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哲学的人喜欢定标签,像唯心论、唯物论、理性论、经验论,是西方所常用的,而理学、道学、心学、实学,则是我们自己的发明。定了标签之后,就可以品评一番,因为任何立场皆有所见,亦有所弊。其结果,好像除了受品评的当事人之外,天下人都知道他的立场有什么优点缺点,应该如何撷长补短。
但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以儒家为例,光是熟习经典,入乎其内,大概就需十年八年,等到融会贯通,可以出乎其外,就不是时间的问题,或许要看造化了。因此,笔者近年来探讨儒家思想,总是避免两件事:一是借用西方的概念及术语,二是凌空比较儒家与其他学派。就“借用”而言,我相信越是了解西方哲学的人会越谨慎,因为即使借用得尚称妥当,读者也未必能够分辨及受益。就“比较”而言,则易流于空泛,说些儒道互补或相互援引之类的话。
当然,我们一方面不应盲目崇拜儒家,好像孔子与孟子已经发现了宇宙与人生的一切真理;另一方面则须时时参考自己的经验,发挥理性的反省作用。然而,这两方面之间有一个重大的环节,必须先加辨明,那就是经典。由经典自然衍生“诠释”的问题。汉代以来的学者,甚至上推到孔子的及门弟子,就发生因为诠释不同而各立派别的情形,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如果配合后来的孟子,亦即由孔孟这两个定点,也许可以画出一条直线,作为后人诠释的依据。有了上述了解,我们不妨由孔子着手。
《论语》是一部格言录,其中记载四百九十九段文字,多为孔子所言或与弟子、时人相互问答的话。这些文字不可等量齐观,而至少应该区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是孔子个人的人生体悟,最富理趣,值得细加玩味。第二层是孔子与一流弟子的对话,智慧之光闪现,生动活泼,最具启发性。第三层是孔子与平凡弟子及时人的对话,较为落实,对于我们往往切中要害。第四层则是某些弟子的个人心得,未必有什么卓越见解。
区分之后,需要统合。关键思想是“人”。孔子对“人”有何看法?这个问题原是奥秘,亦是古今圣哲各显才华的所在。环绕着“人”,由生到死,由潜能到实现,由求知到行动,由抉择到价值,由命运到苦乐,这一切如何说得透彻明白?
每次展读《论语》,皆有一些心得,久之亦想公诸同好。我想表达的是孔子的整体思想,但扣紧的则是具体的章句。章句若有疑难,不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并诉诸理性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