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莲花死了

水抹残红:乱世男女的生死场 作者:张志夫


  一日,吴迅祥和几个朋友在饭馆里吃饭,听有人讲微山湖西岸的冯家渡口里,泊了一艘号曰“水上漂”的红客船,水上漂里有几个烟花女子,个个红颜如玉,其中一个艺名叫莲花的姑娘,长得更是如何如何的好,小曲唱得如何如何的妙。吴迅祥听后,禁不住地又心猿意马了。

  第二天下午,吴迅祥给家里人撒个谎,就急急忙忙地去冯家渡口了。

  小路两边,麦茬地里,拃把高的大豆苗葱绿,蓬蓬勃勃。

  吴迅祥算是个倒霉蛋。

  玉芝跟郑守义私奔的第二年,吴老爷子又给吴迅祥说了一门亲事。秦氏过门的次年就病了,原是丰腴的身子,三五年下来就瘦成皮包骨,年前,一口气没上来,小命就没了。

  秦氏死后,他去过不少妓院,几乎没碰到几个顺眼的,可他也做,不把那妓女折腾个半死不活的别想让他罢休,只是那妓女就遭殃了。也就有些妓女背后骂他变态狂,也有当面如此骂他的,可他丝毫不当回事。

  夕阳将尽,烟雾氤氲。冯家渡口果然泊着一艘红客船,水面平缓,一漾一漾的微波拍打着红客船,像是轻轻地摇晃。微风吹过,湿润的空气中夹杂着胭脂和官粉的香味儿。

  这时,从红客船里飘出一首歌谣:

  馋嘴的哥你听仔细,好一朵荷花漂水里,岸上结了一穗苞米,哥吃花蕊妹吃苞米。吴迅祥三步并两步就上了红客船。

  老鸨正坐在船头的椅子上“呼呼噜噜”地抽水烟袋,见来了客人,忙叫大茶壶召唤姑娘们。

  不一会儿,便有三五个女子从船舱里虾着腰走出来,花枝乱颤。还没等她们站好队,报出各自的花名,吴迅祥就死死地盯住了一个。只见那女子脸像盛开的粉红色的荷花一般漂亮,亭亭玉立,一身粉红的绸质衣裙,就像天边的一抹彩霞。吴迅祥脱口而出:

  “这是不是莲花姑娘?”老鸨咂了咂嘴笑道:“小兄弟,看不出你的眼像锥子似的,咋就一眼认出了我莲花闺女?”见吴迅祥冷若冰霜没吱声,就直接问道,“拉铺,还是住局?”“住局。”莲花见吴迅祥像个有钱的公子哥,且长得一表人才,酒窝里就漾出笑容,用白皙的胳膊揽着吴迅祥的腰,就下了船舱。

  船舱很大,过道两边有七八间小舱,散发着浓浓的男女交媾和胭脂、官粉混杂的特有气息。对于这种气息,吴迅祥既熟稔敏感又贪婪,只需片刻就能进入交战状态,且能历久弥坚。吴迅祥也曾和一个小寡妇好过,但睡一次就不再去了。因为那小寡妇躺下后,腿一叉开就不会动了,让吴迅祥没找到一点如鱼得水、蝶恋花的风情感觉,可谓枯燥乏味。

  莲花把吴迅祥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床前的小桌子上放着盛胭脂粉子的瓶瓶罐罐,还有一尊香炉,莲花供奉着妓行的祖师爷管仲。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向神佛祈福求财。

  楼高栖凤影,帘底留春风。

  吴迅祥早就耐不住内心的骚动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莲花,猛地扑过去,就把莲花抱在怀里。

  莲花蛾眉一扬,笑着嗔他一眼道:“公子哥,你太心急了。今儿莲花我头次接哥哥,本应好好地梳梳头,化化妆,拉会呱儿,逗逗趣,等情入高潮炉火儿蓝时,再度那巫山云雨,岂不更有味儿!像哥哥这样急急慌慌地就要上床,失去浓情蜜趣,又花这么多钱,不是太亏了吗?”吴迅祥见莲花说得有些道理,嘴角淡出一丝不经意察觉的微笑,就把莲花放开了。

