的背心口袋里。

  “我真怕去见那个卖牛奶的女人,因为已经欠她八天的奶钱了。”热尔维丝解释道,“我这就回来,趁我不在的功夫,你去楼下买些面包和炸牛排,呆会儿一起吃中饭……哦,再带瓶酒上来。”

  他没说不肯的话。看来似乎是和平的结局。少妇继续把一些该洗的衣服塞进包袱。当她正要从箱子底取出丈夫的内衣和袜子时,他嘟囔着说,要她留下他的东西。

  “留下我的衣服!你听见了吗?我不愿意!”

  “你怎么不愿意?”她站了起来问道:“这些都生霉的东西,你还想再穿呀?这非洗不可了。”

  她说着,却怯生生地瞧着他,那张年轻标致的脸又变得冷酷起来,像是往后没有什么能使他回心转意似的。他火了,从女人手中夺过衣服,扔回箱子。

  “见鬼!就听我一次吧!我告诉你,我不愿意!”

  “为什么呢?”她脸色煞白地追问,心中不由被可怕的疑惑困扰起来,“现在你又用不着这些内衣,你难道要出门……我拿去洗碍你什么事?”

  在热尔维丝用炙热的眼神盯着他,使他一时语塞,随后吞吞吐吐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当然啰!你,你会到处逢人就说你如何照料我,替我缝补浆洗。哼!我就讨厌这样!你去干你的事儿,我做我的活儿……洗衣妇们又不是替猪狗忙乎的,我会自己去找她的!”

  她只好哀求起他来,表白自己从来不曾向别人说过埋怨的话;但是他却蛮横地关上箱子盖,一屁股坐在上面,对着她的脸叫道:“不行!谁的东西,就得由谁来做主!”随后,他避开女人的目光,重新躺到床上,并说他因极了,别再烦他了。这一次,他真想要睡去一样。

  热尔维丝一时没了主意。她没好气地故意朝脏衣服包袱踹了一脚,拽起手边的衣物缝补起来。朗蒂埃均匀的呼吸声使她稍稍安了心。她取了前次洗衣剩下的一块肥皂和一块青矾,走到孩子的身旁,他们正在窗前乖巧地玩弄着一些旧瓶塞。她低头吻过孩子,压低声说:

  “你们乖乖的玩,别吵,爸爸在睡觉呢。”

  她离开了屋子,昏暗的天花板下面,异常的寂默中,只剩下克洛德和艾蒂安偶尔发出的轻微的笑声。此刻已是十点钟了。一道太阳光从半开的窗缝里透进屋来。

  来到街上,热尔维丝向左转了一个弯,沿着金泉新街走着,路过福克尼太太的店铺时,她轻轻点头施礼。洗衣场差不多在街中间,恰是在两段石块路的交汇处。一座平顶屋上安放着三个结实而巨大的、圆形铝铁蓄水罐。水罐后面是个晾衣场,占满了整个两层平台,四周用薄铁皮百叶窗围着,畅快而通风,隔窗而望,一根根的铜丝上晾满了衣服,蓄水罐的右侧是台蒸汽机,细长的蒸汽管子呼呼作响,均匀地喘着粗气,吐出股股的白烟。热尔维丝已习惯了这里的秽水横流,也不介意撩起裙裤,径直走进那扇旁边堆满漂白水污的小门。她认识洗衣场的女主人,一个娇小瘦弱的妇人,她有眼疾,端坐在一间有玻璃窗的小房里,桌上摆着一些帐本,旁边架板上摆着面包似的肥皂块,玻璃瓶中盛着青矾,还有成包的苏打。热尔维丝走上去,向她要了捣衣杵和刷子,这还是她上次洗过衣服后交给女主人保管的。接着又取了她的号码牌,走进了洗衣场。

  这里像是一个硕大的库房,平坦的天花板下露出根根房梁,由生铁柱子支撑着,宽阔透亮的窗子环绕四周。苍白的日光极易射进来,把蒸腾而起的热气映成乳白色的云雾。余下的烟雾在屋子的四角索绕翻腾,形似一幅淡蓝色的布幕,笼罩着整个大厅。这里浓重的湿气像是迎面而来的淫雨,还加杂着一种微弱、汗湿、且绵延不绝的肥皂气味。有时候还能嗅到漂白剂浓烈的气味。沿着捣衣池中间走道的两旁,依次站立的妇人们都赤裸着胳臂和肩头,还光着胸脯,极短的裙子下面露出带色的袜子和系着带的大鞋。她们用劲地捣打着,嬉笑着,有人不时地仰起身子在喧嚷中尖叫一句话,又俯下身去操持手中的活儿;她们言语下流,举止也粗俗不堪,毫不检点,湿透的身子像遭了骤雨一般,发红的肌肤冒着热气。她们的四周、脚下,一股股水流汩汩流淌,一桶一桶搬来的热水桶,又不时地倾倒在地面上,自来水放任地喷涌着,不停地泄着水,冷水从头顶滴下来;捣衣溅出的水,拧衣挤出的水,和她的脚下踏着的水,活像淙淙小溪,在斜铺的石砖地上向下淌去。浸了水般的天花板下面.妇人们的喧嚷声,有韵律的捣衣声,雨滴似的流水声,不绝于耳的泼水声,还有右边那台被紫白色蒸汽缭绕的机器毫不懈怠地喘着粗气,它旋转的机轮发出的轰鸣声,似乎在给这些嘈杂的喧哗打着节拍。

