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期,知音往事

人不可貌相

隐士大风流 作者:纳兰秋 著


  钟子期先生过上了隐居生活,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角色不过是一个快乐的樵夫。不过樵夫之间亦可分为各种档次。有天生一股傻力气的纯天然的樵夫;有读书不卖力气,仕途无望转而无奈做了樵夫;有浑身的学识和技能却不甘于沦落宦海,只求自由不羁之灵魂、怡然自得之生活的樵夫。钟子期先生无疑属于最后一种。

  钟子期先生的日常工作安排只是上山砍柴下山卖钱,除非遇到暴风骤雨,否则寒暑不辍。读者上帝肯定会由衷地发出感叹,以钟子期先生的大才怎么会选择这样枯燥而繁重的体力劳作?大概隐士的思想不为常人所理解,我们也无法以世俗常情测度之。

  欧洲文艺复兴前夕,意大利出现了一位才华和思想俱都卓著的诗人--但丁先生,他的《神曲》被誉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篇,他曾说过一句为后世特立独行者奉为圭臬的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言犹在耳,似乎正是隐者所信奉的格言。当然,钟子期先生生活的时代遥遥早于但丁先生,但精神的国度却少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话虽有各式各样的表述方式,但其隐含的奥义却惊人的相近相似。

  如此说来,我们作为凡人所恐惧的隐居生活,在隐士看来必定充满了乐趣,以至于隐士先生们宁肯抛弃凡人执着以求的仕途,割断与繁华世界的种种联系,义无反顾地投身青山绿水的怀抱,做一个闲云野鹤般的散人。独孤二少先生理解,隐士并非人人都可以做,要是没有惊人的勇气和信念,恐怕远离尘世的孤独和无人挂问的寂寞会令欲隐者却步。

  现在,独孤二少先生为读者上帝描绘一番隐者钟子期先生的一天光景:钟子期先生并没有懒睡的习惯,总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起床下地;起床之后,先用牙盐净了齿,古代没有牙膏这种化学物混合剂,只采用天然的如玉屑般的食盐的粉末作为牙膏之用;净齿完毕,钟子期先生还要做广播体操,那是他和乃父仿照猿猴的动作而创造的一套强身健体的舞蹈,与此同时还要长啸几声,把体内的浊气吐出来,并吸收新鲜的空气进去,完成吐故纳新的循坏;晨练结束后,则要向老爹老娘问安,并一起吃早餐,大概是小米粥和时鲜菜熟,偶尔会有野味和鲜鱼;饭毕,钟子期先生再向老爹老娘道别,穿戴好蓑笠,担好扁担,曳好斧头,直奔青山而去,开始了樵夫生涯。

  相比于劳神的案牍公文,一时耳目之快的舞蹈丝竹,永无停止的勾心斗角,节奏盎然的铮铮的砍斲之声更令人愉悦;远处有蓝天白云,近处有鸟语花香,晶莹剔透的汗水从结实的膀臂滑落,那种痒酥酥的充实的感觉才是生活的最美味道;平时所接触之人皆是淳朴的乡邻,回到家中即可看见慈祥的双亲,甚至卖柴时与老乡讨价还价的声音听起来都悦耳无比;所有一切都出于钟子期先生对隐居生活的热爱,对樵夫生涯的无怨无悔。
一天,钟子期先生一如既往在山上砍柴,此山名曰马安山,山前临着一条江,江水涛涛,上面船帆高举,拐弯处建有简陋的码头,以供来往的商旅休憩。因中秋气节,山中落叶堆积,江上水落石出,偶尔有鸟雀从山林中飞起,掠水而过,江面上留下宛然的波纹,更增添了浓郁的秋之情调。

  忽然,有琴声从水面传来,穿透密密匝匝的山林于钟子期先生耳畔萦绕不散。一下子钟子期先生沉寂好长时间的音乐细胞霎时又都活跃起来,钟子期先生本是内行人,又听到袅袅的琴声和着滔滔江流,不绝如缕的传入耳中,心弦早已撩拨而起,陶醉的感觉油然而生。大概许久没有听人演奏音乐了,而演奏者又技艺高超,钟子期先生忍不住放下斧头向江边走去,对音乐的深沉挚爱并不与隐居的樵夫生活相悖。

  读者上帝有疑问了,肃杀的江面怎么会有沁人心脾的琴声传来?以钟子期先生的音乐造诣恐怕不会对一般的演奏表示如此的沉醉吧?江上操琴之人必定是独步乐坛的高手,否则钟子期先生不会忘情的丢弃斧头。究竟如何,且容独孤二少先生慢慢道来。

  江上来者正是列国中名声响亮的大音乐家。他就是晋国的俞伯牙先生。俞伯牙先生不仅操琴鼓瑟当世无匹,而且还是晋国的高官,官衔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部长,此刻他已完成了出使楚国的外交任务,驱驾舟船正行驶在返回晋国的路上。

