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小酒店 作者:(法)左拉著


  大约是房租到期后的一个星期六,1月12日或是13日,热尔维丝已记不准确切的日期了。她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因为她已经想不起来有多久肚子里没有进过热东西了。唉!真是地狱般的一周!家里已找不到一点儿可以充饥的食物,两只四磅重的面包从星期二维持到了星期四,后来她又找到了一块昨天剩下的干面包皮倒现在为止,已经三十六小时连面包屑都没有了,真的叫做对着空饭橱跳舞啦!唉!她所感觉到的是恶劣天气压在肩上的重负。天空中弥漫的乌云像一只阴冷漆黑的锅底,酝酿已久的大雪还未降下。当人在饥寒交迫之中时,即使勒紧裤腰带,也是无济于事的。

  也许晚上古波会带一些钱回来。他说他在上工。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不是吗?热尔维丝虽然无数次地失望,但是她最终还是对这笔钱抱着一线希望。她自已经过了各种失落和挫折之后,在区里找一份普通洗涤工的活儿都不行了,甚至雇她收抬屋子的一个老妇人不久前都把她赶出了门外,骂她偷屋子里的酒喝。没有一个地方愿意要她干活儿,她把自己给毁了;实际上人们是成全了她,因为,她已经堕落到如此浑浑噩噩的地步,宁愿等着被饿死,也不愿意动动自己的十只手指头。总之,如果古波能带回来些工钱,就能吃到一些热东西了。此刻,中午十二点的钟声还未敲响,于是她躺在草垫子上等待着,因为当人躺卧的时候会暖和一些,也不至于会感到太饿。

  热尔维丝称之为草垫的东西,实际上是堆在墙角的一堆干草。她的卧具已经陆续拿到区里的拍卖行里去了。起初,手头上实在没钱花的日子里,她万般无奈地从床垫里抽出几把羊毛,藏在自己的围裙下面,拿到俊男街去,每磅卖上十个铜币。后来那垫子被掏空了,有一天早上,她索性把那垫子套拿去换了三十个铜币,为的是买咖啡用。不久两个枕头也跟着去了拍卖行,接着是一只双人长枕头。剩下的是那张大床了,这床可不能藏在袖筒里拿出门去,要是让博歇夫妇看见他们把屋子里的抵押物抬出门去,便会嚷嚷得让全宅院的人都知道的。但是,有一天晚上,她窥探到博歇夫妇设宴待客,于是,在古波的帮助下,把那张床拆成了零件,平安地搬出了大门,先抬床板,再搬床背,最后是床架子,一块接着一块地运到了外面。这次强行拍卖获得了十个法郎,够他们大吃大喝三天了。干草当褥不也挺好吗?甚至后来把被单都拿去与先前卖出的其他卧具做伴了。二十四小时极度饥饿之后,又用换来的钱大吃大喝,恐怕会患消化不良症的。他们用扫帚把于草屑扫在一起,再重新躺在上面,没有比这更脏的东西了。

  在那堆干草上,热尔维丝没有脱衣服,像一只小狗一样蜷曲着,两只脚缩到破旧的裙子里面,好让身子暖和一些。这一天,她眼睛圆睁着,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不愉快的念头。天啊!不,倒霉的早上!人怎么能这样不吃不喝地过活呢?当她觉着自己头脑里一片空白时,她并不觉得饿,只是感到胃里像坠了一只铅砣似的,当然,望着眼前家徒四壁的惨象,她又从何寻找快乐的主题呢?这里简直像个狗窝!那些穿着外套在街上溜达的母猪兔狗都不啮的肮脏狗窝。她用呆滞的目光怔怔地望着四壁皆空的屋子。当铺已经把屋里几乎所有的物品拿去了,这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只剩下一只橱柜、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然而橱柜上的大理石台面和抽屉和那张木床一样顷刻之间以同样的方式消失了,即使是一场火灾也不会把这一切扫荡得如此彻底,家中的陈列品也尽数掠净。先是从座钟卖起,换回十二个法郎,直至家里的照片,有一个女商人要买下那些相片框子;这个女商人倒是非常乐于助人,她买下了热尔维丝的一只锅,一只熨斗,一把梳子,按照不同的价值分别给了女主人五个铜币、三个铜币和两个铜币,这样热尔维丝再上楼时手中便可以拿一块面包了。现在,手头上只剩下一把剪烛花的破剪刀了,她想用它再换一个铜币,女商人都不愿意了。天啊!如果她知道有谁愿意买下垃圾、灰尘和油腻的话,也许她还能卖出一笔钱,尽够开一家店铺呢,因为她的屋子里这些东西是应有尽有!她看见墙角里有许多蜘蛛网,这些蜘蛛网也许是医治刀伤的好药呢,可惜还没有一个人来为此谈一笔交易。于是,她无奈地转过头去,放弃了做生意的妄想,把自己的身子在草堆中蜷缩得更紧了,她更愿意透过窗户凝视着风雪沉沉的苍穹。这痛苦的时日像屋外寒彻的空气一样渗进了她的骨髓,要把她娇嫩的肌肤冻成硬块。

  让人烦心的事接连不断!为何要让自己为这许多琐事困扰,苦思冥想而坐卧不宁呢?她怎么能安然入睡呢!房租的事又来搅扰她的脑筋了。房东马烈斯科先生昨晚亲自再次登门,他说一个星期内,如果再交不出最近两季度的欠租,就要把他们赶出门外。那么好吧!他要赶就赶吧,到了马路上不见得比在这屋子里更糟!你们瞧瞧看这个穿着大衣,戴着羊毛手套的畜生!他上楼来,气势汹汹地讨租金,就像古波夫妇把一笔不小的款子藏在什么地方似的!该死!即使有点儿钱,她也得先养家糊口!这个大腹便便的家伙,总是出言不逊,她就把他放在了屁股后面!①就像她野蛮的丈夫古波一进门就想打她几下,热尔维丝也会像对待她的房东一样,把古波也放在屁股后面。现在,她屁股后面有足够的地方,因为她对谁都已满不在乎,她正想要摆脱所有的人们和这令人厌恶的生活。古波有一根棍子,他戏称它为母驴扇,并用它常去扇他的老婆,瞧呀!她被扇得浑身冒着臭汗。她呀,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她也会咬人,抓对方的脸。于是,他们常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打架,打得兴致浓了,连面包都不想吃了。然而,终于她连拳打脚踢之类的事件也和其他事情一样习已为常了。古波整整几个星期无所事是,几个月沉湎于酒精之中,醉得像疯子般地闯进家,对她拳打脚踢,她也渐渐地适应了。她只觉得他令人讨厌,仅此而已。正是从这些日子开始,她把古波放在了屁股后面。是的,她的猪猡般的男人,放在屁股后面!罗利欧夫妇、博歇夫妇、布瓦松夫妇统统放在她屁后面!还有全区里藐视她的人们,也让他们去屁股后面吧!全巴黎的工人也装在屁股后面吧!她会毫不经意地用手掌在屁股上拍一下,就让他们都在屁股后面呆着吧,一阵喜悦和复仇的感觉让她欣欣然。

  ①法国俗语:把人“放在屁股后面”,即“置之不理”或“满不在乎”的意思。

  不幸的是,即便一个人对一切都能从习惯到自然,都还不能养成不吃东西的习惯。这里一件令热尔维丝十分失望的事。她即使坠落到社会的最底层,沦落到人下人的地步,走过众人的面前遭受白眼和撤嘴。无理和侮辱,她都已经不在乎了,只是那辘辘饥肠搅得她难以忍受。呀!她已经与盘菜告别了,她现在已经下贱到能找到什么都吞进肚里的地步。遇上节庆的日子,她去肉店用四个铜币买回一些快要发臭的肉屑,放上一些马铃薯,在一只小锅里煮一煮。或者把一只牛心切成小块烧熟,她却会咂着嘴唇像是要品尝上等佳肴似的。还有几次,当她找来一些酒时,她精心作了些面包了煮汤,真是名副其实的为鹦鹉做的汤。两个铜币买来的意大利干酪,一些马铃薯,半磅熟豆子,这同样是她不能多得的好菜了,后来她去一些下等饭店里买那些顾客吃剩的饭菜,花一个铜币买来一盆鱼骨,里面加杂着一些吃剩的碎肉。再往后她就更下作了,去慈善饭堂向食客们讨要吃剩的面包片,再求邻居允许在人家的炉子上做些面包汤。又有几天的早上,她饥饿难当时,甚至与一群在商店门口徘徊的狗为伍,企盼着店主们能把吃剩的肉菜倒在门前的阴沟里。有时在这种地方,她竟能找到好菜吃,有腐烂的甜瓜,有发了臭的鳍鱼,也有好多牛排、猪排,但是,她也得细心检查那些肉排,害怕里面已经长出了蛆虫。是啊!她已经到了这种田地,这情形真让食客们作呕;然而这些食客们如果三天不进食,我们倒要看看他们还会不会与自己的肚子赌气!恐怕他们也会四脚趴在地上,彼此像哥儿们一样吃那些脏东西了!呀!穷人们饥肠辘辘,发出饥馑的哀鸣,饥寒交加之中搅拌着牙齿吞吃着那些污秽不堪的东西!这就是在金光流彩,华丽夺目的大巴黎发生的一切吗?当年她对肥鹅肝曾不屑一顾,现如今她也许为争夺最差的饭菜不惜与别人打架!有一天,古波拿了她的两张面包券卖了换酒喝,愤怒之下她差点儿用火铲把他打死,极度的饥饿使她为一块面包的不翼而飞怒气冲天,失去了理智。