  这时候热尔维丝迈着碎步在走道里往前走。用目光左右扫视着,她臂下夹着鼓鼓的一包衣服,被来回奔忙的洗衣妇们左冲右撞,她的脚越发跛得厉害,臀部也不由地撅得更高了。

  “喂,到这儿来!亲爱的!”博歇太太用大嗓门招呼道。

  热尔维丝走到洗衣厅左边的尽头,与女门房会合;博歇太太正在用力捶捣着一只袜子,断断续续地搭着讪,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就在这儿洗吧,我替您占的位置……唉!我一会儿就完。博歇的衣服不算太脏……您呢?不会洗太久吧?嗯。你的这包衣服不算多。中午前准能洗完,咱们可以赶回家吃午饭……从前我总把衣服交给雏鸡街上的一个洗衣妇,她用些漂白剂,几把刷子,把我的钱全捞去了。现在嘛,我情愿自己洗,可省多了。也就只花些肥皂钱……你说呢?看您这些衬衣,该用水冲一冲。哟,您瞧,这些淘气的孩子呀,屁股上尽是煤灰!”

  热尔维丝解开包袱,把孩子们的内衣取了出来;博歇太太说该要一桶碱水,她答道:

  “噢,不,有热水就行……我会做。”

  她捡了捡脏衣服,把有颜色的放在一起。从身后自来水龙头上接了四桶凉水,装满自己的大木桶,随后把一堆白衣服浸入水里。她把裙子撩起来夹在两腿之间,抬腿跨进一只大木桶中,这只木桶竖着放的,与她的肚子一样高。博歇太太又开腔说:

  “嘿,您可真内行,呵?以前您在家乡时做过洗衣妇吧?我说亲爱的。”

  热尔维丝挽起衣袖,露出金发女子才有的美丽的双臂,它十分娇嫩,肘上泛着微红色。她开始清洗那些脏衣服。她把一件衬衣放在捣衣用的一块窄小的木板上,这木板已被水浸蚀了许多,还被漂白了。她在衬衣上打着肥皂,然后翻过另一面再擦。在答话之前,她拿起捣衣杵捶打着衣服,她有力而有节奏地击打着衣服并高声说着话。

  “是的,是的,我做过洗衣妇……那时候,我刚10岁……那是十二年前了……我们是到河边去洗……要知道,河边的气味比这里可好闻多了……想想那树阴下的好去处……伴着潺潺的清流…那是在布拉桑……您不晓得布拉桑吧?……在马赛附近,您不知道吗?”

  博歇太太望着她有力地击打衣服的样子,不觉惊叹道:

  “好家伙,真看不出她那双小姐般的嫩手,也许能把铁打扁呢!”

  妇人们继续高声地攀谈着,那女门房惟恐漏掉一句话,不时地倾过身子去听。热尔维丝已捶完了所有的淡色衣服,她真行!她把衣服又放进桶里,然后一件一件地捞出来,再打一遍肥皂并用刷子刷洗。她一只手把衬衣按在捣衣板上,另一只手拿一把短毛刷,逐渐增多的脏泡沫拖着不规则的尾巴,涌出池子,落在地上。这刷子的低声细语让几个妇人相互凑得更近,谈得更亲密。热尔维丝又说:

  “不,不瞒你们说,我们实际上没结婚。朗蒂埃并不见得是女人想嫁的好男人!不是为了孩子们,我就……我只有14岁时,他那年18岁,我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老二是四年后出世的……要知道,这事说起来也很平常。在家乡的时候,我也并不快活;那个马加尔大叔,为些小事,就对我拳脚相加。所以,我想到外面来舒舒心……我和他本打算结婚的,但是我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我的父母不愿意这门亲事。”

  她从白色泡沫中抽出发红的双手摇了几下。

  “巴黎的水可真硬。”她说。

  这时的博歇太太不再有气无力地洗衣服。她索性停下手,让打过肥皂的衣服沤一会儿,可以细听这段历史,这段两星期来使她心怀好奇的故事。那张肥胖的脸上嘴巴半张;凸出的两眼,放出异彩。她怀着清出其中奥妙的满足感想道:

  “对了,这女人太爱多嘴,所以早先常有口角的事。”

  便又提高嗓门问道:

  “这么说,他为人不好啰?”

