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守义和玉芝在那窝棚里住下来后,郑守义依旧是扒藕,扒了藕或去微山湖东岸的夏镇或胡寨卖,再用卖藕的钱买衣服及其他生活用品。快到做饭的时候,郑守义常去捕鱼,猫着腰顺堰沟摸,草棵子跟前,脚窝子里草鱼梳子那么大,不一会儿三五斤鱼到手不成问题。玉芝虽不如在娘家时吃得好用得方便,但微山湖里的鱼虾、野鸭子、鸟蛋等居然把玉芝滋润得胖了些许。虽然被日头晒、野风吹,白皙的面颊染上浅浅的嫣红色,但她更加妩媚、结实、精神了,一副农家少妇的模样。
玉芝在那窝棚里住下来后不几天,见老闲着没什么事干,就想教郑守义识字。郑守义起先不想学,嫌麻烦,可耐不住玉芝的枕边风,也想讨玉芝欢心,就答应了。玉芝拿着树枝,在地上写下大、小、人、口、手、上、中、下、左、右、前、后、牛、羊、马……先教郑守义如何念,后教他如何写,由浅入深,后又教郑守义、陈玉芝、大刘庄、微山湖等字,郑守义学得不亦乐乎。
小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了起来。
几个月过后,玉芝的肚子隆了起来。郑守义听说那吴公馆的二公子再没到村里来过,就请来几个师兄弟修缮被烧的房屋。麦秸屋顶,前沿压着几溜瓦,这里人称半吊子屋,屋里屋外新粉的墙皮,土打墙的院子,木条子的大门上搭着麦秸厦子。之后,郑守义便带着玉芝回了村。
白天,郑守义下地干活,有空就跟玉芝学识字,有时也去微山湖里扒藕。晚上,就陪着玉芝做小衣服什么的。在一个晴朗的中午,玉芝分娩,一个胖小子呱呱坠地,给这个不大的农家小院陡地增添了不少生机。
虽然这时候郑守义已学千余字,也能读一些小文章了,可他还是给儿子起名叫狗子。玉芝嫌难听,郑守义就说图的是个贱名好养。玉芝见村里好多人家的小孩名字都起得很贱,什么骡驹、尿罐、狗娃啦,也就没再反对。于是,狗子就叫定了。
在狗子生下来不久的一天,陈记饭庄的陈老板和夫人带着一些鸡、糖、鸡蛋等坐着一辆马车来到了大刘庄。
玉芝和陈夫人相见,娘儿俩抱头大哭,陈老板在一旁也是泪流满面。
那会儿郑守义下地干活去了,回家后,叫陈老板为叔,叫陈夫人为婶子。好久不见,陈老板和陈夫人已憔悴许多。
郑守义带玉芝走后,陈老板大病一场,三两个月没有下床,饭庄也不开了,人去楼空。那天晚上,当他知道玉芝不见的消息后,以为是和吴迅祥到哪里玩疯了,也没往心里放。可到了半夜不见回来后就急了,派人去吴公馆。吴迅祥过来说自己一晚上都在家,根本就没和玉芝在一起。于是,吴家和陈家就派人四处寻找,找遍玉芝所有的好朋友家,找遍城里所有的角落,也没找到玉芝。大家就断定玉芝出事了。他和陈郝氏大哭小叫,吴迅祥眼泪都急出来了。到了第二天,当他看到由刘阶民转来的玉芝的信件后才把心放下,并拿出五十块大洋让刘阶民捎走了。这时候,陈郝氏才把吴迅祥嫖娼的事说出来,他这才搞清楚玉芝跟郑守义私奔的原因。虽然玉芝跟人私奔让他好没有面子,可也原谅和理解了女儿的做法。不一会儿,他就去吴公馆把什么都跟吴老爷子说清楚了。吴老爷子通情达理,还叫胡先生拿来二十块大洋,说是给玉芝的。他不要,可吴老爷子非给不可,他只好收下了。老弟兄俩紧握着手,只有一起流泪的份了。
他也曾派人到大刘庄打听过几次,但大刘庄的人不知势态如何,都摇头说不知道。直到玉芝生下孩子后才打听准,第二天一早,买些东西就赶过来了。
吃过午饭,陈老板对郑守义道:“我有个想法,你们三口在这还不如随我去县城,咱再把陈记饭庄开起来。一来你婶子可以帮你们照看狗子;二来我也有点事做;三是我带你几年,学学经营,那陈记饭庄早晚还不是你们的。”郑守义想了想却道:“叔,我现在还不想进城,等过两年狗子大些再说吧。”陈老板和陈郝氏走后,玉芝抱着狗子问郑守义:“我爹要你跟他去开陈记饭庄,你怎么没同意?我知道你那是托词。”郑守义笑道:“还不是怕那吴公子找麻烦。你说我们三口在这过着哪孬!”玉芝笑道:“原来你把心思放在这了,还真不敢小瞧你呢。”狗子五岁那年,郑守义惨淡经营,已由十亩地发展到五十亩地,并推倒旧房盖起了浑青的四合院。牲口屋里有两个槽,一槽是头大黄牤牛,另一槽是一匹大黑骡子和一匹红鬃马,都膘肥得皮毛缎子般贼亮。
正当郑守义红红火火地过日子,想再展宏图的时候,郑家发生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那是秋收后的一个黄昏,郑守义和玉芝在院子里铡草。