  此刻,由于向黯淡的天空凝视得太久,不觉打起痛苦的小院来。她梦见空中降落的大雪落在她身上,严寒透彻她的肌肤。忽然间,她一下子惊醒过来,一阵焦虑不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天啊!难道她!临近死亡了吗?她怀着惊恐,浑身战栗着望了望天空,原来天并没有黑。夜晚还没有降临!当一个人肚子里空空如也时,时间就变得那样见长!她的胃肠与她的神志一起觉醒,绞得她浑身痛苦难当。她跌坐在椅子上,垂下头去,双手夹在大腿之间取暖,心里盘算起古波带工钱回来后如何立刻买食物做晚饭的事:一块面包,一瓶酒,两份煮熟的牛肚。巴祖热大叔的小时钟鸣叫了三下。已经下午三点钟了。于是她哭泣起来,她实在没有勇气再等到七点钟了。她全身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像一个未经世故的小姑娘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弯下腰去,双手顶住肚子,好让饥饿的感觉减轻呢。呀!生孩子的疼痛比挨饿的感觉要更好些!然而饥饿感并未减轻,于是她不由地气恼起来,她站起身,在屋里踱起步子,希望能像哄小宝宝入睡那样来回踱步,让饥饿之神也能尽快睡去。她在四壁皆空的屋子里来回走了足足半个小时。忽然间,她停住了脚步,眼睛睁得溜圆。也罢!她想去罗利欧夫妇家借上十个铜币,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如果他们愿意,她宁愿去舔他们的脚!

  住在大宅院上层的人家都是穷人,每逢冬季,人们总是相互借上十个、二十个铜币,算是缓解饥饿的接济。只是,人们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向罗利欧夫妇讨借,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热尔维丝要去敲他们的门时,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她站在走廊里时心跳个不停,当她真的敲响了门,心中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像是一个牙疼病人敲响了牙医的家门。

  “请进!”传来首饰工尖锐的叫声。

  嘿!这屋里真暖和呀!小熔炉火光冉冉,照亮了窄小的工作室,罗利欧太太正把一捆金线放在炉里熔炼。罗利欧正坐在工作台前,炉火让他热得额上渗出汗珠;他正用一支吹火管焊接着手中的金链环。屋里散发着一股袭人的菜香,炉子上的一只饭锅里正在炖着菜汤,那袅袅上升的蒸气使热尔维丝胃口翻江倒海般地悸动着,几乎让她眩晕过去。

  “噢?原来是您?”罗利欧太太沉吟了一声,并没有请她坐下,“您有什么事吗?”

  热尔维丝没有作答。这个星期以来她与罗利欧夫妇相处得不算太坏。然而想借十个铜币的要求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口,因为她看见博歇正坐在炉子旁边,像是正在与首饰匠夫妇谈论着什么。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对所有的人都不屑一顾,这个畜生!他们那张笑脸真像一只屁股,那张嘴鼓得圆溜溜的,笑得突出的双颊几乎遮住了他的鼻子,真像一只难看的屁股!

  “您想要怎么样?”罗利欧又重复了一句。

  “您没看见古波吗?我以为他在您家。”热尔维丝终于含糊不清地挤出一句话。

  首饰匠夫妇和门房男主人发出冷笑声。不,当然,他们并没有见着古波。既然他们不会常请古波喝酒,也就不会见着他。热尔维丝再一次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

  “他答应过我要回来……是的,他肯定会带钱回来……我正需要一些钱……”

  一时间屋里沉寂无声。罗利欧太太拼命地煽着炉火,罗利欧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金链子,而博歇则仍然咧着嘴,嘴角笑成了月牙形,两腮鼓得更圆了,叫人真想把手指探进他的嘴里,看看到底有什么宝贝在里面。

  “如果我有十个铜币就好了。”热尔维丝低声嘟囔着。

  沉默继续着。

  “你们能借给我十个铜币吗?……噢!我今天晚上就能还给你们!”

  罗利欧太太转过身来,用眼睛紧紧盯着她。瞧呀!这个女叫化子来行骗了!今天来敲十个铜币的竹杠,明天就会来骗二十个铜币,接下去就会没完没了!不,不,这可不行!今天不是狂欢节,哪有这种好事!

  “但是,亲爱的热尔维丝,”她叫道,“您很清楚我们也没有钱!你看看我的衣袋吧!不信来搜我们好了……当然,如果有钱,我们也有慈悲心,怎么会不惜给您呢?”

  “善心总是有的,”罗利欧也随声附和着,“不过,没有能力的时候,也就万般无奈了。”

  热尔维丝显得非常谦恭,连忙点头赞同他们说的话,然后她却不走,她用眼角眇着墙上挂着的条丝,还看看罗利欧太太用两条小手臂用力地从抽丝孔里拔出那些条丝,还有罗利欧大骨节手指下面成堆的金链环。她心里想只要得到其中的一点儿这种微黑的难看的金属,便能换来一顿美味的晚餐。这一天,工作间脏得出奇,到处是铁屑、灰尘和揩不干净的油垢;但是在她看来这是一间金碧辉煌、聚财纳宝的屋子,就像一家钱庄一般。因此,她又一次大着胆子,用温柔的声音说:

  “我一定还你们的,我一定会还你们钱……十个铜币对你们来说也许不算什么的。”

  她心里实在难受,却又不肯说出从昨天起一直没有吃过东西。随后,她的腿都有些站不住了,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掉下眼泪,又结结巴巴地说:

  “你们就行行好吧!……你们真不知道我的苦处……是的,我怎么成了这样,天啊!我怎么成了这样!”

  于是,罗利欧夫妇咬着嘴唇,相互不被人察觉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瘸子”现在真成了乞丐了!竟然下贱到极点了!天啊!他们可不吃这一套!如果事先知道她是来借钱,他们会把门关得紧紧的不让她进门。对于乞丐就该时时提防着,因为这些叫化子往往寻找借口闯入别人的住宅,窃得一些珍贵的物品就溜之大吉了。尤其是在罗利欧家,有的是物品可偷;十个指头胡乱一抓,合起拳头,得到的东西价值就会不菲。从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们注意到热尔维丝站在那些金货前面时,那种奇异的面部表情,这一次,他们可要监视好她。正巧她又往前走了走,双脚踩到木格板边了,罗利欧并不回答她的请求,只是粗暴地嚷道:

  “喂!您得当心些!您又想用您的鞋底带走我的金子!……真的,人们会说您是脚底板上抹了油,要粘走金子呢。”

  热尔维丝慢慢地向后退去,她在一只货架上倚了一会儿,却看到罗利欧太太死盯着她的手,于是她张开十指,送到她面前,她并不生气,像一个因为沦落而对一切都逆来顺受的女人一样,只是柔声细语地说:

  “我什么也没有拿,你们可以仔细看。”

  她边说着便离开了屋子,因为强烈的菜汤气味和工作间里的燥热使她难以忍受。

  呀!这一下可好了!罗利欧夫妇巴不得她走呢!一路平安吧,下次别在指望他们给她开门了!他们可是看够了她那副嘴脸。他们不愿意在自己家里见到寒酸的苦面孔。尤其是那副自作自受的苦脸。他们尽情地享受着自私的快乐,待在温暖的房子里,吃着美味的菜汤,真是其乐融融。博歇仍然鼓起他的两腮,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三个人都觉得有了复仇后的满足,当年“瘸子”那副威风样,那蓝色的店铺,那丰盛的酒宴,以及其余的一切荣耀,早已是过眼烟云了。这足以证明虚荣和贪吃导致的悲剧。贪吃者、懒汉、淫荡者总有一天会被人们抛弃!

  “瞧她那副德性!竟想来敲十个铜币的竹杠?”热尔维丝刚刚转身离去,罗利欧太太就紧追不舍地骂了一句,“是的,我才不理她呢,难道我会立刻借给她十个铜币,让她去喝酒吗?”