  莲花坐在小桌子前,对着一面镜子,又是涂粉又是点胭脂。

  “公子贵姓?”“吴。”“家在什么地方住?”“沛城。”“听说城里有个吴公馆,可是你家?”“嗯!”“我说吴公子咋就和别的公子哥不一般呢,原来是吴公馆的公子,今日相见,真是莲花我的造化,那我更得用心打扮打扮了,好美美地陪吴公子。”吴迅祥漫不经心地和莲花搭讪,眼睛正细心地盯着船壁上的一幅画。画上一个赤裸裸的女子侧躺在一张床上,乳房硕大丰腰肥臀,伸直的左腿轻轻地压在半蜷的右腿上,右手托着面带笑容的一团小蘑菇似的粉脸,芙蓉出水艳还羞,左手轻扬着像是一种招示,丰腴的胴体流淌着一种诱人的光晕……

  吴迅祥欲火难熬,哪还耐得住莲花拖延时间,没完没了地瞎折腾,猛地就把正梳着头的莲花抱上了床……

  终于潮平息了,两个人像在惊涛骇浪中鏖战回来,只余下了游丝般的鼻息。

  吴迅祥搂抱着莲花,静静地躺在铺着木樨花床单的床上,惬意无比。

  许久,吴迅祥轻叫声:“莲花!”“嗯!”“哪天我要把你带走。”“带哪里去?”“带到城里去。”“干什么?”“做我的女人啊!”吴迅祥想把莲花包养起来。

  莲花抬起长长的睫毛,大眼斜了他一下,笑道:“躺在这好好的,你发什么癔症?”吴迅祥轻抚着莲花润滑如同凝脂的躯体道:“真的!”“这样的话我听多了,反正哄死人不兴抵命的。”“我若是要你做老婆,你岂不是更不相信了?”莲花的神思似乎漂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咱们还是说点其他什么的吧。”吴迅祥愠道:“我可是真心的,不愿意拉倒!”莲花沉吟片刻:“即使你是真心的,可你们家门槛那么高,会容纳我这烟花女子吗?”莲花见吴迅祥半天不搭话,眼睛里就蓄满了失望的泪水。

  吴迅祥之所以不语,不是怕解决不了自家门槛和烟花女子的矛盾问题,而是感到莲花太市侩之气了,太不自信了,太不把她的漂亮当回事了,反倒使他心里空落落的。他倒希望莲花端着高贵的架子,让他跪在她的石榴裙下,深表他的虔诚和仰慕。

  稍一会儿,吴迅祥道:“你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莲花就说自己原是个良家女子,因有点姿色被土匪抢了去,第二次逃跑被抓获后就被卖到了这。

  窗外,风浪扑击着红客船,发出些沉闷的声响。

  莲花似乎感到这个吴公子对她与众不同,不像是逗她玩的。那早也盼晚也盼的机会终于来了,更何况吴公子是吴公馆的公子,且一表人才,不禁心中暗喜,却故意长叹一口气,道:“我莲花命蹇时乖,陷污浊不能自拔,活一天少一天,早没了过多的奢想,能求得吴公子常来这陪陪我,不欺负我,我莲花就心满意足了。”吴迅祥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数日后,吴迅祥如期又来到了水上漂。

  莲花正在睡午觉,吴迅祥道:

  “这小屋里闷热得像蒸笼一般,你就能躺得下?”“心静自然凉。你看你热的,满脸都是汗,我给你倒盆水洗洗。”说完,从床后的小土罐里舀了半盆水,又拿了条毛巾,“给!快洗洗吧。”等吴迅祥洗完,就用吴迅祥用过的水也洗了脸。

  吴迅祥愕然道:“你不怕脏?”“水不涴人。”
吴迅祥就在莲花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莲花坐在小桌子前开始上装,擦官粉,涂口红、唇膏,然后又抹了梳头油,折腾了半天。