玉芝一边续草一边讲解“围魏救赵”的典故。玉芝给郑守义讲过多少典故,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或在劳作的时候或在被窝里。郑守义每次都听得不亦乐乎,偶尔也会“发表”点自己的见解。这几年,玉芝让郑守义读了不少书,《三国演义》、《水浒》、《儒林外史》、《说岳全传》等,碰到郑守义弄不明白的地方,玉芝就耐心地讲解,不遗余力。有时候,玉芝也会研磨好砚台,铺好黄表纸,拿出字帖来让郑守义练字。什么柳公权的《玄秘塔碑》、《神策碑》,颜真卿的《颜勤礼碑》,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等,郑守义都接触过。
郑守义在练字的时候,狗子也在一旁写字,一个老师两个学生,偶尔,玉芝也会在一旁做些针线活。一日复一日。
后来郑守义拉起了抗日队伍,玉芝见很少有机会教郑守义识文解字,就不断地布置“作业”。郑守义在国民党胡子良团加入中国共产党时,自己写入党志愿书已是小菜一碟,且小字写得遒劲有力,让大学毕业的王沛然都刮目相看。在微山岛,郑守义之所以能当上五县游击大队长,与喝的这点墨水有很大关系。到郑守义当湖西地委独立团团长时,已经能带着手下人学习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了。
狗子在院子里玩一会儿后又去邻居家玩了,等郑守义和玉芝铡完草,再去找狗子时,狗子已不见了。找遍村里所有的角落、村外所有的河沟均不见狗子的踪影。
这时,郑守义便有一个不祥的念头,狗子被人绑票了,因为这几年周围一些富户的子女时有被人绑票的。
狗子果真被人绑票了。
是微山湖里徐家堌墩的土匪干的。
匪首李二爬子等狗子哭哑了哭累了不哭了该饿了,就叫人端来一条红烧乌鱼。他每次掳来人质都这样做,用此摸一摸被掳来人质的家底,看罢第一筷子吃的是哪个部位,这票价就定了。
吃鱼眼者就被认定为大户,大洋三百块;吃鱼腮者就被认定为上等户,大洋二百块;吃鱼尾者就被认定为中等户,大洋一百块;吃鱼肚者,立马滚蛋。
狗子一眼看好乌鱼腮上的那块肉,一筷子下去,稳准狠,转眼脱壳似的吞进肚里。
第二天郑家的院子里落了张淡黄色的毛边纸,上写:
十月九日申时在蛤蟆湾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大洋两百块,过时不候。
玉芝哪经过这事情,当时就昏死了过去,苏醒后便是一阵号啕大哭。郑守义卖掉大黄牤牛,又卖掉二十亩地和一些粮食,总算凑足了二百块大洋。
那天傍晚,残阳如血,红得喧闹而痴迷,郑守义一人带着二百块大洋去了约定的地点。
本来刘阶民要带着人一同杀过去,郑守义怕撕票就没让。
眼前是一望无边的芦苇荡,微风吹来,白色的芦花沸沸扬扬。
冷不丁,从芦苇荡深处传出一声粗壮的声音:“把钱放下,然后倒退一百步。”郑守义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在地上,高声喊道:“二百块大洋分文不少。”说完就往后倒退了一百步。
少顷,狗子从芦苇荡中叫着爹跑出来。郑守义迎上去,把狗子抱起,亲了两口,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郑家虽然没了牛,割了不少好地,卖了些粮食,可依然像过节似的高兴。
郑守义道:“钱是人挣的,只要有狗子在,就是郑家的全部家产都赔上也值。”玉芝哭泣道:“那可是你一滴汗一滴血挣来的啊。”郑守义眼睛血红:“娘的!早晚我要和这帮狗杂碎算账!”那晚,郑守义喝了个酩酊大醉。
也是这个晚上,王善人在家也喝了个一醉方休。
王善人被打劫后,等房子修缮好,又重新购置了家具和生活用品。他家的银圆和贵重的东西都是埋在地下的,所损失的都是些浮财,不过家底的三成。但他却几乎被打倒,那天的惨状在他的脑海里老是闪现,抹不掉、擦不去。他和死去的每个人的生前交往也都让他无法忘却,每每想来都头痛不已,且又常常被噩梦惊醒,以致好几年浑身毫无力气,死气沉沉。他的头发全白了,瘦弱得不成样子,偶尔到街面上转转,几乎让人认不出了。后来,村里来了位和尚,给他一服药,才使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从另一方面来讲,他也不愿意这样消沉下去,因为他还没完成复仇的使命。不是谁交给他的,是他的人性使然。有仇不报非君子!