  热尔维丝在楼道里拖着脚上那双破鞋,两腿沉重地抬不起来,肩头也虚弱无力地下垂着。当她来到自家门口,并没有进去,她怕进自己的卧房。倒不如在屋外走走,刚刚身上带着的燥热还未退尽,再说也能散散心。她经过顶楼的楼梯间时,不由地探头瞧了一眼布鲁大叔的那间斗室;这位房主也一定是在饥饿中苦苦煎熬。因为三天以来,他只是心中盘算着吃进午餐和晚餐。但是,他现在不在家,只留下这个栖身的窝。而她心中却生出一种无名的嫉妒,在她的想象中他也许是被人邀去在什么地方吃饭了。随后,当她来到俾夏尔的门前时,从里面传来了呻吟声,钥匙是插在门上的,于是她走了进去。

  “出什么事啦?”她对着屋里问道。

  那卧房非常整洁。能看得出来小拉丽上午还打扫过屋子,收拾过家具物品。尽管贫寒之风也吹走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具和物品,父亲酒后的呕吐物也把屋子弄得满目污迹,小拉丽都用她弱小的身躯清理了一切,家里仍然显出整洁的面目。虽然没有富家人的气派,但是却能看到当家人勤快的印记。家中的两个孩子,亨丽艾特和于连,俩人手中拿着一些旧图片,在屋子的一角正玩耍裁剪着那些旧画。但是,热尔维丝却惊讶地发现拉丽正躺在那张狭窄的吊床上,被单直盖在下巴上,脸色十分苍白。呀!她躺倒了!这么说,她病得不轻啊!

  “您是怎么啦。”热尔维丝十分担心地问她。

  拉丽停止了呻吟,她慢慢睁开了没有血色的眼睑,极力想张开颤动不已的双唇露出一丝微笑。

  “我没什么,”她用很低的声音说:“噢,真的,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随后,她又合上了眼睛,用尽气力又说:

  “这几天我实在感到太累了,于是我偷了一会懒,我想歇歇,您瞧见了。”

  然而在她那张孩子脸上却有好几处青痕,向人们暗示着她难以计数的痛苦,以至于热尔维丝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双手合十跪倒在她的床前。一个月来,她看见小拉丽扶着墙壁才能行走,强烈的咳嗽让她折弯了腰,那模样叫人想到她行将就木一般。可怜的孩子后来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口气憋上来,好多血丝从嘴角流了出来。她又说:

  “这并不是我的错儿,”她小声说着似乎轻松了一些,“我真有些力不从心,勉强支撑着收拾屋子……还算过得去,不是吗?……本想再擦擦玻璃,但是我的腿实在站不住了。我可真没用!终于把事做完了,我就睡下了。”

  她又收住了话头说:

  “请您看看我的孩子们,别叫他们用剪刀伤了手。”

  她又屏住呼吸,静听着一阵沉重的上楼梯的脚步声,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俾夏尔大叔凶狠地推门而入。他与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两眼放射出劣质烧酒点燃的凶光。当他瞥见拉丽躺在床上,便拍着大腿发出冷笑,于是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大鞭子,嘴里喃喃地骂道:

  “好啊!妈的!真是太不成样子了!那就让我们笑一笑吧!……什么时候了,这贱丫头还在蒙头大睡!……懒鬼,你想违背圣条吗?……喔!给我起来!吃鞭子!”

  他边说边已把鞭子在拉丽的头顶甩得生响,然后拉丽哀求着父亲,不断地说:

  “不,爸爸,我求求你了,别打我……我向你发誓,你会伤心的……你不要打我了!”

  “你还不给我跳起来!”,他嚷得更凶了,“看我怎么打断你的骨头!……你起来不起来?蠢货!”

  于是,她无力而轻柔地回答说:

  “我起不来了,你明白吗?……我就要死了。”

  热尔维丝扑到俾夏尔面前,夺了他的鞭子。他一下子愣了神,直直地呆在吊床旁边。这个黄毛丫头在胡说什么?她又没生什么病,年轻轻的怎么会死呢!她装出病来无非是想讨些糖果吃吧!对呀!他打算知道个究竟,看她是怎么撒谎的!

  “你会看到的,我说的都是实情,”她继续说,“只要我有一点力气,都不会让你生气……现在就求你做个善人,和我告别吧,爸爸。”

  俾夏尔扇动了一下鼻子,像是生怕上了当。然而一切都是真的,他看见女儿脸色异样,脸盘拉长,严肃的神情俨然像个成年人。死亡的气息在屋子里回荡着,使他的醉意醒了几分。他的目光向四周环视了一番,像一个如梦初醒的人,当看到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屋子,两个手脸洗得洁净的孩子正在嬉笑着玩耍,他不禁颓然倒在一把椅子上,含糊不清地说:

  “我们的小妈妈,我们的小妈妈……”

  仅仅是这一句他能找到的称谓,使从未受过宠爱的小拉丽动情。她甚至安慰起父亲。她为没能把弟妹们抚养成人,就这样匆匆离去备感伤心。将来全靠他们自己照料自己了,不是吗?她用临终前孱弱的声音向父亲交待着如何照料他们,怎么使他们保持清洁的细节。他木然地呆在椅子上,醉意又一次冲上他的脑门,圆睁着双眼望着正在咽气的女儿,不住地摇着脑袋,眼前的一切激起他思绪万千;但是他却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说,他的感觉神经已被烧酒烧得麻木了,甚至不会哭泣了。拉丽顿了顿又说:

  “你再听我说,我们欠面包店四法郎零七个铜币;该去还了那笔帐……戈德隆太太把熨斗借去了,你该向她要回来……今天晚上我做不了晚饭了,但是,还有些剩面包,你就自己把马铃薯热一热吧……”

  直到她最后一声嘶哑的喘息,这个可怜的孩子还像家中主事的小妈妈。是啊!她是一个无人可以替代的角色!她之所以悲惨地死去,那是因为在她这般年龄却已具有了一个真正母亲的理智,而她稚嫩窄小的肩膀却无法担负起如此宽厚的母爱。这个珍宝般女儿的丧失,完全是她凶恶父亲的罪过,他一脚踢死了女儿的妈妈,又刚刚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两个天使般美好的女人已命赴黄泉,他将来也只能落得个像条丧家大般饿死在马路旁的下场!

  此时,热尔维丝强忍着悲痛的哽咽声,伸出手去像是以此来慰藉可怜的孩子,那破布褴褛的被单滑落了下来,她想要重新替她盖好,整理一下她的床。此时,那将要死去孩子的躯体裸露了出来。呀!上帝呀!多么悲惨!多么可怜!坚硬的石头也会为此落泪!拉丽全身赤裸着,只有一件小小的胸衣盖住上身,算是一件衬衣,是的,全身赤裸着,显出一块块带血的伤痕,一副受尽折磨的惨状!她身上已经没有了肉,骨头都能戳破她的皮肤似的,两肋之间的青紫色的鞭痕一直延长至大腿,触目惊心,像是印在皮肤上一般。左臂上有一圈深铅色的伤痕,那衰弱、纤细的还不及一根火柴杆粗的手臂像是被一把老虎钳扭碎过一样。右腿上,有一处裂痕还未愈合,也许是每天早上忙碌家务时被反复碰伤所致。从头到脚,她全身布满了紫黑色的伤痕。大啊!这简直是对孩童的杀戮。这个醉汉的拳脚蹂躏着可怜的孩子,十字架下的孱弱少女正奄奄一息地呻吟!人们崇拜之至的教堂里的赤体受难者也没有她这般圣洁。热尔维丝又一次蹲了下去,悲痛地望着瘫软在床上的那具可怜的躯体,竟忘上扯起被单,颤动着嘴唇,心里寻找着祈祷的话语。

  “古波太太,我求您不必……”拉丽喃喃地说。

  她边说边用她那只短小的手臂扯着被单,露出害羞的神色,她是为父亲难为情。俾夏尔仍然神情呆滞,眼睛望着由他一手造成的即将断气的躯体,不住地摇着头,迟缓的动作中透着超乎寻常的烦恼。

  当热尔维丝替拉丽盖好了被单。她再也没有勇气留在她身旁了,那将走到人生尽头的姑娘此时更加虚弱了,她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眼神,那双依旧顺从而多愁的黑眼睛盯着两个孩子,他们正在剪着手中的图画。屋子里人影魍魉,俾夏尔面对着垂死的女儿嘴里仍喷发着酒气。呀!不,生活为何如此让人厌恶!世间的事情为何如此肮脏!热尔维丝离开了那屋子,下了楼,像丢了魂似的,心里充满了苦涩,竟想到横在四轮马车的轮下,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一面奔跑着,一面低声诅咒自己的命运,不觉已来到了古波自称干活的厂门口。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带到了这里,她辘辘饥肠又开始唱起歌来,那是一曲无数次吟唱的饥馑悲歌,一支烂熟于心的悲曲。这样一来,如果她能在厂门口逮住古波,就能从他手里抠出钱来,马上去买些食品。她咂吸自己的手指已经快两天了,眼下再小候个把小时,还是能挨得过去的。