  “请别和我说这个!”热尔维丝答道,“在家乡时,他曾对我蛮好;但是自从我们来了巴黎,我就再也收不住他的心了……我告诉您,他母亲去年过世时,留给他一些钱,约莫有一千七百法郎,他就动了来巴黎的心思。也是马加尔大叔时常凭白无故地打我,我也就答应跟他走;于是,就带着两个孩子上路了。他本打算让我替人洗衣服,他去做制帽工的行当。我们原本会过得挺红火……然而,您也知道,朗蒂埃花花肠子,花钱大手大脚,是个只顾玩乐的男人。总之,他胸无大志……就这样我们来到蒙马特街,住进了蒙马特旅店。那阵子,吃大餐、乘轿车、进剧院,他戴着手表,我穿着绸衣;他腰里有几个钱时,心倒是不坏。您能想见,凭他这样胡吃海花,没出两个月,钱袋就底朝天了。我们搬到好心旅店来住时,清苦的日子就开始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喉咙像被什么一下子收紧,她强忍住泪。此时,她已经洗完了衣服。她说:

  “我该去取热水了。”

  倾心静听私房话的博歇太太,对热尔维丝戛然而止的叙述,不免有些扫兴。她忙叫住洗衣场的一个伙计。

  “我说,亲爱的查理,劳驾您替这位太太提一桶热水来,她这会儿忙不开。”

  那伙计拿了桶去,提来了满满一桶热水。热尔维丝递了一枚铜币付了小钱。她把热水倾入大桶,弯下腰俯在捣衣板上.用双手最后一次给衣服打肥皂,一缕缕的灰白色水蒸气升腾起来钻进她金黄色的头发里。

  “您该加些苏打,拿着,我这里有。”女门房殷勤地说。

  她说着便把自己带来的而用剩的半袋苏打倒进了热尔维丝的桶里。她还要给她一些漂白剂,热尔维丝不肯要;油和酒的污点才用得着漂白剂。

  “我看他有些爱追女人,”博歇太太又说道朗蒂埃,却没有指名道姓。

  热尔维丝仍旧弯着腰,伸在桶里的双手钳住正在洗的衣服,只微微摇了摇头。

  “对,对,我可瞅见了好几件小事情……”博歇太太插进话来。

  热尔维丝忽然直起身来,面色苍白,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她连忙不知所措地打着圆场说:

  “呵!不,其实我什么也没看着……他就是喜欢与人说笑,仅此罢了……就说我们那里住的两个女子,阿黛尔和维尔吉妮,您也认识她俩儿,嗨!他虽然爱跟她们开玩笑,却没有出格,我敢担保。”

  热尔维丝直挺挺地站在博歇太太面前,额心沁出汗珠,臂上汗流如注,尖利的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对方。这当尔,女门房也生气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提高嗓门劝解说:

  “听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过了一小会儿,她似乎平静了些,换了和颜悦色的声调,好像告诫她犯不着跟那种人吐露真心话似的。她说:

  “依我看,朗蒂埃的眼神里有股子诚实劲……他一定会娶您的,亲爱的,我敢担保!”

  热尔维丝抬起湿手擦去额上的汗,又从桶里取出另一件衣服,又默默地摇了摇头。两人无言以对了一阵子。这时的洗衣场里,妇人们的喧嚷平复了。时钟敲响了十一下。几乎有一半的洗衣妇们把腿跨坐在大桶边上,脚边放着开了盖的酒瓶,把香肠夹进面包,吃了起来。只有那些带着小包衣服来的家庭主妇们,眼瞅着柜台上方挂着的时钟,忙着要走。还能依稀听到一些零散的捶捣衣服的声响,但杵声渐渐稀疏,笑闹声渐渐停息。妇人们大口咀嚼着食物,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谈着。可此时,那台蒸气机并不停歇,依旧工作,似乎比先前提高了调门,响亮地鸣唱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充斥了整个洗涤厅。但却没有一个妇人在乎它的鸣叫;好像它是洗衣场自身的呼吸器官,它呼出的炽热气体是在天花板的梁下浮聚着一片消散不去的云雾。厅里的温度使人难以忍受;左边的高窗子还透进了阳光。照在翻滚的水蒸气上,析出十分柔和的粉灰色和蓝灰色。由于众声抱怨四起,那个名叫查理的伙计伸手牵着高大的粗布帘子,从这个窗子走到那个窗子,遮住了灼人的阳光。接着,他又走到背阳光的那一头打开了些通气窗。大家向他喝彩,鼓着掌,一时情绪都快活起来。不一会儿,最后的杵声也停了下来。洗衣妇们口中塞满了吃的,只得用手中的餐刀在比比划划。这时,四周没了声响,只听得见火夫煤铲有规律的响声,他在用铁铲把煤块从地上铲起,运进机器的炉膛里。

  这时候,热尔维丝把带颜色的衣服放进备好的热肥皂水中洗着,待她洗完后,走近一个架板旁,把洗过的衣服摊在架上,沥出的水滴到地上泛着蓝色,她开始用凉水冲洗起衣服,身后水龙头流出的水竟直流进放在地上的大桶里面,两条沥水的衣杆横在桶中,头顶上那两根木棍可再次沥干洗毕的衣裳。博歇太太搭腔道:

  “呃,快洗完了,真不算坏。呆会儿我帮您拧一拧。”

  “嗨!不用了,谢谢您了。”热尔维丝一面作答,一面在清水中搓着双手并且涮洗着带颜色的衣服。她又加了一句:“要是有大床单什么的,我就不推辞了。”

  然而最后她还是接受了女门房的帮助。她俩拽着一条裙子的两端,这是一条颜色古怪的毛织品,收浆的裙子冒出淡黄色的水汁。此时,博歇太太嚷了起来:

  “瞧,大个子维尔吉妮也来啦……那几件破衫子,一条毛巾就包了,有啥好洗的?”