  “你也不嫌麻烦?”莲花唇边浮起一个温婉、凄然的微笑:“莲花越是用心打扮,越是说明对你敬重啊!”吴迅祥就在莲花的香腮上又亲了一口,道:“这小屋里闷热得很,咱们给鸨娘要只小溜子去湖里看荷花吧?”莲花喜不自禁道:“真是好主意,去!”可片刻又道,“鸨娘会答应吗?”吴迅祥要带莲花到湖里去玩,这叫“出局”。能够出局,说明嫖客同妓院关系是相当不错的。当吴迅祥拥着莲花走出船舱,给正在船舱上抽水烟袋的鸨娘说出想法后,没想到鸨娘爽口答应了。吴公馆的公子得罪不起嘛,鸨娘心里有数。

  吴迅祥和莲花就上了红客船后头的一只小溜子。

  夕阳西沉,五彩缤纷。

  这时,河道里有了看网箔、拾鱼卡子的小船。一只放鱼鹰的小船,由一个小姑娘从远处一摇一摇地划过来,船帮的木架上立满了黑色的鱼鹰。突然,一只鱼鹰腾空而起,又一头扎进河水里,水花飞溅。片刻,那只鱼鹰嘴里衔着一条不小的鱼儿露出了水面,鱼儿还不停地在鱼鹰的嘴里挣扎着。只见那小姑娘把只细篙横过去,那鱼鹰就爬上了篙,然后一抽手,那鱼鹰就颤巍巍地上了船。那小姑娘抓住鱼鹰的脖颈轻轻地一捋,那鱼儿就进了鱼舱。

  那只酱黑色的渡船正剪着碧绿的河道从对岸慢慢地、“咿咿呀呀”地驶过来,船上有捉鱼的、扒藕的、打猎的……黧黑的船夫一篙一篙,篙起时有水顺篙流下,哗哗啦啦的。

  吴迅祥和莲花并坐在小溜子里,一人操着一只拨子,在悠悠的桨声和欢快的嬉笑中,小溜子顶着微山湖的凌凌碧波,向北驶去。划不多远就进了一个河汊,小河两边长满了蒲姜、芦苇,苇架子在芦苇上啁啾婉转,羽毛翯翯。放眼望去,远处有粉红色、白色的荷花,还有点点星星的菱角花、鸡头花,在绿丛中开放。红鹳子在水中“咕咕咕”地鸣叫,水鸳鸯在水草中追逐……

  凉风沿着河道从水面上飘了过来。

  吴迅祥心里惬意无比。

  划不多远,小溜子就进了荷塘。

  绿水之上,满眼的荷叶随风舞动,响声一拨一拨地飘向远处。荷花竞相开放,香气袭人,沁人心脾。

  莲花坐在船舱里,头顶着荷叶,怀里拥抱着一束荷花,别有一番风味。吴迅祥把一只胳臂搭在莲花的肩背上,不无深情地道:“莲花,你真美!”莲花笑道:“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黄昏蹒跚,夜幕四合,微山湖上静悄悄。

  良久,吴迅祥道:“那日我说要你做我的老婆,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莲花唉声叹气道:“其实我何尝不想跟你走,可我命不好,怕是没那造化。”“我既然说要你做我的老婆了,就一定能办到。烟花女子怎么了,也是人!至于别人怎么看,我才懒得答理呢!”“我知道你对我好……”吴迅祥把莲花抱得更紧了:“你又不是憨子。”“你有那么多给我赎身的钱吗?”“赎你的钱我总算弄到手了,并且,我已经在城东一个偏僻的小巷里租赁了一个小院。”莲花就扑进吴迅祥的怀里嘤嘤哭了起来。片刻,又号啕大哭了起来,那哭声悲愤凄切、惊天动地。