当他感觉体能差不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时,就买了一支短枪和五支长枪,并拉拢了五个膀大身宽腚大腰圆的壮汉,为他料理家务和看家守院。他还派二蹄子去徐家堌墩卧底,以便寻找机会干掉李二爬子,也想查看一下小芳的下落,更让他关心的是小芳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不久二蹄子回了话,说小芳在李二爬子那生了一个叫石头的男孩,后又逃跑了,他就知道小芳的爹娘被人枪杀肯定与小芳的逃跑有关了。与其说他想知道小芳现在的下落,倒不如说是想知道石头的下落更贴切,就派人去小芳的姐夫白清太家打探,得来的消息是小芳的姐大妮已死,白清太下落不明。这就奇怪了,小芳逃出来后没有跟郑守义,也没再回到他这里来,能去哪里呢?不管小芳在哪里,没跟郑守义,他就有点释怀。是什么原因没让他们走到一块儿的呢?肯定是陈玉芝。想到这,他冷笑一声:小芳啊小芳,老天有眼啊!报应!可片刻他却又泪流满面。
他不停地让人打探白清太的踪影,只有找到白清太,才有可能找到小芳和石头的下落。
当然,他也不会忘掉郑守义给他扣了一顶绿帽子,也正因为如此,使他家遭受了灭门之灾。他一想到郑守义这个名字就恨得咬牙切齿。当他听说郑守义娶妻抱子过着美满的生活后,就变得更忍无可忍剑拔弩张了,这里面甚至还夹杂着替小芳抱打不平的仗义。
就他现在的实力,掐死一个郑守义就如同掐死一只臭虫,不费吹灰之力。可他不想让郑守义转眼之间就消失,他要像猫玩老鼠一样,什么时候玩累了,再动杀机也不迟。他甚至懒得下手,就来了个借刀杀人的把戏,绑架狗子就是他指使二蹄子让李二爬子上演的一幕把戏,这要比他亲自下手更有味道。
他也知道郑守义是个有血性、有仇必报的汉子,想来是不会吃这个哑巴亏的,没准哪天时机成熟了,就会以一种特有的方式找李二爬子报仇雪恨。如果郑守义和李二爬子真有火拼的那一天,他坐山观虎斗那才叫痛快呢。等郑守义和李二爬子拼个你死我活,拼个鱼死网破,拼个两败俱伤之后,他再见机行事,岂不是坐收渔利事半功倍?
第九章兵荒马乱第九章兵荒马乱几天过后,小芳见吴老爷子再没找“麻烦”,一颗久久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现如今她扫地也好,叠衣服也好,干什么都是一板一眼的,从从容容,从未有过的恬静安逸。她感觉到自己已地地道道彻头彻尾成了吴迅祥的妻子。
然而,这种恬静安逸的情绪很快就被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取而代之,她又想起了她的宝贝儿子——石头。离开石头将近三年,三年之中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啊!天知道她流了多少次泪水!
她恨郑守义。
她恨李二爬子。
她更恨白清太。
她的心情能平静得了吗?