  热尔维丝连忙抬头望去。这女子同她年龄不相上下,身材比她高些,棕色的头发。鼻眼倒也清秀,但脸是长了些。她穿着一条旧黑长裙,领上垂着飘带,颈上系了一条红色的饰巾。头发细心梳过,用蓝色的丝绒发网套着发髻。不一会儿,她走到中间通道,眯缝着眼睛,像是在找人。她瞟见了热尔维丝,便挺着胸脯,扭摆着两股,从她身边走过;在与她相隔五个桶的地方,加入了洗衣行列。博歇太太接着低声嘀咕道:

  “可真是稀罕事哟!她可是连一副套袖都不曾洗过的……哼,她是有名的懒娘儿们,您得相信我的话!亏她还是个裁缝,连她自己张了嘴的鞋都不缝一缝!她跟她的妹妹一个样,那个不顾脸色的擦铜器女工,就是那贱货阿黛尔,她隔三差五不去车间干活!谁知道她们有没有正式的父母,也不晓得她们靠什么过活,大伙儿都这么议论……她在搓洗什么呀?呃?是一条短裙呢?真让人恶心,脏成那个样子,这裙子!”

  博歇太太显然是想搏得热尔维丝的欢心。其实阿黛尔和维尔吉妮手头宽裕时还时常请她喝咖啡呢。热尔维丝并不搭话,焦躁的双手加快了洗衣的节奏,想快些完结。她在一只三条腿的木桶里拌匀了青矾。把白色衣服浸在里面揉着,水面上析出油漆一般的光彩,她轻轻拧过衣服,便搭在头顶的木杆上。她故意背对着维尔吉妮,操持着这些活计。但她听到了对方的冷笑声,而且察觉到她斜着眼睛看她。维尔吉妮像是专为向她挑战而来的。一霎时,热尔维丝转过身去,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相互死死地盯着。博歇太太忙低声说:

  “您让她去好了。你们还不至于打起架来吧?……没有什么事儿,不是她,听我的话吧!”

  当热尔维丝正在挂她最后一件衣服的当尔,从洗衣场门口传来一阵笑声。查理嚷道:

  “有两个孩子找妈妈呢!”

  所有的女人都探头望去。热尔维丝认出是克洛德和艾蒂安。孩子们也瞧见了母亲,便向她跑过去;他们散了带子的鞋子踏在满是积水的石砖地上啪啪作响。哥哥克洛德牵着弟弟的手。哥俩儿经过洗衣妇面前时,她们一个个发出疼爱的招呼声,却见他们微笑中带着几分恐惧的神色。他们在母亲面前站着,仍旧牵着手,抬起满是金发的小脑袋。

  “是爸爸让你们来的吗?”热尔维丝问道。

  当她弯腰系好艾蒂安鞋带的当尔,却看见克洛德在摇晃着套在他一个指头上的那把带铜牌号码的房门钥匙,她惊异地问:

  “呃!你把钥匙带来了!真奇怪,为什么?”

  孩子经她提醒,瞧了瞧指上早已忘了的钥匙,似乎想起了什么,便用清脆的嗓音嚷着:

  “爸爸去了。”

  “他是去买午饭吧,是他让你们来这里找我的吗?”

  克洛德用眼睛瞅了瞅弟弟,迟疑着,不知从何说起。稍顿了一会儿,他一口气接下去说着:

  “爸爸走了……他从床上跳下来,把衣服什么的放到箱子里,把箱子搬下楼去,放在一辆马车里……就走了。”

  原本蹲着的热尔维丝慢慢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双手捂着面颊和太阳穴,她觉得头嗡嗡作响,像要裂开似的。她只能用同一个腔调重复前一句话:

  “呀!天啊!……呀!天啊!……呀!天啊!……”

  博歇太太接着询问孩子们的来由,这一变故不由使她兴奋不已。

  “乖孩子,再把话说清楚些……是爸爸锁上门,叫你们把钥匙带来交给妈妈,对不?”

  接着,她压低声音,凑到克洛德的耳边问道:

  “马车里有没有一个女人?”

  孩子有些发窘,但他仍旧津津有味地重新讲述刚才的故事:

  “爸爸从床上跳下来,把衣服什么的放进箱子,他就那样走了……”

  博歇太太只好示意他们走开,哥哥拉着弟弟的手走到自来水管旁。哥俩戏着水玩耍着。

  热尔维丝哭不出来。她感到窒息,腰倚在洗衣桶上,双手始终捂着脸,身子不住地打着寒战。口里不时地长吁短叹,更把拳头掩住眼睛,好像要使自己消失在冥冥之中似的。她感到自己像掉进了一个黑洞的深处。

  “别难过,亲爱的,这他妈是什么事呀!”博歇太太轻声嘟囔着。

  “你呀,你可不知道呀!”热尔维丝终于用很低的声音说,“今天早上他叫我把我的披肩和衬衣给了当铺,原来是为了付他的车钱!……”

