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真与假(2)

文学种籽 作者:(台)王鼎钧


  一般人所关心的"真",是指事实经过是否确实如此,曹雪芹是否即为贾宝玉,随园是否即为大观园。作家所追求的"真",是利用真实的材料细节,表现内心真正的思想情感,使读者觉得真实。一般人所追求的目的,在作家恰恰是手段,"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上半句一定不真,无论他穿西装或长衫都无袖可挥,诗人所谓挥袖,只是无沾无碍的胸怀、潇潇洒洒的态度而已。"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长松下有多少世人可看?要看,还得找车水马龙的地方,但是长安街头岂有长松?没有长松又如何突出诗人独立不阿的形象?"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我们确知诗人不曾这么做,我们只是感染了诗人的豪气与信心。西洋人说耶稣死在白杨木做成的十字架上,白杨知道自己有罪,它的叶子永远无风自抖。如果你观察一下,就知道白杨的叶柄一端圆形而另一端呈方形,方圆交界处十分细弱,以致树叶索索颤动。这才是"无风自抖"的真相。但是,人类有一种永恒的罪恶感,如果白杨发抖的传说能把这种罪恶感表现出来,如果读者能从白杨发抖发觉这种罪恶感,植物学家的意见自可搁置不理。

  文学作品中的材料细节要真,但作品的整体不必真,有时也不能真。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而"可与人言无二三"。就文学创作而论,这种无法向人倾吐的情感反而最值得写。这时,作家多半要将"真事隐去",把"一把辛酸泪"安置在"满纸荒唐言"里。《红楼梦》无论是写亡国之痛还是败家之痛,都是"假语",曹子建的洛神其实是甄后,李义山那些含糊暧昧的诗,无论有了几种解释,总不外难言之隐。李后主"挥泪对宫娥"引起后人责难,怪他不以泪眼对宗庙社稷,不想想他有表现的自由没有?能在上文"最是仓皇辞庙日"用一个"庙"字已经很不错了。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作家利用"假作真时真还假"这道符以求畅所欲言,读者旨在分享人生经验,接受情感洗礼,并不计较事件的真假。劳动批评家逐字逐句加以考证的,只是一小部分作品,大多数还不是"不求人解,人亦终不解"算了!但是,只要那作品的材料细节真实,只要那作品表现了真实的思想情感,只要读者觉得真实,作品照样有价值,照样可以传下去。

  抗战后期我有一个同营当兵的好友,他当年做中学生时在火车上挨了日本兵两个耳光,油然而兴敌忾之心。他曾经想把这份情感写成文章,迟迟不能下笔。起初,他觉得事件真相不足以见出内心的屈辱,想改成日本兵戴着手套打人才显得粗暴傲慢。接着他把那个日本兵想像成管理营妓的家伙,并非一个正式的战士。这样虽然与事实不符,但是与他内心的感情吻合。这件事使我们想起作家即使"写实",也往往并非忠实的记录事件的原貌,而依照创作的需要有增删损益,此谓"理想化"。理想化的意思是,有时候,把真实的生活经验写出来并不能产生最佳的文学效果,作家得按文学创作的理想改动一下。即使"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地方夜半不敲钟,即使"白日依山尽"的地方没有山,诗句仍然可以那样写。

  当美国的"嬉皮"运动闹得如火如荼时,在台北的美国记者猜测嬉皮何时蔓延到中国。这时台北发生了一件事,可以为"理想化"做注脚。台北某报有一位记者到派出所打听有什么新闻,值班警员告诉他一天平安无事,不过是在防空洞里发现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孩。这位记者正愁当天没有稿子可写,决定把这件小事渲染一下。在他笔下,这两个孩子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为什么逃?因为他们恨自己的学校,恨自己的家庭。他们在防空洞里住了多久?三星期,至少要三个星期才值得注意。怎么生活?他们向人乞讨一点钱买馒头充饥,在附近的公用龙头喝自来水。他们怎么洗澡?不洗。怎么换衣服?不换。那么身上脏透了?是的,当他们在派出所里出现时,警员都捂着鼻子。你看,这就是理想化的过程示范。第二天新闻见报,全台轰动:这不是嬉皮吗?中国到底出现了嬉皮!事后弄明白了,大家都怪那位记者不该这样写。用这个方法写新闻不可以,写文学作品却是"天经地义"!

  散文有许多情景经过理想化,小说有许多事件经过理想化。小说、戏剧的人物是"塑造"出来的,"塑"是把材料一点一点加上去(雕是把材料一点一点减下来)。鲁宾逊的故事有蓝本,但是情节简单,不比《鲁宾逊漂流记》丰富动人,后者经过理想化,一点一点加上许多材料。我曾发现《旋风》里的主要人物方祥千是诸城名士王翔千的化身,偶然和《旋风》的作者姜贵先生谈及,他说方祥千的材料有一部分来自王翔千,还有一些材料是从其他人身上取来加到方祥千身上去的。"理想化"颇像制作集锦照片,华山一座峰,黄山一棵松,加上庐山一片云,合成一张图画。小说情节大都不能避免理想化,所以现在的历史家不再说小说可以"佐史"了,不再说读托尔斯泰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俄国历史,不再说读大仲马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法国历史了。

  "理想化"还没有完全离开事实,"荒谬法"就不然了。荒谬是完全虚构,事实毫无可能。海岸上支起锅灶来煮石头,煮着煮着,锅里的水沸腾了。再煮一会儿,大海也沸腾了,龙王爷冒出水面求饶了。哪里有这种事?有一个人失踪了,他被一群神秘的大汉掳走,那些人强迫他在沙地里自己挖坑居住,一宿过后,坑沿的沙子坍下去,把沙坑淤浅了,他只好一大早起身再挖,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哪里有这回事?没有这样的事,可是这些材料都做成了文学作品。文学作品的"真",在谜底,不在谜面,只要"知性"的层面合理,"感性"的层面可以荒谬。"煮海"的故事显示人怎样渴望控制自然。当你看见码头工人用起重机吊起货柜时,你会觉得"煮海"有些意思。当你听说将来科学家要移走一座山只须按一下电钮时,你会觉得"煮海"等于事实。沙坑的故事象征人怎样努力开拓自己生存的空间同时又不免作茧自缚。你天天准备联考,是挖你的沙坑,我在这里写专栏按期交稿,也是挖我的沙坑,《明道文艺》按期出版也是挖沙坑,每个人一息尚存就得不停地挖,谁停下来谁就要被沙子淹没。这些表面荒谬的故事背面有个普遍的真理在,由理生情,也就有人类的真情在。

  有些文学家所以偏爱荒谬,是因为它的含义往往比一般合乎情理的故事更丰富。一个小提琴家在台上弹奏,一曲未完忽然A弦断了,这位小提琴家不动声色立刻换了一支曲子,这支曲子从头到尾不用A弦。这是一个故事。两军作战,其中一方的司令部忽然为敌人攻占,司令也阵亡了,这受挫的一方立刻推举新的统帅继续抵抗,结果打了胜仗。这又是一个故事。一个出色的运动员跌断了双腿,瘫痪了,他坐在轮椅上改习绘画,又成为出色的画家。这是第三个故事。你无法把这三个故事化成一个,除非"荒谬"。如果从神话取材,写一个天将被对方一刀砍掉了头颅,他的肚子上立刻长出眼睛耳朵来,手执武器继续作战。这不是把以上三个故事都包括在内了吗?这个看来荒唐不经的故事不是也有它的真实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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