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我的家一直在肯尼亚的北边疆省,这是一片遍布干旱荆棘丛的广袤土地,面积约十二万平方英里,从肯尼亚山一直绵延到阿比西尼亚①的边境。
文明对非洲的这个地区几乎没有影响:这里没有移民;当地部族的生活跟他们祖辈的差不了多少;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随处可见。
我的丈夫乔治是这片广袤大地的野生动物高级监察官,我们的家位于该省的南部边境地区,靠近伊西奥洛。伊西奥洛是一个小镇,住着大约30个白人,他们都是政府派来管理这个地区的官员。
乔治有很多职责,例如强制执行狩猎法、阻止偷猎,以及处理骚扰部落居民的危险动物。这使得他经常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我们把这些旅程称为远征。只要可能,我都会陪丈夫一起去。因此,我有得天独厚的机会直接面对这片蛮荒的原始土地,在这里,生活是严酷的,大自然有它自己的法则。
这个故事就始于这样的一次远征。博兰部族的一个人被一头公狮咬死了。乔治得到报告,这头公狮和两头母狮就生活在博兰部族附近的山里,因此,追查到这三头狮子就成了乔治的责任。就是因为这件事,我们才把营地安扎在了伊西奥洛北面很远的地方,和博兰部族的人生活在一起。
1956年2月1日一大早,我发现营地里只剩下我和帕蒂了。帕蒂是一只蹄兔,是我们的宠物,已经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年半了。她看上去很像土拨鼠或豚鼠,不过动物学家会根据其脚和牙齿的骨结构说蹄兔与犀牛或大象的关系最近。
帕蒂用她柔软的皮毛依偎着我的脖子,从这个安全的位置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我们周围是裸露着花岗岩的干旱土地,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些植物。不过可以看到很多动物,因为有很多长颈羚以及其他瞪羚,这些动物已经适应了这里干燥的气候,几乎不喝水。
突然,我听到了汽车的声音,这说明乔治提前回来了。很快,我们的路虎车穿过荆棘丛,停在了帐篷前。我听见乔治喊道:"乔伊,你在哪儿?快,我有东西给你……"我带着趴在我肩上的帕蒂就跑了出去,看到了一张狮子皮。但我还没来得及问追查狮子的事,乔治就指向了汽车的后面。车厢里有三只狮子幼崽,就像三团带斑点的小毛球,每一只都在试图把脸藏起来以躲开周围的一切。它们才几天大,眼睛上还蒙着一层淡蓝色的膜。它们几乎还不会爬,但仍在努力地爬开。我把三只幼崽放到我的腿上安抚它们。乔治非常难过,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黎明前,他和另一位野生动物监察官肯恩被带到据说是咬死了人的狮子藏身的地方。破晓时,一头母狮从岩石后面冲出来攻击他们。尽管他们没想要杀死她,但她离得太近了,后退太危险,因此乔治示意肯恩开枪,肯恩射伤了她。母狮逃走了。当他们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发现了通向山上的浓重血迹。他们小心地一步一步往上走,爬过山顶,来到一块巨大的平顶岩石前。为了视野更开阔,乔治爬到了这块大石头上,而肯恩则在下面绕着岩石察看。他看到肯恩在岩石下面凝神观察并犹豫了一下,然后举起了来复枪,连开两枪。随着一声咆哮,那头母狮出现了,径直冲向肯恩。乔治没法开枪,因为肯恩正好处在他的射击线上。幸运的是,一个巡查员的位置较好,他开了枪,母狮调转了方向,乔治这才射杀了她。这是一头正值壮年的母狮,乳头因为饱含乳汁而胀得很大。看到这种情况,乔治才意识到她为什么发怒,为什么如此勇敢地面对他们。他责怪自己没有早一点看出来母狮的行为显示出她是在保护自己的幼崽。
他让大家寻找幼崽,不一会儿,他和肯恩听到岩石缝里传来轻微的响声。他们把手臂伸进岩石缝里,尽力往里够,里面传来大声但稚嫩的咆哮和怒吼,这种方法失败了。接下来,他们砍了根带钩的树枝,经过多次努力之后,终于把幼崽拖了出来。这几只幼崽还不超过两三天大。他们把幼崽抱到车上,在回营地的途中,两只大一些的一直在吼叫,挥动着爪子,但最小的那只一点也没有反抗,看起来似乎毫不在意。现在,这三只幼狮就在我的腿上,叫我怎能不宠爱她们呢?