  夏尔特街和炭市街的交汇处真是一个该死的十字路口,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真倒霉!在马路上来回溜达,可真不暖和呀!有件皮衣穿该多好!天空仍然是令人生厌的铅灰色,大雪在空中聚集着,像一顶冰盔盖住了金滴区,并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然而空中奇异的沉寂正在酝酿着为巴黎重塑仪态,给它披上一件崭新而洁白的舞裙。热尔维丝仰天祈祷,恳求上苍不要立刻把那片片白纱扔向大地。她跺着脚,望着对面的一家杂货店,随后她又调转过身子,因为没必要在晚饭前让自己太饿了。那十字路口处也没有什么可以消遣娱乐的。只有几个行人裹着羊毛围脖僵直着腰匆匆而过;因为说实话当寒风袭进屁股的时候谁还有心思悠闲自得地散步呢!热尔维丝发现工厂门口还有四五个女人也像她一样在等候着什么;她们也是些不幸的女人,也来守候丈夫们的工钱,免得刚刚发下的薪水都飞进了酒店。其中一个高大干瘪的妇人,长着一副警察般的面孔,紧贴着墙站在那里,准备着冷不防跳到自己男人背后,拿下他手中的薪水。有一个身穿黑衣的小个子女人,神情谦卑而温和,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散步。还有一个笨拙的女人左右手各领着两人孩子,被她连扯带拉,孩子们瑟瑟发抖,而且不停地啼哭着,热尔维丝和她的那些共同负有等候使命的姐儿们从厂门口走过来,又走过去,斜着眼睛互相望望,却并不搭讪。真是再好不过的巧遇呀!呀!是的,她并不介意!她们彼此用不着要结识之后,才能知道各自丈夫的情况。她们同处困境,在凄惨的同一阶层中苦苦煎熬。在这1月份寒气袭人的天气里,看着她们跺着脚,一声不吭地交错而过,更增添了阴冷的气氛。

  然后,工厂里连一只小猫也没溜出来。终于,出现了一个工人,接着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然后,这些人显然都是些好人,都会实诚地把工钱带回家去的,所以,当他们看到门前徘徊的人影时都摇着头叹息。那个瘦高女人越发凑近厂门口,另一个黄脸矮汉小心翼翼地刚刚一露头,忽然间她猛扑上去。嘿!那动作真利落!她先搜了男人的身,拿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零钱。他已身无分文,没法子喝酒了!于是,那矮汉子非常懊恼,垂头丧气地跟着他的警察妻子走着,竟像孩子般哭泣着,眼中流出大滴的泪。此时有许多工人从门里涌了出来;那个肥壮的大婶手牵着两个孩子走近厂门口。一个褐色头发的大汉看见了她,露出狡黠的神色,连忙跑回去给她的丈夫报信;于是她丈夫把两个五法郎的银币分别藏在了两只鞋子里,然后,一摇三晃地走出厂门。他把一个孩子抱在怀里往前走,女人上前和他吵闹着,他却编了些谎话搪塞。走出厂门的工人里也有些快活的家伙,他们三蹦两跳地上了街,忙不迭地跑去把半个月的薪水拿去与朋友一起吃喝玩乐一番。也有一些面带不悦和神伤的工人,他们手里只攥了三四天的工钱,因为半个月中他们只干了几天的活儿,他们自叹懒惰,嘴里却信誓旦旦说出许多大话。然而,最伤心的要数那个全身黑衣。谦卑而温顺的小个子女人了;她的男人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硬是从她面前闯过身去,险些把她撞倒在地;她只得沿着店铺蹒跚而行,独自回家,边走边哭像是要哭尽全身的泪水。

  终于像游行队伍般的人群走尽了。热尔维丝直挺挺地呆在马路中央,眼睁睁地望着厂门。她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此时有两个拖后的工人出现了,然而始终不见古波的影子。于是她便问古波为何还不出来,两人面露疑惑,其中的一个胡乱回答说,他与郎迪麦歇一起出了后门带着母鸡去撤尿了。热尔维丝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古波又一次骗了她,她像迎头被烧了一盆凉水!于是,她拖着脚上的破鞋,缓慢地走下炭市街。那顿在眼前晃动的晚餐,眼睁睁地望着它离她而去。望着暮色中的黄昏,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一次又完了,手里没有一个钱,没了指望,只剩下黑夜和饥饿。天啊!好一个杀人之夜,像沉重的枷锁压在她的肩上!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鱼市街,此时她听到了古波的声音。是的,他正在“小灵猫酒店”向“靴子”讨酒喝。这个爱说笑的“靴子”居然使出手段,在夏天结束的时候,真的娶了一个女子为妻。那女人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小,但却很有钱,也不失温顺柔情。她是殉教街上的一位夫人,并不是城边上不三不四的女人!妻子养着他,看上去过得蛮开心,穿着讲究,手插在衣袋中,吃得也不错。他着实胖了许多,胖得叫人都认不出来了。哥儿们都说他的妻子在她熟识的绅士们家里想干什么活儿都会应有尽有。有这样一个妻子,再加上乡间还有一所房子,简直是人生的乐事。古波非常羡慕“靴子”。瞧他得意忘行地在小拇指上还套着一只小金戒指!

  当古波走出“小灵猫”门口时,热尔维丝把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

  “喂,我在等你!我……我可饿惨了,该给我饭钱了,对吧?”

  古波却用生硬的回答堵住了她的嘴:

  “你饿了,就吃你的拳头吧!……留一个明天再吃!”

  在他看来她妻子太不成体统了,竟在众人面前演起苦肉计来了!呢!要怎么样!他并没有去做活儿,面包房照旧在做着面包。她难道要他做个奶妈不成,造出这许多借口吓唬他。

  “你难道要我去偷不成。”她用暗哑的声音嘟囔着。

  “靴子”摸着下巴,以调停人的口吻说:

  “不行,偷是做不得的。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如果会随机应变的话

  古波打断他的话发出喝彩声。对呀!女人应该懂得怎样随机应变。但是他的女人在这方面总是不开窍。如果他们夫妇俩人最终饿死在草堆上,都是她的罪过。随后,他又说起赞许“靴子”的话。瞧这鬼猴子多阔气!真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财主,雪白的衬衫,漂亮的漆底鞋!真帅呀!他绝不是滥竽充数的阔丈夫!他妻子才是一个会当家的主妇呢!

  古波和“靴子”向外面的大马路走去。热尔维丝跟在他们身后,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在古波身后说:

  “我太饿了,你知道吗?……我盼着你拿钱回来,你也该找些东西给我吃呀。”

  他并不回答,这使她痛苦伤心到了极点。她又说:

  “天啊!你就这样对待我?”

  “哎哟!天晓得!我是身无分文哟!”他边说边怒不可遏地转过身来。“别缠着我,好吧?别让我揍你!”

  他已经举起了拳头。她向后闪了一下身子,似乎拿定了一个主意。

  “好吧,你给我走,我肯定能找到另一个男人。”

  忽然,古波却兴奋异常。他像是在开玩笑,其实是催促她去行事。妙哉!这真是一个绝好的主意!在晚上的灯光下,她可以猎获战利品。如果她能勾引上某一个男人,她便可以向他推荐某一个饭店,比如加布森饭店,那里不但有许多小包间,饭菜也是上乘的。热尔维丝听到此,面色大变,神情惊恐,甩开步子直向大马路上冲去,古波见状还朝着她叫道:

  “听我说呀,我爱吃糕点,给我带些甜食回来,另外,如果你的那位先生穿得还算讲究,不妨向他讨件旧大衣,好叫我拿去换些酒喝。”

  热尔维丝被他邪恶而油腔滑调的话逼得走得更快了。随后,她便独自一人混进了人群,然后才放慢了脚步。她确实拿定了主意。如果是在偷窃和做这种事之间做选择,她宁愿做此事,这样做至少不会伤害别人。她只是把自己宝贵的东西展示给别人换取衣食罢了。当然,这是一件肮脏的事,然而,此时她的脑子里纯洁与肮脏的界限似乎已经模糊不清了;当肚皮快要饿破时,哪里还有闲功夫去谈论那许多哲理,人们只能尽全力去吃眼前的面包。她走上了克里尼昂街,此时,夜幕还未降临,于是,她只能在大马路上溜达着打发时间,像是一位将要回家吃晚饭的夫人,先在外面兜兜风似的。

  这个区的景象的变化,使她感到身上不自在。现在所有的街面都显得豁然开阔了许多.马尚达大街直通巴黎市中心,奥尔那诺大街直达郊外;两条大街在城边上互相贯通。那宽阔街道旁的新建筑白色的墙面像是排排哨兵,守卫着两旁的鱼市巷和鱼市街。这两条小街阴暗、破败,像肠子般弯弯曲曲。长久以来,因为城墙门洞拆除的缘故,外面的马路已经拓宽了,两边作为便道,中间是人行道,道旁还种着四排小枫树。这是一个很大的十字交叉路口,各条道路从这里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那些无尽头的道路伸向远方的地平线。喧闹而拥挤的人群淹没在零乱而一望无际的新兴工程之中。然而在这些新建的住宅中间掺杂着许多风雨飘摇般的陋室;在那些精美门饰雕像之间还有很多污黑的墙壁和挂满破衣褴衫的窗子。在这日渐繁华的巴黎城里,这些破败的穷街僻巷不免给这块仓促上马的新街区带来破坏的玷污。