  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说到早上当典衣服的事,想起上午那场纠葛的前因后果,那憋在喉咙里的哭声终于迸了出来。

  这当典衣服之事那般刻骨铭心,也是她绝望之中最大的痛楚。泪水流了下来,与已经被她的手沾湿的下巴上的水珠汇在一起,她并不用手帕去拭。博歇太太又在旁边献着殷勤:

  “快消消气,别再哭了吧,瞧大家都看着您呢。为了一个男人,值得这样伤心吗!……您,您还爱着他?嗨,我的小可怜。刚刚您还在生他的气,这会儿又为了他哭成这样,说句不怕伤您心的话……天啊!我们女人多愚蠢呀!”

  随后她又显出慈爱的语气,说:

  “像您这样花儿一样的女子,但说也无妨!不是吗?……现在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您。您还记得我从您窗子下面经过时的事,我已好生怀疑……昨天夜里,阿黛尔回来的时候,我听到和她一起走着的是个男人的脚步声。为了看个究竟,我向楼梯看了看,那男人已经走到三楼,从背影上看,我认得朗蒂埃先生的那件外套。今天早上,博歇去看,果然是他安然地走下楼去……阿黛尔陪着他走呢,您再听吗?再说那个维尔吉妮眼下也傍着一位先生,每星期要去那人家两次。我只是在想,她们姐儿俩同住一个房间,而且只有一张床,昨晚不知道维尔吉妮怎么睡觉的。”

  她说到这里,稍顿了顿,掉转过身子,重新用粗闷的嗓门说:

  “瞧,那个没心肝的女人,她看见您哭,她却在笑!我敢赌咒,她来洗衣服是假……她把那一对男女送走,来这里察言观色,再回去告诉他们才是真。”

  热尔维丝的双手从衣服上拿开,用眼望去,维尔吉妮正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低声在对周围的三四个女人嘀咕,还不时用目光扫视着热尔维丝,她不由地怒火中烧。她伸出双臂,在地上找着什么,身子像车轮一样打着转,四肢都颤动了。当她看到一个盛满水的桶时,双手拎起这桶,拼命向前泼出。

  “好呵,你这个泼妇!”维尔吉妮尖叫着骂道。

  她向后一闪身,水只打湿了鞋子。洗衣场里刚才已被热尔维丝眼泪和哭声激起的骚乱,眼下又变成了拥挤不堪围观争斗的人群。有些洗衣妇啃着面包,站在木桶上瞅着。还有些手上裹着肥皂沫蜂拥而立。把两个妇人团团围在当中。

  “呀!你敢要泼!”维尔吉妮大声重复着,“这疯娘儿们,要干什么!”

  热尔维丝停了手,伸长着下巴,脸上的肌肉在不住地颤抖,她并没有答话,因为她还不会巴黎泼妇的骂街的腔调。可对方并没有停嘴:

  “呸!去你的!谁不知道,你这贱货在外省时就放荡惯了,不到12岁,就把身子给那些当兵的做褥子,她那条腿就是在家乡时胡来给弄残的……”

  这话引来一阵哄笑。维尔吉妮觉得自己得了势,便向前迫进了两步,挺直她高大的身子,越发高声地叫道:“哼!来呀,看我怎么收拾你!听着,别到这里来给我们找麻烦……我可知道你,你这娼妇!她敢碰我一下,我就把她的裙子撩起来,让大家看看她的骚腰!我怎么冒犯了她……说呀,北方婆子,别人怎么得罪你了!”

  “别嚼舌头了,”热尔维丝有些结巴起来:“你还不清楚……昨天夜里有人看到我丈夫……你给我住口,不然我准要扼死你!”

  “她的丈夫!嘿!真不害臊!还能说出口!……是说合法夫妻!她这副嘴脸,也配有丈夫!……他甩了你,与我没关系,也许并不是我偷了你的人吧?你可以来查呀……你要我直说嘛?是你玩了你的男人!他以前太宠着你了……至少他也是个诚实的汉子,不是吗?喂,有谁能找到那位太太的丈夫?……是有赏钱的哟!……”

  又是一阵笑声。热尔维丝声音渐低,小声喃喃地说:

  “您心里清楚,您最清楚……就是您妹妹,我要扼死她。”

  “是吗,那你就去找她吧,”维尔吉妮冷笑着说,“呃,是我的妹妹!这是很可能的,因为我妹妹比起你可风雅多了……嗨,这与我有狗屁相干!我就不能安心洗我的衣服吗?让我清静些,我受够了,听着,别再没完没了地唠叨!”

  她往衣服上捶捣了五六下,便又骂了起来,而且更加癫疯,越加冒火。只有一小点儿沉默,便又放起了连珠炮:

  “当然,对,是我的妹妹。这下,你满意了吧?……他们俩才叫情投意合,你真该瞧瞧他们亲嘴时的热乎劲!他甩了你和你那两个私生子!好漂亮的小家伙,脸上尽是些疮疤!他们当中有一个是一个巡逻兵的,对吧?你还弄死了三个,因为你不愿意带这么多小崽子来巴黎,那会增加你行李的分量……这可是你的朗蒂埃告诉我们的。呀!他讲了很多玄乎的事,他已对你那副贱骨头身子腻味透了!”