让我惊讶的是帕蒂,她通常对任何对手都会嫉妒,但她很快就躺到了幼狮中间,显然是接受了这三只小狮子,并把她们当成了称心如意的伙伴。从那天起,她们四个就形影不离了。起初,六岁的帕蒂是其中最大的,与三只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毛绒绒的笨拙小东西比起来,帕蒂也是最有威严的。
我花了两天时间才让幼狮接受牛奶。在此之前,无论我用什么方法让她们喝下无糖罐装的稀释牛奶,结果她们总是抬起小鼻子抗议:"昂--昂,昂--昂。"就像我们小时候还未学会礼貌,还未学会说"不要,谢谢你"之前一样。
一旦接受了牛奶,她们就怎么也喝不够了,我不得不每隔两小时就热一次牛奶并清洗橡胶管,这根管子是我们从无线收音机上取下来的,在找到合适的婴儿奶瓶前,暂且拿它充当奶嘴用。我们不得不马上派人去最近的市场--离我们的营地大概50英里--不仅要买奶嘴,还要买鱼肝油、葡萄糖以及若干箱无糖牛奶;同时,我们向150英里之外的伊西奥洛地区行政官发了紧急信息,告诉他两星期之内将会有"三个高贵宝宝"到达,请他及时做一个舒适的小木屋,等我们回去。
没过几天,小狮子就安顿了下来,成了每个人的宠儿。帕蒂这个最尽责的、自命的保姆依然负责一切,她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们,从不介意被三只长得很快的小霸王拉扯、踩踏。三只小狮子都是母的,尽管才这么点大,但每一只都有了鲜明的个性。"大个子"宽宏大量,对其他几只很大度。老二是个小丑,喝奶的时候总是大笑,用前爪拍打奶瓶,陶醉地闭上眼睛。我把她叫做鲁斯蒂卡,意思是"快活的小家伙"。
第三只小狮子体型弱小,但胆子最大。她四处冒险,当她们觉得什么东西很可疑时,其他几只总是派她去侦察。我叫她爱尔莎,因为她使我想起了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
在自然进程中,爱尔莎很可能会被狮群抛弃。一窝狮子幼崽平均有四只,通常有一只出生后不久就会死去,还有一只常常因为太弱小而无法养大。因此,人们通常看到母狮只带着两只幼狮。母狮会照顾幼狮到两岁。第一年,母狮给幼狮提供食物,她将食物反刍出来,好让幼狮吃。第二年,幼狮可以参与捕猎,但如果失去自控就会受到严格的管教。这时,幼狮还不能自己捕杀猎物,因此只好吃狮群中成年公狮捕杀并吃剩下的猎物。通常,留给幼狮吃的已经极少了,因此,这个年纪的幼狮通常都瘦骨嶙峋的。有时候,幼狮忍受不了饥饿,要么突破成年狮子的防线去抢东西吃,结果很可能是被咬死;要么几只幼狮结队离开狮群,而因为还不知道如何捕杀猎物,幼狮常常陷入困境。自然法则是残酷的,狮子必须从很小开始就要学习艰苦的生存之道。
四重奏小组--帕蒂和三只小狮子--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帐篷里我的行军床底下,她们显然觉得这里是个安全的地方,也是能找到的最接近自然的小窝。她们生来就不在窝里大小便,总是很注意地拉到外面的沙地里。最初的日子里也有过几次意外,但是后来,偶尔有几次,当小水滩玷污了她们的家时,她们喵喵叫着,作出一副表示厌恶的滑稽怪相。她们在各方面都非常干净,没有臭味,而且还有一股非常好闻的气味,像蜂蜜--或者鱼肝油?她们的舌头已经像砂纸一样粗糙了,随着逐渐长大,当她们舔我们时,哪怕隔着卡其布的衣服,我们也能感觉到她们粗糙的舌头。
