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问题是,纵然使用倒叙,那材料仍然不能写成一篇可读的文章,怎么办?如果这是课堂上作文,你只得硬着头皮写,如果是自由写作,那就放弃这个材料算了。并不是每一经验,每一见闻,每一思虑都是文章,我们放弃的材料比使用的材料不知要多几十倍。不过放弃并非"丢弃",你可以保存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忽然有了用处。
以上的说法尽量约束了写作时的想像力。一开始我就说,我们是讨论忠于事实的记叙文,只希望事实在读者眼中生动一些。
在想像的天地里应该没有乏味的事情,你可以"加油添酱",甚至可以"妙造自然"。老夫老妻无言对坐,结婚五十年把可说的话都说完了,多乏味啊,文章怎么做得成呢?但若可以任意想像,就有一个蚂蚁在老太太脸上爬,跌进皱纹里头爬不出来,老太太挺富泰,纹沟一挤,几乎可以把蚂蚁活埋了!老先生望着妻子的脸微笑,像五十年前的笑法,而老太太也忽然腼腆起来。
有一年,我穿过台北市新公园,一个十三四岁的小朋友向我兜售奖券。那时正是上午。我问他怎么不上学,他说祖父躺在台大医院的三等病房里缺钱。台大医院近在咫尺,我教他带着我去看他的祖父。进了迷宫似的台大医院,那小朋友忽然不见了,一条条走廊上只有灰沉的光线和使人联想到尸体防腐的药水气味。我想那孩子撒了谎,又在无以自圆的情势下逃走了。这件事我一直不能忘记,也始终不能写出来,材料本身有缺陷,倒叙也难以补救。若是摆脱限制,自由想像,那孩子把我领到病房,朝着病床上的老太太或老先生虚指一下再躲开,而我不知是诈,上前和老太太攀谈起来,岂不就可以得心应手写下去?
在想像受限制或想像力不够的时候,写散文的人宜乎用"观察"来补救。
身在局外,用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去发现可写的材料,都算"观察"。若非观察,怎知有老翁老妇默然对坐。若非观察,怎知老翁微笑。不但写老翁微笑,而且写老翁为老妇脸上的蚂蚁而微笑,而且写老妇因老翁之笑而腼腆,是靠进一步的观察,连续观察。
连续观察下去,或者可以发现,两人虽然无话可说,却并不走开。老妇坐在那儿打毛衣,老翁坐在那儿玩扑克牌,这两种"活动"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并无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必要,然而他们谁也不肯走开。这就又"观察"出一些"意思"来。五十年来,两个人的"领域"已合而为一,他们互相依存。如果有材料,此处可以开始"倒叙"了。
或者,你看见另外的景象。那打毛线的老妇,忽然起身离座,她要走开吗?不是,她拿着快要完成的毛衣到老翁身上比试,她是替丈夫打毛衣!过了一会儿,老翁把扑克牌收拢、叠好,起身离座,他是要走开吗?不是,他活动一下筋骨,又坐下了。他还对老妇说:"你的运气很好,我算出来了。"原来他是替太太卜卦玩儿呢!两人在形迹上很淡,在情意上却是很浓。这不是更有意思吗?也许这些年,老翁老妇常常无言对坐,一个为一个卜卦,一个为一个打毛衣,或是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表现出良好的默契。如果有材料,这也是倒叙的时候了。
我们怎能知道他们以前的生活呢,又不能观察他们一辈子。或者你得跟他们谈谈,你得"访问"。访问是观察的一部分。发现了"有意思"的现象,好比找到"矿苗";
进行访问,就是"开矿"。如果老师说,明天远足,后天作文写《远足记》,那么你在车上不能只打瞌睡,你得跟售票员谈谈,你在中午不能只吃包子,你得跟小贩谈谈。你进了庙不能只求签,你得跟和尚谈谈。
这样,材料就多了。把材料一条一条列在纸上,从其中选出若干条来写你的《远足记》,想想用哪一条开始,哪一条结束,哪一条倒叙,或者根本不必倒叙。
人多半喜欢谈他自己,所以访问多半会有收获。倘若碰了钉子呢?你不是想把文章写好吗?那就不要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