  热尔维丝被裹挟在宽阔大街的人流中,沿着那些小枫树走着。她只感到被抛弃的孤独。那些从她身旁匆匆而过的大街,让她的肠胃越发感到空空如也。是呀!在这茫茫人海中不乏生活舒适富庶之辈,却没有一个慈善家能猜出她的家境,把十个铜币塞到她的手中!是的,世界真大,也真美,然而她却昏沉沉的,双腿酸软,在这铅灰色天空的一隅下面,广袤无边的天际让她仿徨不知所措。眼前巴黎的夜景泛着肮脏的黄色,街道上的生活显得那样丑陋而庸俗,这使她起了立刻去死的念头。夜色渐浓,远方的景物已模糊不清,渐渐地变成了泥土的颜色。热尔维丝已是疲倦不堪,不觉之中又汇入了下班工人的人丛之中,此刻,那些新住宅里戴帽子的夫人和穿着讲究的先生们也只得与工场里走出的面露菜色的男女工人们合为同一股人流。马尚达大街和鱼市巷里涌出一群一群的工人,由于是由低处向高处走,个个都呼呼地喘着粗气。公共马车和出租马车的轰鸣声愈来愈响。其中还有许多平板马车,送家具的马车,那一辆辆的马车都是空载着疾速而行,穿着工衣的人群穿行其间,布满了整个街道。一些搬运夫又汇入了人流,他们的肩上都打着货担。有两个工人大步流星地并肩走着,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并不理会身旁的一切,也不相互看上一眼。另一些穿着大衣戴着便帽的人低着头在人行道上隅隅独行;还有一些人三五成群地尾随而行,手插在衣袋里,眼神无光,并不相互交谈。其中的几个人嘴里叼着熄灭的烟斗。有四个泥水匠坐在合租的一辆马车上,那车经过时,车窗里露出他们苍白的面颊,一只石灰桶在车里不住地上下跳动着。有几个油漆匠边走边摇晃着手中的颜料桶;一个锌工扛着一具很长的梯子,几乎要戳瞎行人的眼睛;还有一个管子工,背上驮着一只小箱子,用自己的小喇叭吹着一支曲子,给这落日的忧伤黄昏蒙上了一层凄惨的气氛。啊!这悲伤的乐曲声像是伴随着疲惫不堪的牛马似的人群的脚步声!又一天就这样终结了!真的,日子实在太长了,而且永远往复不尽。刚刚把面包塞进肚里,还没有消化,已经是红日高照了,又把沉重的痛苦锁链载在脖子上!然而也有些无忧无虑的人们,嘴里打着口哨,踏着轻松的步点,趾高气扬地挺着身子,风也似的疾走,家中的晚饭已经在等着他们了。热尔维丝被涌动的人流拥着一会儿到了右面,一会儿又到了左面,她也任其自然;因为当男人们被生活的重负压弯了腰,匆匆疾行,疲倦不堪时,是顾不上向女人献殷勤的。

  忽然间,热尔维丝抬起眼睛认出面前正是她当年的旧宅“好心旅店”。这座小旅店里因为曾开设过一家非法的咖啡店,所以已被警方查封了,现在已是人去楼空,窗门上已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广告,门口的灯盏也已坏了,墙壁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墙皮开裂,上面长满了青苔。旅店周围的景物都没有丝毫的改变。那家纸品店和香烟店仍在那里。它的后面,顺着低矮的屋子望过去,能够看到那些高耸的破旧五层楼的墙面轮廓。不过,当年的“太阳台”跳舞场已经不复存在了;当时曾灯火辉煌的有着十扇大窗子的大舞场,现如今已变成了一座糖厂不时从里面传来机器的轰鸣声。然而,她那令人诅咒的生活正是从这“好心旅店”里的一间陋室开始的,她站在那里抬头望着二层楼的那扇窗子,那里有一扇百叶窗悬在半空中,她回忆起同朗蒂埃在那里度过的青春,和他们初起的争吵,以及他抛弃她时那种可恶的行为。无论如何,她那时还很年轻,一切都是那样的遥远,也同样似乎都是那样的快活。天啊!她现在已经沦落到在街道上徘徊了!于是那旧旅店叫她触景生情,她已沿着大街迈开了脚步,向蒙马特方向走了上去。

  在路旁长凳之间的沙地上,孩童们正在忘情地嬉戏着,夜幕已经降临了。来往的人流还继续着,有些女工匆匆而过,一路小跑,匆忙之中像是要弥补她们在商店橱窗前耽误了的时间;一个高大的女工在离家门不远的地方,正与陪伴她回家的一个小伙子握手告别;还有几对男女分手之际,又约定夜里重新相约的地方:在“疯狂大舞厅”或是“黑球宫”。在成群结队的人流中,有些带着活计回家的工人臂下夹着各自的包袱。一个烟囱工的肩上搭着皮带,拉着一辆小车,车上装满了许多废弃物,匆忙之中险些被一辆公共马车压坏。这当尔行人逐渐稀少,一些没有戴帽子的妇人重新走下楼来;她们已经点燃了灶火,匆匆下楼买一些食品预备晚饭;她们推开众人,钻进面包店和熟肉店里,重新走出店门时,双手已占满了各种食品,然后又匆匆奔上楼去。还有些半大的女孩,被家人差遣去店里买东西,于是她们沿着街面的店铺购物,怀里捧着好几磅重的大面包,看上去比她们的身子还要高出许多,像是捧着乳黄色的玩偶一般。当路遇新奇的图画,她们便会停下脚步,把脸挨着大面包,呆呆地看上几分钟。后来人海涸了,三五成群的人渐渐稀了,人们都各自回家了;白昼过去之后,在路灯的火光之下,贪图安逸,寻欢作乐的夜生活悄然又至。

  噢!是的,热尔维丝也度过了她的一整天!她似乎比那些干过活的人们更加疲惫,尽管过往的人流刚刚使她心扉悸动。她尽可以躺倒死去,因为工作没有她的分了,而且她的生活中遭受了种种不幸,她想大声疾呼:“该轮着谁了?我,我真是受够了!”此刻,所有的人都在进餐了。这一下真的完了,阳光已收起了它的余辉,漫漫长夜来临了。上帝啊!现在如果能舒服地躺下,不再起来,不用干活儿却能饱餐一顿该多好呀!瞧呀,这就是辛苦劳作了二十年换来的结局!热尔维丝的胃在极度饥饿下不住地痉挛起来,她不由地想起了当年的好时光,那些过节般的好日子里她吃着好酒好菜,尽情地快活过。尤其有一次,天气冷极了,那是封斋节的一个星期四,她却痛痛快快地乐了一场。那时节,她一头金光,面孔鲜艳,美丽动人。新街上的洗衣场的人们推举她做皇后,并不在乎她是个跺脚。于是,人们用花草装饰了花车,拥着皇后在街上游行;街上人头攒动人们争先恐后地一睹她的芳容。有些先生们还举起望远镜。像看真皇后一样欣赏她的容貌。当天晚上大家打开香槟酒海吃豪饮了一顿,跳舞玩乐直到天亮。皇后,是的,皇后!头上戴着花冠,肩上一条级带,做了二十四小时皇后,时钟的指针走了两个对时!她已被饥饿折磨得步履沉重,她双眼直望着地,好像在寻觅着落入沟梁里的皇后花冠似的。

  当她重新抬起头来时,看见了前面有几处被拆毁的屠宰场;门面已折开了一个大口子,又黑又臭的院子露了出来,里面还有未干的血渍。当她走下大街时也看到了拉里布齐埃医院,灰色的高墙上方露出两排扇形的房屋,窗子排列十分整齐;那围墙中央有一扇门,区里的人都惧怕这扇门,因为这是放死尸的房门。门是用很结实的橡木做成,没有一个裂缝,肃静而威严地像一块墓碑。于是为了避开那门,她索性走远些,她直插过去来到铁路桥旁。一些很高的铁栏杆罩住了路轨,借着从远方巴黎城区射来的灯光,隐约能看清车站的一角,车站的屋顶被煤烟熏得污黑。在这空旷的地方她听到了火车头尖啸的汽笛声和调头转车盘有节奏的转动声,所有的运作既气势宏大,又悄然而神秘。随后,一列火车从这里开过,它是从巴黎开出的,机车呼呼地喘着粗气,喷出烟雾,车轮的转动声渐近渐响。她只觉得一道白色的列车灯光从铁栏杆上一扫而过,便又风驰电掣般地远去了。然而桥身剧烈振动着,她自己也被这开过火车的巨大蒸气和声响震撼地站不稳脚了。她不由地转过头去,用眼睛目送着那渐渐消失的火车,列车的轰鸣声也渐远渐息了。看到眼前的景象,使她恍如看到了乡村景色;辽阔的天空下面散落的许多参差不齐的房屋,或左或右,或稀或聚,各不相连,并不整齐,墙壁是没有粉刷的天然色,墙上贴着被机车吐出的煤烟熏得发黄的大幅广告画。是啊!如果她能像火车一样出发去那个地方,远离眼前这些凄惨的房子和无尽的痛苦该有多好!也许她能再活下去呢!随后,她转过身去呆呆地看起那些张贴在铁路桥上的广告。这些广告五颜六色,五花八门。其中一张十分漂亮的蓝色小广告纸上悬赏找寻一只走失的小母狗。哎!这畜牲也许是被主人宠爱备至过的哟!