两个星期后,当我们回到伊西奥洛时,一所宫殿在等着我们高贵的宝宝,每一个人都来看她们,她们受到了隆重的欢迎。她们喜欢欧洲人,特别是小孩子,但看上去不喜欢非洲人,惟一的例外是一个叫奴鲁的索马里年轻人,他是我们的园丁,现在我们让他照料并看护小狮子。这份工作让他很高兴,因为这提升了他的社会地位,也意味着当小狮子在屋里屋外奔跑嬉戏玩累了,而宁愿在某处阴凉的灌木丛下面睡大觉时,他能长时间坐在她们身边,小心看着,不让蛇或者狒狒骚扰她们。
我们让幼狮吃了十二个星期混合了鱼肝油、葡萄糖、骨粉和少量盐的无糖牛奶。很快,她们就只需要每隔三小时喂一次了,后来两餐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现在,她们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但还不能判断距离,常常错过目标。为了帮助她们克服这个困难,我们给她们皮球和旧汽车内胎玩儿--后者非常适合拔河游戏。事实上,任何橡胶制品或者柔软而有弹性的东西都会让她们着迷。她们会互相争抢内胎,进攻者会从侧面滚到拥有内胎的那只小狮子身上,把整个身体压在持有者和内胎的一端之间。如果这个方法不奏效,那么竞争双方会全力拉扯。赢得战争后,胜利者会带着战利品在其他几只面前耀武扬威地走过,试图挑起另一场攻击。如果这种挑衅不被理睬,她会把内胎放在另两只小狮子的鼻子前面,假装不知道它可能会被偷走。
在她们所有的游戏中,出其不意都是最重要的因素。她们很小就开始潜行跟踪彼此--以及我们--本能地知道如何正确地跟踪。
随着小狮子越来越意识到自身的力量,她们开始在能发现的一切东西上检验自己的实力。例如,铺在地上的防潮布不管有多大,一定会被拖来拖去,她们会用猫科动物特有的方式,把布夹在两条前腿之间的身体下面拖着走,就像她们以后要拖猎物那样。她们喜欢的另一个游戏是"占山为王"。一只小狮子会跳到装土豆的大袋子上,阻挡攻击者,直到另一只小狮子从后面突然跳上来,将她废黜。胜利者通常是爱尔莎,她总是看着两个姐姐争斗,并能充分利用自己的机会。
我们不多的几棵香蕉树也被当作了开心玩具,很快,茂盛的树叶就支离破碎地垂了下来。爬树是她们喜欢的又一个游戏。小狮子是天生的杂技演员,但她们常常爬得太高而无法下来,我们只好去救她们。
黎明时,奴鲁放她们出来,她们带着憋了一整夜的能量箭也似地冲出门,这个时刻可以跟灰狗比赛时的起跑相比。有一次,她们发现了一个帐篷,里面住着两个来拜访我们的男人。不到五分钟,帐篷就变成了一堆破布,我们被客人的叫喊声惊醒,他们正徒劳地试图抢救自己的物品,而小狮子兴奋地冲进破帐篷里,再次出现时,带着各种各样的战利品--拖鞋、睡衣、蚊帐碎片。那一次,我们不得不用一根小棍子来实施纪律。
让她们上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想象一下,三个淘气的小女孩,像所有孩子一样讨厌就寝,但跑得比照料她们的人快两倍,而且还有另外一个优势--能在黑暗中视物。
我们经常要被迫耍一点手段。一个非常管用的方法是把一个旧袋子系在一根绳子上,慢慢拖向关小狮子的围栏,最后拖进去,她们通常都会忍不住追逐它。
户外游戏都非常顺利,但小狮子们还喜欢上了书和座垫。所以,为了拯救我们的图书馆和其他东西,最后我们不得不禁止她们进屋。为此,我们用粗铁丝缠在木框上做了一扇齐肩高的门,横在通往走廊的入口处。小狮子们非常讨厌它,因此,为了弥补她们失去玩耍场地的损失,我们在树上吊了个轮胎,结果证明这是极好的玩具,既可以咬着玩儿,还可以做秋千。我们还给了她们一个空蜂蜜木桶当玩具,推动的时候会发出响亮的隆隆声。但最好的玩具是一个粗麻袋。我们把汽车内胎装在麻袋里,系在一根树枝上,诱人地晃来晃去。麻袋上还系着一根绳子,当小狮子吊在麻袋上时,我们拉起绳子,把她们荡到高空中,我们笑得越厉害,她们就玩得越高兴。