  继而,那哭声断断续续,像是一种甜蜜的诉说,缠绵悱恻。

  吴迅祥俯下头去,吮吸着莲花的泪水。

  莲花抽噎着道:“让你犯了不少难为吧?”“别提了。”“说来听听。”良久,吴迅祥道:“今日个我去向账房胡先生要钱,那胡先生说:‘二公子你最近咋老要钱?’我说有事,胡先生问什么事,见我没吱声又问要多少?我说三百块。胡先生吓了一跳:‘二公子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说有事。胡先生说:‘能告诉我吗?’我说暂时还不能。胡先生说钱太多他做不了主,少点的还可以。我一听急了,就说:‘胡先生,这里的钱可都是我们姓吴的不是你姓胡的。你道那胡先生咋说的,正因为这里的钱都是姓吴的不是姓胡的,所以他做不了主也就不能给,要是他家的钱那就好说了。又说:‘二公子你要真有事的话就给老爷禀告一声去,老爷叫我给你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分文不少。你们家的钱你们家的人花,合情合理,花多花少与我没多少干系,我犯不着和谁过不去。可话又说回来,最近我没少给你钱啊。’我见胡先生不但不给钱,还啰嗦这么多就烦了,‘嘭’的一声关上门就走了。过了没多大会老爷子命人叫我,问我要三百块钱干什么,当时那胡先生就坐在我老爷子一旁,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笑。我心里想,你这胡先生也太不够意思了,不给钱就算了,为何还要告我的黑状呢?当时我恨不能生吞了他,可那当儿我大气不敢出。老爷子见我半天没回答他,又问,我当然不能明说,要是明说老爷子怕是要把我给生吞了。我就说我赌博欠了人家钱,老爷子被气得手直发抖脸发红,半天没吱声,后来说:‘在咱吴家我最器重的就是你,可你又嫖又赌,你让我咋说你?人活在世上,最怕的就是沾染上这嫖赌二字,一旦沾染上了,再好的家业也能败坏光。’老爷子说到这,命胡先生拿来三百块钱,然后撒到我面前就愤然去书房了。”
“这胡先生也够多事的。”“还有更可气的地方呢。我家老爷子去书房了,可那胡先生却仍在那坐着不走,两只眼睛洞张着死死地盯着我,让我落不下脸来去拾那满地的钱……”“凑个茬口你得好好地整整他。”“他和我老爷子岁数差不多大,骨瘦如柴的一个老光棍,你整治他的什么?不过我还是整治了他,我说胡先生,我在这个家里是什么人?胡先生说你是这个家里的二公子啊。我又问那你是我们家的什么人?胡先生说我是你们家的账房先生啊!我说账房先生和干其他事的仆人有什么区别?比如扫院子的。胡先生有些坐不住了,说二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问胡先生咱俩是什么关系?胡先生就支支吾吾地不知所云,且汗珠子都下来了。我说要我说咱俩是主仆关系,你说是么胡先生?胡先生连连点头,说是是是……”莲花笑道:“活该!”吴迅祥接道:“我说胡先生既然你还清楚我们的关系,那我让你把这地上的钱给我拾起来如何?胡先生连连说‘可以可以’,就虾着腰把撒在地上的钱一张又一张地拾了起来……”“过后他又告你的状了没有?”“我接过钱就奔过来了,哪还顾得管他呢。”莲花泪珠挂满香腮,道:“你这都是为了我……”“你只说对一半,还为了我自己呢。”蓦地,莲花用双臂紧紧地圈住吴迅祥的脖子,急切地就把舌头伸进了吴迅祥的嘴里。

  吴迅祥感到莲花灵活蠕动的舌头像条蛇一样,温存、细腻而又缠绵,顿时心跳加速、气喘吁吁,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莲花浑身战栗、潮热,呻吟几声,就瘫落在船舱里。

  小溜子在如水的月光下、万籁俱寂的微山湖里尽情摇晃。

  冯家渡口正陷入惯常的沉睡之中,只有水上漂里偶尔有几句嬉笑声,冯家渡口就愈显得宁静了。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起了床,梳洗完毕就相拥着去见老鸨。老鸨正躺在床上抽水烟袋,听说完两人的来意,蓦然色变,立马坐起,手摆得跟荷叶般。老鸨心里明白,莲花模样长得俊,自从进了水上漂,不知有多少个情迷意荡的男人为她掏干了腰包,自然也就成了她老鸨的摇钱树。现如今莲花依旧是红姑娘,若让人带走,岂不等于割她身上的肉吗?