  俞伯牙先生是地地道道的楚国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却在晋国做了官,这次出使楚国,一则有国家外交的目的,二则也是为了省视故里,做一番故地重游,故此他以外交使节的身份向楚国国君要求了一条大船,并被准许在楚国的江河里任意遨游。

  俞伯牙先生玩音乐的功力独步海内,他所生活的时代并不存在任何一个能与之匹敌的音乐家,这固然与俞伯牙先生的超强能力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俞伯牙先生的经历奇特而眩目,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俞伯牙先生自幼就拜音乐大家成连先生为师,学到第三年头上,成连先生不满意俞伯牙先生的表现,便带着俞伯牙先生蹈海,来到被誉为"海外仙山"的蓬莱山上寻找成连先生的老师,以期师爷能给愚钝的徒孙带来醍醐灌顶的点拨。其实成连先生太过求全责备,以俞伯牙先生的技艺足以威震乐坛,无需再到海外进修,但成连先生希望弟子俞伯牙能够成为一等一的乐坛高手,为此不惜翻越重重波浪,置身蛮荒的海外孤岛。

  到了蓬莱山,成连先生的所作所为更加难以捉摸,他把俞伯牙先生留在孤岛,自己却乘船而归,临别时并未告诉俞伯牙先生师爷的住址和联系方式。俞伯牙先生好生纳闷,不知道老师的葫芦里卖得何种药物。

  孤独与寂寥的感觉令俞伯牙先生颇感窒息,入眼而来的除了突兀的岩石外空无一物,入耳而来的除了山崩地裂般惊涛骇浪的声音,就是孤岛野林里的怪鸟的凄绝的悲号。时间一长,俞伯牙先生似有所悟,怆然地说:"这是老师想要熏陶我的情怀啊!"说完操琴而鼓之,将他近日所看到的景物,所听到的声音全都罗致于胸次,抒发于琴弦,韵律和心境果然合而为一,俞伯牙先生因此领悟琴曲之妙,也深感老师成连先生的一片苦心。

  从海外孤岛回来后,俞伯牙先生的音乐境界更高一层,先是被任命为晋国宫廷乐队的首席演奏师,而后不久便被擢升到外交部任职,完成了从音乐侍从到国之栋梁的转换。人生如此平步青云,按理说俞伯牙先生应该满足,但他老先生却时时郁闷难以排解,因为他的音乐无论是技能还是境界都超出了常人所能理解的范围,世界如此之大却无一人能听懂他的琴声,由此而生的孤独感比置身海外孤岛更加惨绝。

  却说俞伯牙先生在返回晋国的途中,一心牵系故国山水,故而走走停停,行程颇为踟蹰,尤其是楚国的风光物色为晋国所少见,俞伯牙先生心旷神怡,忍不住端坐在船板之上,操琴而歌之。

  这一日行至马安山,大船压着波浪而进,琴声也随着滔滔江流四处飘荡。俞伯牙先生羁縻宦海十多年从未像如今这么神清气爽,于是精神大振,琴音也随之铿锵起伏。正在兴致高亢的关头,一根琴弦在一阵急遽的转折之后突然崩断。俞伯牙先生大惊失色,当场断定必有精通音乐之人在附近出没。古代玩音乐的人坚信,势均力敌的音乐家相遇,乐器会因通人性而做出一定反映,诸如断弦、折丝等等,故而俞伯牙先生坚信自己的判断,并派出随之出使的官兵四处搜查。

  工夫不大,官兵便押着钟子期先生来在江边(读者上帝勿忘,钟子期先生因沉醉于曼妙的琴声而前来江边探寻,不期与搜查的官兵相遇),俞伯牙先生一看是个砍柴的樵夫,紧张亢奋的心情立时消散。

  钟子期先生一看俞伯牙先生表示出了不悦之情,连忙致歉:"对不起,先生莫疑,我只是个打柴的樵夫,并非歹人,因听到琴声美妙绝伦,故而循声而来,流连忘返,没想到滋扰了先生,还望原谅则个!"俞伯牙先生十分纳闷,一个砍柴的粗野山夫怎么能听懂我的琴声?一定是在那里胡诌,以期求得我的宽宥。既然他言说能听懂我的琴声,我不妨试验他一下:"那樵夫,你说你能听懂我的琴声,可知我弹奏的是什么曲子?"钟子期先生不慌不忙地答道:"先生所弹乃是孔仲尼叹颜回之调,其词共有四句曰:可惜颜回命早亡,叫人思想鬓如霜,只因陋巷箪瓢乐,留得贤名万古扬。第四句尚未弹出,琴弦已崩断,真是可惜!"俞伯牙先生一听,感慨连连,大概是后悔自己以貌取人,现在反倒给人以轻佻的印象。人不可貌相,犹如海水不可斗量,俞伯牙先生觉得过意不去,便欠身离座走到船舷,充满歉意地向打柴人发出了邀请:"方才怠慢先生了,万望先生不要介怀,趁着秋江山色,先生可否登舟一叙,以酬你我相遇之缘?"钟子期先生一看天色尚早,并不急于回家,故而慨然应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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