  热尔维丝又重新缓步走着。在雾影弥漫的夜色里,路灯的火光若隐若现;原本渐渐隐没在黑暗中冗长的街道,重新放出了光亮,沿着视野伸长着,阻断了茫茫黑夜,直冲遥远而暗淡的天际。一阵大风吹过,宽阔的街区在硕大的没有月色的天空下面被商店一排排闪亮的小灯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各条大街从头至尾都是灯火通明,酒店、舞场和咖啡店依次排开,第一轮娱乐和狂舞开始了。恰逢工人们领取半月薪水的时候,贪图吃喝玩乐的人们拥满了街道。街上充满了节庆般的气氛,一种轻松的欢欣,也只是快乐而已,像是初燃的火焰,并无过分之举。人们拥入下等餐馆;透过闪亮的玻璃门窗,可以看到正在进餐的人们,嘴里塞满了食物,嬉笑着甚至来不及吞下肚皮。在各家酒店里酒客们早已坐在那里指手画脚,高谈阔论了。一片秽言粗语的诅咒声中,不时也发出尖利和嘶哑的嗓音,还伴随着街上行人来往的脚步声。“喂!你来吃吗?……你来了,懒鬼!我叫一杯酒给你……哟!这不是宝玲吗!好!好呀!为何不痛快一番呢?”酒店的门一开一合,响个不停,一阵阵的酒味和小号断断续续的声响不时地从门里传出。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里灯光放着亮,像教堂里要做大弥撒会的样子,门口竟排起了长龙等候进去。妈的!真的让人觉得是个货真价实的仪式,因为,里面的壮汉们个个都用唱诗班一样的神情唱着圣歌,他们两腮鼓起,挺着圆圆的肚子。他们在赞美圣母,是的!慈爱的圣母,把人们带入天国的圣母。只要看看他们那股初登舞台的形象,那股游手好闲、恣意作乐、摇头晃脑吟唱圣歌的架式,就不难想象今晚巴黎会有多少醉鬼了。有些人带着妻子路过此地,便摇着头不无感慨地说。除了这块灯火通明的领地,其余的夜空是那样的黑暗,死气沉沉,冰冷碜人。

  热尔维丝呆立在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门前陷入沉思。她只要有二个铜币,她也会进去喝上一杯烧酒。也许一杯酒就能填饱饥饿的肚子。啊!她喝过的烧酒可不算少了!那烧酒的确是些令人神往的东西。她远远地出神地望着那台造酒机,感到她的不幸都源于此。而且,她生出幻觉有朝一日她有了维持生计的法子,也许还会用烧酒结果自己的性命。然而一阵凉风吹拂起她的头发,她从幻觉中醒来,看看天空,夜色黑沉沉地压在头顶上。好吧!是时候了!如果她不愿意在众人欢娱之时悲惨地死去,就该在此刻鼓足勇气对人竭尽献媚之能事了。再说,望着别人大吃大喝,怎能填饱自己的辘辘饥肠呢?她更加放慢了脚步,环视四周。路旁的树下,黑影浓浓。过路的人很少,偶尔有人走过,也是行路匆匆穿过大街而去。邻近的热闹街区的景象在这片宽阔黑暗、冷清的街道上却荡然无存了。马路边上零零散散站了些女人,像在等待着什么。她们很有耐心,许久地站在那里竟纹丝不动,硬邦邦地像路旁那些瘦小的枫树一般。随后,她们慢慢地挪动着身子,拖着脚上的破鞋在冰冷的地上走上几步,重新呆立着,双脚像是粘在了地面上。其中有一个身材硕大的妇人,手脚并用搔首弄姿,精力充沛地摇晃着身子。她身着一件破旧的黑色绸衣,头上围着一条黄色的丝巾。另一个高大干瘦的女人,没有戴帽子,穿着一件女仆的围裙。此外还有一些重新浓妆重抹的老妇人,还有一些肮脏的少妇,肮脏得连捡破烂的男人都不肯要她们。热尔维丝自然不内行,只是努力地学着她们的样子,一种初涉世事少女的感触使她紧张地喘不过气来,她已感觉不出害羞是什么滋味了,只觉得自己在一场恶梦中游历。她直挺挺地站了一刻钟,有些男人从她身旁飞快地走过,并不回头望一下。于是,她也开始挪动身子,她大着胆子上前与一个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打着口哨的男人搭讪,但是她的声音低沉,而且带着哽咽的声调:

  “先生,请听我说……”

  那男人斜着眼睛望了她一眼,拔腿便走,口哨声更响了。

  热尔维丝鼓足了勇气。她忘却自己在艰难地寻找猎物,她空着肚子不停地在追赶总在她前面奔跑的晚餐。她不知走了多久,她抱着沉重的脚步,既不知道时间,也不认识眼前的道路。她的周围,那些黑色而默不做声的妇人们在树下游弋着,像被关在笼中的兽类,在有限的范围内有规律地来回打着转。她们时而漫不经心地从暗影中走了出来,经过路灯的光亮,露出她们苍白的面孔。随后,她们又摇晃着短裙上白色的叉口,再次隐没在黑暗之中,重温那沉沉夜色里充满诱惑的战栗。有些男人不由地停了脚,为了寻开心与女人们交谈着,最后讪笑着走了。另一些行为谨慎的人远远地便躲开那些女人。时而又传来高声的埋怨声,那是男女低声的吵闹声,讨价还价的交谈,忽然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热尔维丝远远地躲在黑暗中,看着散落在她周围的女人们在各行其是,黑影之外的街道上妇人们像是被种植在那里似的,每隔几步便有一个女人。像卫兵似的依次排列着,整个巴黎城都要被她们占满了。热尔维丝在此处似乎被人瞧不起,一气之下她换了地方,从克里昂库尔街向小教堂大街走去。

  “先生,请您听我说……。”

  然后,男人们都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觉得屠宰场的血腥味实在难闻,于是又离开了那里。她又朝那个紧闭窗门、漆黑不堪的破败的“好心旅店”瞥了一眼,路过拉里布齐尔医院时,机械地数着那医院正面的窗子。窗里泛出的昏暗沉静的微光,活像临终的人床前的蜡烛。她穿过火车站的铁路桥,火车发出长长的汽笛声像绝望的哀鸣声划破寂寞的夜空。哎!夜晚使一切都显得悲哀!随后,她又掉转了身子,眼里又充斥着刚刚看到过的那些房屋,又加入了循环往复的妇人们巡街般的行列之中;就这样来回踱步,一次又一次,不曾在路旁的长凳上歇息片刻。没有人对她感兴趣。路人的轻蔑使她的耻辱感愈来愈深。她又向医院方向走下去,从屠宰场走了上来。这是她最后一次散步了,她听到了屠宰场浸满鲜血的院子里发出宰杀生灵的响声,也看见了医院灯光昏暗的病房,在那里死者的僵尸躺在公用的被单底下。她的生命也许会终结于此。

  “先生,请听我说……”

  忽然间,她瞥见了地上自己的影子。当她走近一盏路灯时,那影子收拢起来,变得十分清晰,当影子变成浑圆时,又显得那样硕大无比,粗壮而滑稽可笑。肚子、乳房和大腿竟混为一体。她的脚破得那样厉害,以致于她每走一步,那地上的影子都像是翻了一个筋斗。哎!那影子真像一个怪物!后来她走远了,那怪物又渐走渐大,变成了一个巨人,盖满了整个马路,那影子像是不断地在行着屈膝礼,路旁的房屋和树木像是要碰破她影子里的鼻子似的!天啊!她的模样多么滑稽,多么可怕!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变得这般丑陋无比,奇形怪状。于是,当她走近下一个路灯时不禁仔细端详自己跳动的侧影。哟!从影子侧面看过去她倒不失一个下等妓女的风韵!真奇怪!凭着这身段不愁会立刻吸引住男人们的目光。于是,她又放大了胆子,低声在行人的背后喃喃沉吟:

  “先生,请听我说……”