  “脏货!烂货!下流婆!”热尔维丝愤怒得吼叫起来,周身打着抖。

  她回过身又在地上找着东西,只寻到一只小木桶,她猛拎桶脚,把这桶暗蓝色的青矾水向维尔吉妮脸上泼去。维尔吉妮顿时湿了一只肩膀,而且左手也被青矾染成了青灰色。她嚷道:

  “好狠毒呀!她竟敢毁我的裙子!你等着,臭不要脸的!”

  她也抓起一只小桶,朝她的敌手沷去。于是一场恶战开始了。她们沿着排成行的水桶争先跑去,挑盛满水的木桶,抓起来相互泼在头上,每次回合,都伴着咒骂声。此时,热尔维丝也不示弱地回骂着对方:

  “呸!烂货!……浇你这桶水!凉凉你的屁股,让你败败火吧!”

  “哼!娼妇!冲一冲你浑身的臭气,除除你一生的晦气呀!”

  “对,是的,我让你清清脑袋,婊子!”

  “再来一桶……洗一洗你的黄牙,再去打扮一番,今晚也好去美男街上勾引野男人喽!”

  盛水的桶用尽了,她们便提了桶开自来水管接水。等着水流满的间隙,她们继续着相互的辱骂。先前的回合都泼不准水,很难沷着对方。渐渐地泼顺了手,双方都有了准头。维尔吉妮先遭了当头一桶,水从脖颈涌入,顺着脊背和胸脯在裙襟里面刷刷地流到地上。正当她惊魂未定的当尔,忽又飞来一桶,斜泼在她的左耳上,砰然作响,浸散了她的发髻,长发技散了下来。热尔维丝开始是被泼在了两腿上;接着一桶灌满了她的鞋子,溅起的水湿了大腿;还有四桶泼湿了她的双臀。不一会儿,已分不清哪一桶泼在什么部位,也数不清相互泼了多少桶。此时,她们两人从头到脚都淌着水,上衣贴在脖子上,裙子粘在腰际,身子都显得苗条了,直挺挺的,发着抖,周身向下滴着水珠,活像滂沱大雨中的雨伞一样。

  “她们真滑稽!”一个洗衣妇挤着嗓子说。

  洗衣场的人们都尽情取乐。人们向后退开,以免双方水战的水溅到身上。喝彩声,取笑声,桶中猛然泼出的水流声相互交织在一起。地上积满了水,她们两人立在水中,水没到她们的踝骨。这时候维尔吉妮准备使出她的狠招儿,她突然抱过邻近一个洗衣妇放在那里的一桶滚烫的碱水,竟然向热尔维丝身上泼去。只听得一声尖叫。人们都以为热尔维丝一定烫得不轻。然后,她只是左脚被轻微烫伤。剧烈的疼痛,使她不再取水,而是拼尽全力把小桶掷了出去,桶砸在维尔吉妮的腿上,她被击倒在地。

  所有的洗衣妇都议论开了。

  “她准把她的一只爪子打折了。”

  “说哩!另一位还想要把她煮熟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那金头发的娘儿们有理,有人抢了她的男人,也难怪她!”

  博歇太太双臂举向空中,带着惊骇的神情,战战兢兢地躲在两只大木桶之间。克洛德和艾蒂安吓哭了,揪着母亲的衣襟,连声叫着“妈妈!妈妈!”边叫,边抽泣着。当博歇太太看到维尔吉妮倒在地上的时候,她连忙跑上去,找着热尔维丝的裙角,反复地说:

  “嗳哟!快走吧!你就省些事吧……我都要背过气去了。说实话!哪有这般拼命的呀!”

  但她又退缩回两个大桶之间,和孩子们一起躲了起来。此时,维尔吉妮对准了热尔维丝的胸脯扑了过来,掐住了她的脖颈,想要扼死她的对手。热尔维丝奋力一挣,挣脱了身体,反而钳住了维尔吉妮的发髻向后揪,像是要揪下她的脑袋似的。搏斗重新开始,两人即不吭声,也不叫骂。两个女子并没有扭打在一起,只是专攻对方的脸部,她们手呈爪形,作出抓人的姿态,触到什么就胡抓、乱掐。维尔吉妮的红领饰巾和蓝发网罩被扯掉了;上领口也被撒破,肩膀的肌肤裸露了出来。热尔维丝的衣服也撒开了口子,她也弄不明白,她白衬衣的一只袖子竟掉了下来,衬衫侧面还裂了一条缝,使她的胭体清晰可辨,碎布片片飞舞。起先热尔维丝开始流血,从嘴上到下巴添了三条长长的爪印;为了保护眼睛,每每交锋,她先把眼睛闭了,惟恐维尔吉妮给她天窗盖瓦。此时维尔吉妮还未见血,热尔维丝对准她的耳朵,恨不能揪住它们,当她终于捉住一只耳坠时,便用劲一扯,这是一只梨形黄色玻璃的耳坠。维尔吉妮被扯破的耳垂,渗出了血。

  “她们行凶了,快拉开她们呀!这两个野蛮女人!”许多人叫了起来。

  洗衣妇们都围拢过来,各自组合为两个阵营:有些怂恿着她们,像在挑唆两条打架的母狗;另一些人显得神经质,全身发着抖,扭转头去,不愿目睹这场面,反复说着,再看下去要作出病来的。两个阵营险些酿成全场的恶战,有人在彼此互咒没有良心,真不中用;赤裸的手臂相互伸了出去;只听得三声耳光响起。

  博歇太太终于去找洗衣场的伙计了。

  “查理!查理!……他到底去哪儿了?”