当小狮子进入灌木丛时,常常会有奇遇。一天上午,我跟在她们后面,因为我给她们用了驱虫粉,想看看效果如何。我看到她们有点昏昏欲睡。突然,我发现一队黑色兵蚁正逼近她们,有一些已经爬到了小狮子身上。我知道这种蚂蚁会凶猛地攻击挡在它们行进途中的任何东西,也知道它们的上颚骨是多么厉害,正当我要叫醒小狮子的时候,这些兵蚁改变了行进方向。
一会儿,五头驴走了过来,小狮子醒了。这是她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动物,她们无疑显示出了狮子众所周知的勇气,因为她们同时发起了攻击。这让她们感觉非常之好,以至于几天后,当运送东西的四十头驴和骡子来到我们的房子附近时,三只小狮子毫不畏惧地追得整支队伍落荒而逃。
五个月大时,她们十分健康并日益强壮。她们相当自由,除了晚上要睡在四周用岩石和沙子围起来的场地上--这是从她们开始时住的小木屋发展而来的。这是个必要的预防措施,因为野狮子、鬣狗、胡狼以及大象经常在我们房子周围游荡,其中任何一种都可能会使她们丧命。
我们对小狮子了解得越多,就越喜爱她们,因此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们无法永远照顾三只快速生长的狮子。我们遗憾地决定必须送走两只,最好是送走两只大的,因为她们两个总是在一起,没有爱尔莎对我们的依赖大。我们的非洲仆人同意我们的选择,当征询他们的意见时,他们一致同意把最小的留下。也许是对未来的设想影响了他们的选择,他们可能想:"如果必须留一只狮子在家里,那就尽可能留下最小的。"至于爱尔莎,我们觉得如果她的朋友只有我们,那么训练起来会容易些,不仅要训练她适应伊西奥洛的生活,还要训练她成为我们远征途中的旅伴。
至于鲁斯蒂卡和大个子的家,我们选择了鹿特丹-比利多普动物园,并为把她们空运过去作了安排。
因为她们必须从离我们这里180英里的内罗毕②的机场出发,我们决定先让她们习惯乘车。我们每天都用我那一吨半的卡车带她们作短途旅行,车子有一个用铁丝围起来的车厢。我们还开始在车里面喂食,这样她们可以习惯这个车厢,并把它当作可以玩耍的一个围栏。
最后一天,我们用软软的沙袋垫在了车上。
当我们驾车离开的时候,爱尔莎沿着车道追了一小段距离,然后站在那里,眼睛里流露出极其悲痛的神色,凝视着汽车带着她的两个姐姐消失在远方。我和两只小狮子坐在汽车后面,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小急救箱,满以为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会被抓伤。然而,我的医疗预防措施让我感到很羞愧,因为在经过一个小时的不安之后,两只小狮子就躺在了我旁边的沙袋上,用她们的爪子拥着我。我们就这样度过了11个小时,被两次爆胎耽误了一些行程。小狮子对我们极其信任。当我们到达内罗毕时,她们用大眼睛看着我,困惑地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了这些奇怪的声音和气味。然后,飞机带着她们永远地离开了她们的故土。
几天后,我们接到了电报,说小狮子已经安全抵达荷兰。大约三年后,当我去看望她们时,她们把我看作友好的人,接纳了我,允许我抚摸她们,但没有认出我来。她们的生活条件非常好,总的来说,我很高兴得知她们对以前更自由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记忆。爱尔莎遇到其他野生动物
① 现在的埃塞俄比亚。--译注
② 肯尼亚首都。--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