  莲花见老鸨摇头就说:“妈妈!你如若不同意,我立马就跳进这微山湖里自尽,到那时你人财两空,再后悔可就晚了。”老鸨见莲花心意已决,断没有余地,就问:“吴公子,你愿出多少钱?”吴迅祥就从身上掏出三百块钱,放在了老鸨面前。

  老鸨数过钱,把钱扔到桌子上道:“吴公子,别说是三百块,就是千儿八百的怕也不顶事,这两三年莲花吃穿胭脂粉的我可没有少花销。”吴迅祥质问道:“鸨娘,你买莲花不是花了三百块吗?”老鸨眨了眨眼道:“正是。”吴迅祥冷言冷语道:“我们给你这三百块算是给了你本钱,你说这两三年莲花吃穿胭脂粉的花销不少,可这两三年里莲花又为你挣了多少钱?要不,”说到此,从腰间拔出左轮手枪往桌子上一甩,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再外加这支左轮手枪?”老鸨见吴迅祥掏出枪,先是脸一暗,继而眉开眼笑道:“吴公子,你这是干什么,老身要你这只枪有何用,还是吴公子你留着护护身吧。刚才老身是想试试你对我闺女莲花的诚意,既然吴公子和莲花情深意笃,老身就送个人情,成全你两个的美意,结为秦晋之好。这三百块钱我就收下了,算是我闺女莲花的一片孝心。吴公子,这枪还是由你收下。”吴迅祥“哼”了一声,把手枪又插回腰间,揽着莲花转身走了。

  众姑娘听说莲花跟吴公子从良了,都来到莲花的小屋里送喜礼钱。

  梅花给老鸨要了淡黄色的毛边纸和笔砚,研了墨,就写了“莲花”二字,净了手,在香炉里点了三炷香。

  莲花跪下,给祖师爷管仲三叩首后,拿起淡黄色的毛边纸燃着,口中念念有词:“莲花死了。”见淡黄色的毛边纸即将燃烬,就吹了一口气,那残纸如一个脱壳的灵魂,蝴蝶般飞出去,落在了窗外的湖水里。

  湖水悠悠,一个漩涡如泣如诉般远去了。

  莲花做完从良仪式,百感交集,和众姐妹一一拉手作别,嘴里已然说不出话来,瘫了似的趴在吴迅祥的肩头就失声痛哭起来。

  众姑娘也都抹泪,一片呜咽。

  辞别众家姐妹,离开冯家渡口,小芳便像出了笼子的小鸟,自由了,心里格外地轻松自在,无拘无束地在吴迅祥左右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像回家一般。

  这是城东寨主街里一个较为普通的居住小院,两间正房,东边另盖了一间厨房,冲院门小路两边长满了青草棵子。

  打开正房门,北首放着一张八仙桌子,两边是两把太师椅,两间是芦苇泥巴墙相隔,挂着竹皮门帘。屋里间北首放着张大面子床,床板上画着龙凤呈祥。床上铺着竹篾凉席,挂着粉红色的蚊帐,一对绣着鸳鸯荷花的枕头并排摆着。窗口挂着竹叶洋布窗帘。一切设置都是崭新的,像洞房一般。

  小芳望着房屋里的一切,既感到陌生又感到亲切无比。在来这之前,她只指望着能有间遮风挡雨供他们栖息的小屋就足够了,做梦也没想到她和他会拥有这样一个温馨的小天地。她看得出吴迅祥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也就再次印证吴迅祥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她的心里便像盛开的花儿一样舒展、快乐,继而,却泪流满面。

  吴迅祥满脸狐疑:“正好好的哭什么?”“我小芳怕是没这造化和福气与你厮守到老。”“为什么?”小芳哭泣道:“我还是怕你们家……”吴迅祥没好气地道:“那你就回红客船去吧!”小芳破涕为笑:“要去你去。”“如果不是怕他们反对的话,我早把你带家里了,我们家房屋多的是,哪还须在这租赁房屋住。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天塌下来还有我呢。”说完就把小芳揽在了怀里。

  小芳在吴迅祥的怀里像只受伤的羔羊:“除你之外我可就再没指望的人了。”吴迅祥拍了拍小芳的肩头道:“知道了,你放宽心,我就是你可以依靠的坚实大树,不会让你失望的。”第二天一早,小芳把满院子的破砖头烂瓦片子拾掇到一个墙角间,又把小路两旁的青草棵子清理干净,就用铁锨翻起了地。等吴迅祥起来后,小芳已把两块小地翻完,打碎坷垃整平了。