  定睛一瞧,查理正站在看热闹人群的前排,双臂交叉,观望着这场搏斗。他是个彪形汉子,脖颈张粗。此时,他在笑,正欣赏着两个妇人身上裸露出来的肉。那金发少妇肥嫩得像只鹌鹑,如果她的衬衫破了,就更有看头啰。

  “呃?”她眨巴着一只眼睛说,“她的胳膊下有一个红痣哩!”

  “怎么啦!你竟在这里看热闹!”博歇太太发现了他,不由得叫了起来,“那就帮帮忙把她们拉开!……只有您才有力气拉开她们,您!”

  “什么?我不干,别恭维我!只叫我一个!他平静地说:“您想要我像上次一样被人抓破眼睛呀?……我在洗衣场,不是管这种事儿的;再说,我哪能管得过来呢……你们别怕,尽管放心!她们相互放放血有好处。这会使她们温柔些。”

  女门房说要去警察局报警;但洗衣场的女主人,那个姣小而有眼疾的少妇执意不肯。她连声说:

  “不,不,这不行,那可是要连累洗衣场的生意。”

  此时,那两个妇人在地上又打了起来。忽然问,维尔吉妮猫下腰,攥起一根捣衣杵,举起来摇晃着,嘶哑地喘着气,变了声音说:

  “妙极了!你等着!预备好你的臭衣服!”

  热尔维丝也连忙伸长手臂,也抄起一根捣衣杵,举过头顶,像是挺着一根狼牙棒。她也用虎啸般的嗓门叫道:

  “呵!你也想过过碱水!……那就把你那身臊肉送上来,看我怎么捣捶臭抹布!”

  这一阵子,两个妇人半跪在那里互相威胁着。头发散乱着贴掩着脸,胸脯起伏着喘着粗气,青肿的身子上溅满了泥污,她们相互窥视着,等待着,歇息一会儿,热尔维丝先下手一杵打去;那杵从维尔吉妮肩上滑过。她向侧旁一闪维尔吉妮回敬的那一杵也从她屁股上掠过。于是衣杵之战开始,她们互相的捶击,竞像洗衣妇捣衣一般用力且带着韵律。当衣杵触到身子时,杵声迸出哑音,活像打在桶里的水上一样。

  她们周围的洗衣妇们不再笑了。有许多人抽身离去,说她们看了真倒胃口;那些不走的正伸氏了颈项,眼睛里放出残忍的光芒,感到这两个悍妇拥有超凡的勇气。此时,博歇太大已领着克洛德和艾蒂安离开了;两个孩子远远的哭泣声和两杵相击的声响混杂在一起。

  热尔维丝突然长号一声。原来维尔吉妮狠狠地在她时上赤裸的胳膊上重重地一击,皮肤上留下一条血痕,肌肤顿时肿了起来:于是她蹦了起来,人们以为热尔维丝这下要跟高个女人拼命了。

  “够了!行啦!”大家齐声嚷着。

  她的脸色凶狠异常,没有一个人敢接近她。她的力气像大了十倍,她一把拦腰抱住维尔吉妮,把她压倒,让她脸贴在石砖上,屁股朝天。维尔吉妮尽管拼命挣扎,但裙子已被对手高高撩起,裙子下面有一条短裤,热尔维丝伸进裤叉,用力一拽,维尔吉妮的大腿和屁股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接着她抡起捣衣杵,便向那只明晃晃的肥臀打去,活像当年她在布拉桑时的维奥纳河边,她的老板娘给边防军人捣衣时的那股劲。湿淋淋的木杵落在细嫩的肉上,发出带湿的声响。每打一杵雪白的肌肤上便现出一条红印。

  “哦!哦!”看得起劲的伙计查理瞪圆了眼睛,低声沉吟。

  周围笑声又起,但是不久人们又重新嚷着:“够了!行了!”热尔维丝像是没听见,也不停手。她低头细看自己的杰作,生怕留下一处不流血的肉。她要打得对手体无完肤,皮开肉绽。此时,热尔维丝记起了一首洗衣歌,她凶狠而愉快地哼唱起来:

  “砰!砰!玛尔克到洗衣场……砰!砰!用力捶衣裳……砰!砰!要洗净她的心肠……砰!砰!心中充满了悲伤……!”