虽然她清楚石头在孙围子孙百康老两口那里受不了罪,甚至比跟她还要享福,得日子过,可她宁愿娘儿俩在一块儿死守着。
石头七岁了,是个什么模样她不清楚,但七岁左右的小男孩她见过不少,虎头虎脑的,说话奶声奶气,挺可爱的。
这更加深了她对石头的思念之情。
她恨不能马上见到石头。
于是,她就到一家布店里买了两块布,她要亲手给石头做身衣服。
吴迅祥就有些纳闷,问:“在给谁家的小孩做衣服?”“我准备到一个亲戚家转转,顺便给人家小孩带身衣服。”吴迅祥就感到心理不平衡,满脸不高兴道:“我爹娘都不要了,你还要什么亲戚?”小芳讪笑道:“看你……我家亲戚又没得罪你。”“这么说是我得罪你家亲戚了?”小芳就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小心翼翼地道:“要不然就不做了?”“既然买了还是做吧。”吴迅祥不冷不热地道。
做好衣服,又买些小孩爱吃的东西和几包点心,第二天一大早,小芳随便吃了几口东西,就急急忙忙地去了孙围子。
刚到孙百康家门口,就见一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手持着一根火棍头子,追着一只大红公鸡跑出大门,嘴里还念叨着:“叫你偷吃粮食,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那只大红公鸡被追得“咯咯”地落荒而逃。
小芳从这个小男孩的脸庞上很清晰地看到郑守义特有的轮廓,断定这个小男孩就是石头,但她仍问道:“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停住步,眨巴着眼睛:“我叫石头,你是谁呀?”“我是你姨姨。”说完放下手中的提包,蹲下,抓住石头的小手,眼圈立马红了,鼻子发酸。
石头怯怯地道:“你是我姨姨,我咋没见过你呢?”肠里出来肠里热,小芳贪婪地抚摸着石头的脸蛋说:“姨姨离你这很远,不得空来啊。”“姨姨,你咋流眼泪了?让我帮你擦擦好吗?”“好!”小芳在石头小手轻轻的擦拭中,百感交集,心潮澎湃,泪如泉涌,蓦地把石头拥到怀里,脸紧贴着脸……
这时,孙黄氏在厨房里问道:“石头,和谁说话?”“娘!我姨姨来了。”孙黄氏走到大门口,疑惑道:“你是……”小芳放下石头,抹着泪道:“大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噢!你看我这眼神,大妹子快家里来。”到了屋里,小芳拿出给石头做的衣服,石头穿上后,自是欢喜,就姨姨长姨姨短地叫唤个不停,令小芳应答不迭,心里热乎乎的。
稍一会儿,孙黄氏道:“大妹子,这几年咋没见你过来?”小芳略一沉吟:“随当家的出远门了。”“噢!我说咋没来呢,你现在又有娃娃了吗?”“还没呢。大姐,我姐那边咋样?”孙黄氏一脸错愕:“你还不知道?”小芳立即问:“咋了?”孙黄氏长长地嘘了口气:“你姐死了快两年了,真是作孽哟。”小芳听到大妮死了,顿时面如土色,呆若木鸡,泪如泉涌,好大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我姐一定死在白清太手里。”孙黄氏用衣襟擦一下眼泪:“就是。白清太真不是个东西,不是嫖就是赌。地被他输光了,他爹被他气得吐血死了,最后房子也被他顶账。没法子,你姐只好在村东头的一片荒地里搭个庵子住下。好好的一个家被他毁了,这仍然没改了他狗吃屎的毛病,还是照赌不误。赌输再没东西顶账了,就叫人去睡你姐,你姐用身子还了人家的债后,就一根绳子吊死在庵子里了。你姐死前的头一个月里我还见过一面,人瘦得就剩一张皮包骨,蜡黄的个脸,没一点儿血色,像鬼一样,我差点没认出她来。你姐出嫁前可是咱这片出了名的俊闺女啊!真是可惜死了。村里人见你姐死得可怜,就凑钱买口薄皮棺材把你姐埋了。”小芳用手抹了把眼泪,怒形于色:“畜生!”“你姐死后,他被人暗地里打了个半死。他可能觉得再没脸在村里待了,就不见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芳从孙围子回到家中已是夕阳西沉,吴迅祥正端着个盆往院子里洒水。豆角秧上已洒过水,透明、翠绿,有些水珠顺着拃把长的豆角缓缓滑落。
吴迅祥不冷不热地道:“咋样?”小芳勉强笑道:“还行。”但拎过来一个凳子坐下后就懒得动了。
“看弄了一身土,快洗个澡吃饭吧。”吴迅祥见小芳只是一笑没动,便知是真的累坏了,洒完水便去给小芳准备洗澡水。
小芳洗完澡,吴迅祥已把菜摆好了。一盘烧鸡、一盘五香牛肉、一盘炒豆角、一盘炒鸡蛋,一瓶白酒已开了口。