  吴迅祥走过来道:“你这是干什么?”“种菜啊,好几年没干这事了,觉着挺有意思的。吃过饭,你帮我到街里买点小白菜种子、油菜种子和豆角种子去。这块种小白菜和油菜,这块种豆角。”“这两块巴掌大的地皮能收多少菜,值得你累得满头大汗,费这劳子神?”小芳笑道:“虽收不了多少菜,可图个吃得方便、新鲜,再说,满院子青草棵子也不好看啊。等这边小白菜啊油菜啊出来绿油油的一片,那边豆角秧爬满了架,这小院就好看了。”“你真想在这长期住下去,就不想尽快到我家里做二奶奶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二奶奶不二奶奶的我不稀罕,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在哪都一样。在这挺清静自在的,人不来烦我,我也不去烦别人,哪孬!”吴迅祥爽口笑道:“这就对了!”当豆角秧长到两尺多高的时候,小芳就让吴迅祥买来两捆搭架的细竹竿。

  这天傍晚,红霞满天,凉风习习。小芳正在给豆角秧搭架,有人敲大门了。吴迅祥两天未来,小芳以为是吴迅祥,就满心欢喜地去开门。打开门,门前站着的却是一个老头。

  小芳道:“大爷你找谁?”“我是房东,有件事要和你说说。”“大爷,那就屋里请吧。”两人进了屋,小芳就给那老头倒了杯水。那老头屋里屋外看了一圈后道:“这房屋拾掇得不错,比我住时排场,可你不能在这住了。”小芳一愣,忙问道:“为什么?是不是欠你房租了?”“一点儿也不欠,不是房租的事。”小芳急切地问道:“那为什么?”“是这样的,吴公子的老爷子知道了你和吴公子的关系,也知道了你们在这儿的住处,就把我叫了过去,要我把你撵走,我敢不照办?”小芳就有些站不住了:“吴公子是什么态度?”“吴公子挨了他家老爷子一顿训斥,已和你一刀两断。”小芳半信半疑:“真的?”“我和你无冤无仇的,为何要骗你?其实,像你这样一个烟花女子,能够被吴公子赎出来已是造化,再企望和人家白头偕老便是贪心不足,忘乎所以了。吴公馆是什么样人家?吴公子若娶你,人家的门风何在?脸面何在?姑娘,你还是想开些吧。”小芳的泪水便扑簌簌地流下来:“这位大爷,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帮我给吴公子捎句话,让他到这儿来一趟。只要他说个不字,我绝不缠他,转脸就走。”“姑娘你别死心眼,你想他能来和你当面说清楚吗?有钱的公子哥爱上哪个漂亮的女人了,金屋藏娇是常有的事,时间一长,新鲜头一过,哪个还再认真,哪个还记得海誓山盟?天快黑了,你还是收拾收拾另去他处吧。”小芳含着泪,只得到屋里间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不一会儿,就提着个箱子走出房门。那老头也跟着出来了。

  小芳走到豆角架跟前,放下箱子道:

  “大爷!这豆角架还有几根就全扎好了,我能扎完再走吗?”那老头满口答应。

  小芳就进了豆角地。望着嫩绿的即将开花的豆角秧,小芳感慨万分,两行热泪又禁不住流下来。这可是她翻土、打埂、播种、浇水、锄草、捕虫培养的秧苗啊,为此她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可她还没看到它们结出果实就要被迫离开这里了。她哭泣着把架搭好,又扫一眼整个豆角架,提起箱子,头不回转地走了。

  当晚,小芳在一家旅馆住了下来。

  从小院出来到旅馆并不太远,可小芳却像走了几十里路一样很累很乏,倒在旅馆里的床上就动弹不得了。她感到自己又成断线的风筝样无依无靠了,任风飘摇。世界之大,却无立锥之地,以后的人生旅途如何延续她不清楚,纵有一肚子的苦水,又能向谁诉说?不禁心如枯井,泪水暗暗滑落。她感到她的前世一定没有修好缘,要不上苍咋把她的命运安排得如此悲惨,历经这么多磨难,吃尽这么多苦头啊。她感到上苍有只无形的大手,而她就像这只无形的大手中的一只雏鸡,无论作任何挣扎都是徒劳无益的,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任其摆布。