  此时,夜大概已经很深了。区里的情形开始糟了起来。小饭店都已纷纷关门,只有酒店里的灯光还亮着,但也已变成了红色。酒店里也时而传出醉汉们含糊不清的说话声。欢笑声已变成了怒骂和殴斗的杂音。一个衣衫褴褛、狰狞形骇的人骂道:“我要拆散了你,让你数数自己有几根骨头!……”在一个下等舞场的门口有一个淫荡的少女正与她的情夫扭打在一起,骂他是有病的猪猡;那情夫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那么你的妹妹呢?”他找不出别的话说。稀疏的行人察觉出醉汉们会随时扭打在一起,于是大惊失色地变了脸。果然混战开始了,一个醉汉倒在地上,四脚朝天;打他的人群教训了同伙后,拖着脚上的鞋四散逃走。有几伙人怪声高唱着淫邪的歌曲,忽然又戛然而止一阵沉寂,不时地夹杂着醉汉们打噎呕吐的声音。每逢工厂发半月薪水时总是这番景象,从下午六点钟开始,烧酒便会不住地流淌,最后会流满整个马路!醉汉们的呕吐物,臭气熏天的酒气会布满街道,讲究卫生的行人不得不跨着大步,在散发着恶臭的呕吐物之间穿行,不致于踏在上面!瞧呀!多干净的街区!如果有一个外国人在清晨清扫马路之前光顾此地,不知会留下什么印象!然而,此时醉汉们只觉得是在自己家中恣意妄为,才不把什么欧洲放在心上。妈的!从衣袋里抽出小刀,这个小小的欢庆节日在流血中草草收场。有些女人匆匆而过,有些男人不怀好意地用狼一般的眼睛盯着她们,黑夜沉沉,邪恶充斥着街区。

  热尔维丝漫无目的地走着,只管挪动着双腿,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停地走。困倦折磨着她,跛腿摇晃着她令她昏昏欲睡。她忽然间猛醒,用目光环视四周,觉得刚刚似乎是失去知觉的走了百十步,像一具僵尸一般!她疲乏的双脚在那双破鞋中似乎渐渐地肿胀着。她浑身疲倦至极,肚子里空空如也,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索绕在她的脑际:也许此刻她的那个娼妇女儿娜娜正在有滋有味地吃着牡蛎呢。随后她的思绪混乱如麻,只是愣愣地睁着双眼,尽量使自己能集中思想,迟钝的冥冥之中只有那刺骨的寒冷维系着她的感觉神经,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透彻肌肤的寒冷。呀!死人在坟墓之中就是如此寒冷吧!她抬起沉重无比的头颅,一阵刀割般的冰霜迎风扑面而来。原来那雾气腾腾的天空,终于下决心把风雪抛向大地了;雪花很细很密,带着微风打着旋。人们已经等待它三天了,现在它下得正是时候。

  于是,这初起的风雪使热尔维丝警醒过来,她不由地走得更快了。路上的一些男人忙着回家,匆匆地跑了起来,肩上已经落满了白雪。然而,她却看到其中的一个慢吞吞地从树下走了过来,她便凑近了那男人,仍然重复着那句话:

  “先生,请听我说……”

  男人停下了脚步,但是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伸出一只僵硬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说:

  “求您发发慈悲……”

  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啊!天啊!他们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布鲁大叔在沿街乞讨,古波太太在马路上拉客!他们张口结舌,惊异地彼此对望着。眼下这情形,他们真的能够携手共进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个老叫化子到处徘徊,不敢走近一个人;却万万没想到他截获的第一个人竟也是一个与他一样的女饿死鬼!天主啊!你就不能行行好吗?辛辛苦苦劳作了五十年的人,竟成了叫化子!金滴街上曾大名鼎鼎的洗衣店老板娘,最终沦为路旁阴沟里的渣滓!他们相互怔怔地望了许久。谁都未说一句话,终于在大雪翻卷之中各奔东西了。

  这真是一场暴风雪。在硕大广袤的天地之间,密集的大风雪上下无情地翻滚着,像是从苍天的四角同时吹下来似的。惊尘蔽天,几步之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区里的房屋隐没在大雪之中,大街似乎也不见了踪影,雪神悄然无息地用白色的被单盖住了醉汉们呕出的秽物。热尔维丝仍旧艰难、盲目、彷徨无主地向前走着。她摸索着路旁的树木,寻觅着道路。随着她缓步前行,朦胧之中能看得见路灯在雪雾中的微光,像个一束束将熄的火把一般。当她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忽然间,那些昏暗的路灯也不见了;她被黑暗的风雪包围了,无法辨别方向。只感得脚下白雪覆盖的地面向身后退去,许多灰色围墙围住了她。当她停住脚步迟疑不前,掉头四下张望时,不禁猜想着在这冰冷的雪幕后面会有宽阔的大街,望不到头的路灯;整个巴黎正在酣睡,没有行人,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站在马尚达大街奥尔那诺大街的交汇处正想躺倒在地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向上跑去,然而,大雪遮住了她的视线,只听见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也分不清是向左还是向右去了。后来她终于隐约看出那是一个宽肩膀的男子,他的背影在雪雾之中像一个跳动的黑点。哟!就是他,她一定要他,绝不能放过他!她拼命地追上去,一把拽住那人的工衣。

  “先生,先生,请听我说……”

  那男人转过头来。原来他是顾热。

  这次她拽住的竟是“金嘴”!她是怎么冒犯了上帝,上苍总是和她过不去?这突如其来的路遇,让顾热看到了她以旁边的娼妇为伍,还向他摇尾乞怜,她脸色苍白,眼中放出恳求的光。此时,他们正好在一盏路灯下面,她瞧见了自己映在地上丑陋的影子,活像一幅点缀雪景的滑稽画。人们会以为她是个醉酒的女人。天晓得!她没吃过一片面包,没有一滴酒下肚,竟被看做是个女酒鬼!这当然是她的罪过,为什么她要醉呢?当然,顾热以为她一定是喝了酒,并且曾经胡闹过一番。

  这时候顾热怔怔地望着她,天上纷纷落下的雪花像白色的花瓣撒在他那金黄色的美髯之上。后来当她低下头向后退去时,他却一把拉住了她。

  “您来吧。”他说。

  于是他走在前面,热尔维丝跟在后面,两个人沉默不语,沿着墙穿过寂静的街道。可怜的顾热太太在10月里已经死了,她害的是要命的风湿症。顾热一直住在新街的那所小房子里,那所房子现在看上去黑暗而孤独。这一天,他去照看一位受伤的同伴,所以回家很迟。当他开了家门,点着了一盏灯,再回头看热尔维丝时,只见她非常谦卑地在楼梯平台上站着。顾热好像怕被他母亲还能听见似的,用极低的声音说:

  “请进。”

  第一间卧房曾是顾热大妈住过的,做儿子的十分孝敬地按她生前的原样摆放着所有的物品。窗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还放着那只绣花用的绷子。近旁的那张高背扶手椅像还在等候着老绣花女工的到来。床上的卧具也整齐地摆放着,如果她能离开那墓地来到家中伴着儿子过夜,她还能依然如故地睡在床上。这卧房仍保持着虔诚的憩静和一种正直仁慈的气氛。

  “请进呀。”顾热提高了嗓门重复着说。

  她战战兢兢地走进屋来,像一个大姑娘悄然走进一处神圣而体面的地方似的。他呢,就这样把一个妇人引进了他故去的母亲的卧房里,不觉脸色变得苍白,心头也不住地震颤着。他们踮着脚悄然无声地穿过那卧房,像是生怕被顾热大妈听到,生出羞愧似的。随后,当热尔维丝走进他的卧房,他随手关上了门。这里是他自己的天地。这是她熟悉的一间狭小卧室。屋里还是那张小铁床,床上围着白色的床帷,真像寄宿生的卧房。墙上仍旧是他自己剪贴的图画,而且一直贴到了天花板上。热尔维丝面对这清纯的一幕,不敢上前,向后退缩着,只是远远地望着屋里的那盏灯。他不说一句话,只是一阵热狂,想要把她死命地搂在怀中,她却一阵昏厥,喃喃地说:

  “唉!天啊!……哎!上帝呀!”

  屋里火炉的炉膛里炭火融融,仍然还有火,锅里的红烧肉正吐出热气,顾热知道自己回家会迟一些,便在锅里温着肉。热尔维丝在这融融热气之中从凉冷麻木之中复苏了过来,她恨不得四脚并用,扑上去吞下锅里的肉。她那饿得像要裂开的胃肠进食的欲望比她来时更加真切,她低下头,叹出一口气。顾热明白了一切。他把红烧肉放在了餐桌上,切了几块面包,还给她斟满了一杯酒。

  “谢谢!谢谢!”她说,“呀!您真是太好了!谢谢!”

  她结结巴巴,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当她拿叉子的时候,手抖得非常厉害,以致于手中的叉子滑落下来。饥饿折磨得她竟像老人一般颤巍巍地摇着头。她不得不用手指拿起肉吃,当她把一块马铃薯塞进嘴里时,忽然哽咽地哭泣起来。两行大滴的泪珠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滴在了面包上。她不停地吃着,拼死地吞食着被泪水浸透的面包,边吃边喘着粗气,下巴还不住地抽动着。顾热怕她噎着,强迫她喝几口酒;然后那酒杯碰在她的牙齿上发出细微的得得声。

  “您还要些面包吗?”他低声问道。

  她只是嘤嘤地哭着,一会儿说要,一会儿又说不要,连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啊!主啊!饿极了的人吃饭多么香,又是多么的凄惨!