  歌声中伴着骂声:

  “这一下是给你的,这一下给你妹妹,这是给朗蒂埃的……见到他们的时候把这些捎给他们……当心点!我又开始了。再给朗蒂埃一下,给你妹妹一下,也给你一下……砰!砰!玛尔克到洗衣场……砰!砰!用力捣衣裳……”

  人们不得不把维尔吉妮从她的杵下救了出来。高个子棕发维尔吉妮泪流满面。浑身青紫,羞愧难当,拿起她洗的衣服走了;她被击败了。此时的热尔维丝重新穿上她那只内衣袖子,系好裙子。她觉得手臂痛得厉害,她叫博歇太太替她把洗过的衣服放在她的肩上。博歇太太说着刚才的这场恶斗,加上她自己的感触,并说要替她检查一下全身,

  “你会不会有什么骨头被打折了……刚刚我可听到一声响……”

  但是热尔维丝要走了。一些洗衣妇穿着围裙,直挺挺地围着她发出同情和赞扬的唏嘘声,她并不作答。当把洗得的衣服扛上了肩,她便出了大厅的门,孩子们正在门外等她。

  “两个小时了,得交两个铜币。”已经回到营业室的洗衣场女主人见她出来,便拦住她说。

  “为什么要两个铜币?”她竟弄不明白她是在要洗衣位置的租钱,后来她终于付了那两个铜币。她肩上扛着沉重的湿衣服,脚下的步子蹒跚难移。她胳膊肘发着青,脸上冒着血,周身湿淋淋,便用两只赤裸的手臂牵着艾蒂安和克洛德。在她两旁走着的孩子仍然心有余悸地抽泣着。

  随着她的离去,洗衣场里嘈杂的洗濯声重新又起。那些吃完面包,喝光洒的洗衣妇们把衣服捶捣得生响;刚刚热尔维丝和维尔吉妮的恶战倒长了她们的精神,一个个脸上泛着鲜活的神色。沿着两排洗衣桶,远远望去,交错的手臂又猛烈地活动起来。那些木偶般生硬而机械活动的身子,叉着腰,歪斜着肩头活像门上的合页一张一合。攀谈声从这一头漫延到那一头,腻语声与喧笑声混入汩汩的水声里。自来水龙头喷出的水,水桶泼出的水,又使小池下汇成一条小河。现在正是下午捣衣正酣的时辰。从窗帷的缝隙里射进来的道道金色阳光,穿透洗衣厅里升腾起的烟雾,射出赭黄的光线,人们呼吸着闷热的肥皂气味。忽然间,厅里罩满了白雾;原来是锅炉里煮碱水的巨大顶盖,自动升了起来。那敞着口的铜锅里涌出一股股带有氧化钾甜味的浓气。此刻,近旁的那些衣物烘干机也在不停地转着。成包的衣服送进生铁圆筒经那机器一辗,水顺着机器下面的一个孔便流走了。这喷云吐雾机器剧烈地震动着,洗衣场像是被它有力的钢臂带动着也不息地运作着。

  当热尔维丝的脚踏进“好心旅店”的小径,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这是一条昏暗、狭窄的小径,沿墙有一条小沟,沟里流着污秽的水。刺鼻的恶臭,不由使她联想起与朗蒂埃在此挨过的十五天。十五天不幸而充满吵闹的生活此刻回想起来,不免阵发揪心断肠的痛楚。她似乎感到进入了一个被抛弃的荒漠世界。

  上了楼,屋里空荡荡的,窗户开着,阳光洒满了整个屋子。在一道阳光的映衬下金色的尘埃上下翻飞,更衬托出那昏暗的天花板和脱了纸的墙壁的破败和凄惨。壁炉上面的一只钉子上只剩下一条妇人的围巾,像一条细绳似地袅绕在那里。孩子们的床被移到了屋子中央,露出那个横柜,柜上的抽屉大开着,里面完全空了。朗蒂埃曾洗过脸,那张纸牌上用两个铜币买来的洗发膏已被他用尽。脸盆里盛着他洗手用过的油腻的水。他什么都不曾忘却;平日放箱子的角落现在空荡无物,在热尔维丝眼中那里有一个硕大的洞。就连挂在窗楣上的那面小圆镜子,现在也找不到了。此时,她有一种预感,连忙朝壁炉台上看去:朗蒂埃已拿走了当票,那叠烛台之间的粉红色纸片早已不见了。

  她把肩上的湿衣服搭在一把椅子背上,她愣愣地站着,转身环视屋里的家具,大惊失色,以致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朗蒂埃原先留下的四个洗衣用的铜币,现在只剩一个独零零地躺着。克洛德和艾蒂安在窗前嬉笑着,已经安定了下来。她走了过去,把头埋在孩子的手臂上,搂着两个小脑袋,一时忘却了痛苦,当她再望着楼下灰色的街道时,不由回想起清晨巴黎的工人们上工的情形。这时马路已被走来去往的人群溜得发热,入市税征收所的围墙后面升腾起的热浪向都市漫延开去。在这围栏之中,在这躁热的空气里,人们遗弄了她,使她伴着孤零零的两个孩子渡日。她漫无目的的把目光投向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直望到两头,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攫住了她的心。她似乎觉得从此她的生命就要休止在这医院和那屠宰场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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