  第二天早晨,当一缕阳光从窗棂照进房屋后,小芳的心里又有了一丝希望。虽然那位房东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可未必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当吴迅祥的老爷子知道她和吴迅祥的关系后,持反对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可吴迅祥呢,难道会因他家老爷子的反对,就忍心把他俩的关系一刀两断?在把她赎出来之前,吴迅祥是清楚他家老爷子会反对的啊,可他还是费些周折把她赎出来,这说明吴迅祥是做了心理准备的,也是对她痴情的。再说了,这段时间以来,吴迅祥依旧是爱恋着她的啊!喜欢吃她做的饭菜,喜欢穿她做的衣服,喜欢听她东扯西拉,喜欢和她上床的啊!前思后想,她感到吴迅祥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不负责任的男人。如此想来,她感到自己不能光听房东的一面之词,她要找到吴迅祥,弄清个真实情况,万一吴迅祥依旧爱恋着她呢。抱着这一线渺茫的希望,小芳旋即起了床,稍微梳洗一下,就又去了寨主街。她坚信吴迅祥还会去寨主街的,还会去那小院的。

  这一天吴迅祥没去,小芳在那小院子门口白等了一天。

  次日,小芳一大早又去了。豆角秧花开,蓝莹莹的,煞是好看,有双蝴蝶在豆角架里飞舞,而小芳只能从门缝里观看。突然天降暴雨,小芳一时无处避雨,被淋成落汤鸡。当天晚上,小芳整整发了一夜热。第二天早晨,她感到头脑发晕,眼冒金花,浑身乏力,再想去寨主街却起不来了。这两日她几乎没吃下饭,没睡好觉,又陷入沉重的痛苦之中,再加上这一病,身子几乎被摧垮。

  到了半晌午时分,见店小二进来收拾房间,小芳就掏出两块银元:“小兄弟,你帮我找个人好吗?”店小二见钱眼开,连忙问:“你要找哪一个?”“吴公馆的二公子吴迅祥。你到了他家,如果见到他的话,就说我正在这等他。如果你见不到他的话,就打听一下他现在在哪儿,如果有人问谁找他的话,你就别说是我了。”店小二接过银元应声而去,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说他没见到吴迅祥,倒听说吴公子因爱恋一位烟花女子,被他家老爷子一怒之下,于今日早上赶出家门。

  小芳一听心里欢喜无比,强忍着下了床,提起箱子就向寨主街奔去。

  吴迅祥正在小院子门口踱步,见小芳提着箱子跌跌撞撞地向这边奔来,就迎上去:“你到哪里去了,让我在这等多半天?”小芳什么也不说,到了吴迅祥面前,箱子一放,扑到吴迅祥的怀里就失声痛哭起来。小芳哭了一会儿后,才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告诉吴迅祥,而吴迅祥却说房东是位孤老太婆啊。小芳就把那老头的模样说给吴迅祥,吴迅祥一听就知道是胡先生。

  当吴老爷子知道吴迅祥和小芳的关系及他们在寨主街的住处后,就大骂吴迅祥唤风弄月,迷花恋柳,干出这等伤风败俗辱没门风的勾当,就让吴迅祥和小芳一刀两断再不要来往。见吴迅祥不答应,他就把吴迅祥锁在一间小屋里,后又让胡先生把小芳撵出小院,意在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断了小芳的念想。没想到吴迅祥被锁了三天,三天滴水不进,气得吴老爷子差点没昏死过去,又骂了吴迅祥一些朽木不可雕也之类的话,就把吴迅祥赶出了家门。

  小芳听罢,倒也是个不坏的消息,心中暗喜,却抹着泪道:“让你受苦了。”吴迅祥就有两行清泪滑落,却神神叨叨地道:“这世道真该变了!”不一会儿,吴迅祥砸开门上的锁,两人又在那小院里居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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