  他呢,直立在她对面,凝神望着她,在明亮的灯罩下面,他看得十分真切。哎!她老多了!衰蜕多了!屋里的热气把她头发和衣服上的雪融化了,顺势流了下来。她可怜的颤巍巍的头上已是满头花白头发,风吹乱了那一绺绺斑白的头发。她的脖子像是陷在双肩之中,佝偻着身子,臃胖丑陋地叫人看了直想哭。他回忆起当年他们两人的恋情,那时节,她浑身上下都像玫瑰花一样鲜艳。她烫衣服时领上绽出一道像婴儿般的美丽皱折,活像戴着一条精美的项链。他也常常去店里欣赏她的美貌,看上几小时都不厌其烦。后来,她又去他的铁工厂,在那里他们两人都度过了甜蜜的时光;他打着铁,她的心也随着铁锤的起落而欢快地跳动,是呀!多少个夜里他咬着自己的枕头,企盼着能把她带进自己的卧室!强烈的希冀使他不但想拥有她,甚至要振碎她!现在,她已经属于他了,他也能够拥有她。她吃完了面包,也擦干了流到锅底里的泪水,原来她无声的泪水始终不停地滴进了锅里。

  热尔维丝站了起来,她已吃完了饭。她感到有些窘迫,低头沉默了片刻,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容留她。后来她感到他的眼睛里燃起一团炽热的火焰。于是,她把手放在了胸衣上,解开了第一粒钮子。然而顾热早已跪在了地上,他向她伸出双手,温柔地说:

  “我爱您,热尔维丝太太,呀!尽管发生了一切,我仍然爱着您,我向您发誓!”

  “请您别这样说,顾热先生!”她惊叫起来,望着膝下六神无主的顾热,“不,您不该这样说,这叫我太痛苦了!”

  然而他重复说他一生中只爱她一人,这更使她心如刀绞。

  “不,不,我不愿意这样,我太惭愧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站起来吧。应该是我跪在您的面前!”

  他站起身来,浑身发着抖,用结结巴巴的语调问道:

  “我能吻您吗?”

  强烈的意外和激动使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点头表示愿意。天啊!她是他的人了,他可以做他情愿通过她得到快乐的一切事情。然而他仅仅是伸出他的嘴唇。

  “热尔维丝太太,我们这样就足够了,”他喃喃地说,“这里包含着我们的一切友谊,不是吗?”

  他吻着她的前额,吻着她斑白的头发。自从母亲死后,他还没有吻过任何一个人。他的生活中只有好朋友热尔维丝的存在。当他如此恭敬地吻过她之后,便向后倒退着,倒在自己的床上,哽咽起来。热尔维丝不能再这样逗留下去了;当人们彼此相爱时,遇到这番境况真是太凄惨,也太糟糕了。于是她向他嚷道:

  “我爱您,顾热先生,我还是那样深深爱您……呀!这是不可能的,我明白……告别吧,告别吧,否则,会把我们两人都毁了!”

  她说着便飞也似地穿过顾热大妈的卧房,重新回到了马路上。当她恢复了神态之后,便回到了金滴街按着门铃,博歇拉开了门索。宅院里一片漆黑。她走进院里,真像是走进了正在致丧的人家。这时已是深夜时分,那门廊破败而空荡,像一只鬼怪张着大嘴。是呀!当年她曾觊觎此地,想占有一席之地!那时候难道她的耳朵全被堵住了,听不到墙后面绝望与悲惨的哀鸣声!自从她步入这宅院的那天起,她就走上了衰败之路。在这充满霉气的工人宅院里,人挨人,人挤人,难免染上致命的疾患。这个晚上,所有的人都缄默着,像死了一般。她只听见右侧的博歇夫妇和左侧的朗蒂埃和维尔吉妮呼呼的鼾声,就像感到燥热无法入睡的猫闭着双眼,从嗓子底里发出噜噜的响声。来到院子里,她似乎觉得到了真的墓地,院子的地面上铺上了一层规整的白雪,高耸的墙面泛着青灰色,没有一丝灯光,像是废墟的残垣断壁一般;没有一声叹息,整个宅院像是被饥寒埋葬了。染坊里流出一道秽水,在白雪之间开出一道黑痕,她不得不迈开大步跨过去。那汪水污黑的颜色就像她漆黑一团的思绪。水中漂亮的深红浅蓝色已随她的思绪永久地流走了!

  随后,当她登上七层楼的当尔,在黑暗之中,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令她痛苦的无奈的笑。她忆起当年自己的宏愿:静心地干活,终日有面包吃,有一个高枕无忧洁净的家,悉心抚养孩子,不挨丈夫的打,还能死在自家的床上。不,这难道是真的,真是太可笑了,所有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吗?她不再干活,没有东西吃,睡在垃圾上,女儿在下流场所游逛;丈夫对她拳脚相向。留给她的只有死在街上的砖地上一条路了,如果她回到屋里,有跳出窗子的勇气的话,这一切会立刻实现。当年她并没有祈求上苍三万法郎的年俸和众人的敬重吧?哎,说真的,在这个世道上,身份低微的人,什么都别想指望!甚至连猫食和狗窝都没有,这就是一般人的命运。这使她苦笑地更厉害了,她曾希冀过经过二十年烫衣生活,回归乡下。好吧!就去那乡村僻野吧!她想在拉雪兹神父公墓找一隅属于自己的领地。

  当她走进楼道时,竟像是一个疯女人。她痛苦的脑袋在打着转。其实,她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与顾热告了永别。他们两人的关系最后终结了,不能再相见了。随后又有一些别的愁苦念头反复地敲击着她的脑袋。当经过俾夏尔的家门口时,她伸进头去望了一下,看见拉丽已经死了,她显出欣然长眠的模样,她正在享受着永久的安乐。是啊!孩子们比成人更有运气!巴祖热大叔的房门里露出一缕灯光。她径直走了进去,她被拉丽的归宿激起一阵狂热,想与小女孩一路同行。

  这天夜里,这个爱打趣的巴祖热大叔快乐地回到了家中。他已醉得东倒西歪,尽管屋里冷得像冰窖,他却躺在地上打着鼾。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做上一个好梦,因为在梦中他还带着笑容。一盏小灯闪着亮光,照着他那件旧上衣,被他踩扁的黑帽子躺在屋角里,那件黑色大衣被扯到膝盖上方,就算是被单的一角了。

  热尔维丝看到这情形,忽然悲叹着呜咽起来,因为发生的响声太大,竟然惊醒了他。

  “妈的!关上门!风会冻死人的……嗯!是您呀……出什么事啦?您要做什么?”

  于是,热尔维丝伸出双臂,并不知道自己前言不搭后语的在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情绪激动地恳求他说:

  “啊!您带我走吧!我受够了!我想去了……别再忌恨我当年说的话。天啊!我当年真不明白!人没有走到这一步真不知道死是何物……唉!对了!当人们有一天要离开尘世时,会从容以对的!请您带我走吧,带我走吧,我会向您嚷着道谢呢!”

  她说着便跑了下去,强烈的希冀使她浑身摇晃,脸色苍白。她从来没有这样蜷缩着跪倒在一个男人脚下。巴祖热大叔那张脸分外丑陋,嘴巴歪斜着,面颊的皮肤也被出殡的尘埃弄得肮脏而多皱,然而她觉得那张面孔不但美,而且灿烂地像太阳的光辉一般。此时,还未完全清醒的老头子以为她在不怀好意地拿他开心。

  “喂,”他嘟囔着,“您可不该瞎捣乱!”

  “请您带我去吧,”热尔维丝更加强烈地重复着,“您还记得吗?有一天晚上,我敲了几下板壁;后来,我又说那不是真的,因为那时我还太糊涂……但是,现在请您动手吧,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带我去长眠吧,您能感到我会不会动一下……唉!我只有这个愿望了,呀!我将来会很爱您的!”

  巴祖热一向对妇女彬彬有礼,即使他感到一个女人一时钟情于他,也不该对她非礼,她眼下正头脑发昏,然后当她情绪激动之时,仍是几分风韵犹在。

  “您的话说得不错,”他用肯定的语气说,“我今天还打发走了三个人,如果她们还能把手伸进口袋里的话,她们肯定给我些不菲的小费的……不过,我的好嫂子,事情不能这样做的呀……”

  “请带我去吧,带我去吧。”热尔维丝不停地嚷着。

  “嗨!那也得事先办妥一件小事……要知道,那就是去死!”

  他边说着死命地在喉咙里做了一个下咽的动作,竟像是要把自己的舌头吞进肚里一般。随后,觉得自己的笑话说得真有趣,忍不住咯咯地冷笑起来。

  热尔维丝慢慢地直起腰来,难道连他也帮不了她的忙吗?她愣着神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一头倒在草堆上,后悔刚才吃了东西。噢!不,穷苦让人死都死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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