吴迅祥不苟言笑道:“知道你回来会很累的,所以我搞了几个菜,喝几杯酒,解解乏。这两个菜是我买的,这两个菜是我做的,头回做,来尝尝咋样。”小芳尝过吴迅祥做的菜后道:“不错!也难为你了。”吴迅祥笑道:“谢谢你的宽宏大量。”少许,小芳道:“俗语说:终日不做生活计,住家吃尽斗量金。我们就那点积蓄,不要多久就会花光,到那时可就只能喝西北风了。我是说过日子比树叶子还稠,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可不行。”“其实,前些日子我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不像你说得这么深刻罢了。过去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阔家公子,咋高兴就咋做,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现在不行了,得靠自己养活自己,还有你。虽然我没多少能耐,可我相信,你跟我是绝不会挨饿受冻的。再者说,一个人光为了温饱问题而活着,那也太乏味了,要活得滋润,要活出意义来才是。”小芳顿时笑逐颜开,道:“听你这番话,我的心就踏实了。来!为了你这顿美味佳肴干一杯!”两人都干了一杯。
小芳又道:“来!为你这番可人的话干一杯。”两人又都干了一杯。
要养家糊口,必须找点事做,天上不会掉馅饼。天明醒来,吴迅祥躺在床上这样想,但对自己能干些什么,能找到什么事做却又很茫然。
他对做生意不感兴趣。虽然他们家开着兴泰布店,但他从未过问,也很少去,都是由他哥吴迅安一手经营的,或放宽尺码,或降低售价招揽顾客,或搞赊销,或宴请布贩子,生意也算红火。他曾跟随吴迅安去过扬州、南京、苏州等地进过货,但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逛逛城市,溜溜风景区玩玩而已。他也有着“十商九奸”、“商人不登大雅之堂”的轻商思想。
他倒热衷于做先生,为人师表,受人尊重,风不打头,雨不洗脸,挣来的薪水也能够维持两人的生计。
可如今天下大乱,事事难为啊。
……日军凭借强大的军事实力,大举向中国领土进攻,沦陷区不断拓展。
敌机不断飞临沛境,沛县已呈现出大战将要来临的气氛。
各乡加紧了对壮丁的训练,城镇成立青年义勇队,夜间查街放哨、盘查奸细。
在中山里、沛县中学等处修建了防空洞,南关外的体育场周围也挖了防空壕……
钟鼓楼已改成了报警楼,不时进行防空演习。
灯火管制。
禁止养狗……
沛县将要沦为战场。
此刻,吴迅祥对想谋点事、养家糊口、活得滋润些也缺乏了昨日与小芳饮酒时的信心。
几天过后的一个清晨,吴迅祥还没有起床,小芳正端着竹筐子摘豆角准备做早饭。看着满眼翠绿的秧苗和成片垂挂着的豆角,因没有什么心烦的事,此刻,小芳心情特别舒展,一根一根慢吞吞地摘着,几分恬静,几分安然,几分满足。
东方红霞满天,太阳即将出世,一幅美好的田园画图。
这时,有人敲大门。小芳应了声,然后放下竹筐子去开门,敲门的竟是胡先生。小芳沉着脸道:“大爷,你是不是又来收房租呢?”胡先生的脸就有些不得色,更少了昔日的蛮横,赔笑道:“哪里哪里!误会误会!昨晚老爷子安排我今早来叫吴公子回家一趟。”小芳绷着脸道:“这难道不是吴公子的家吗?”胡先生一脸窘迫样,支支吾吾地笑道:“是!这自然是,我也没说不是,我意思是说请吴公子到老爷子那去一趟。吴公子在吗?”“不在能到哪里去!老爷子叫他去干什么?”“现在兵荒马乱的,可能有事要商量。”小芳女主人味十足:“知道了,吃过饭我让他过去就是了。”“多谢!多谢!那我回去了。”胡先生擦着额头上的汗走了,小芳“吱”的一声就把门关上。此时,小芳的心里说不出高兴或不高兴。
吃过早饭后,小芳才把胡先生来过的事告诉给吴迅祥。
吴迅祥立马就火了,歇斯底里地道:“只叫我一个人去?就是叫我们两个人去也不去!要不是兵荒马乱的需要人手,老爷子会让我回去吗?凭什么把我撵出家门?吴公馆已不是我的家,过去我在那全当是寄住。”小芳理解吴迅祥的怨气,也理解吴老爷子的做法,就劝解道:“都是自家人,血浓于水,发什么牢骚说什么憨话!毕竟也没把你怎么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兵荒马乱的毕竟不是往常,让你过去肯定是为了大家好。再说了,只要老爷子不再找咱俩的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哪还奢望你给我挣什么面子?今天叫你过去,说不定明天也叫我过去,日子长着呢。到街上买点老爷子平时爱吃的东西带过去,到那多听老爷子的,就是嚷你几句也是应该的,千万别犯顶。听话!”吴迅祥的火气几乎消了,慨然道:“过去老爷子把我关在屋里,我倒觉着好玩,后把我撵出家门,我也没觉着难过。这时老爷子让我回家,我倒真想流泪了。”小芳的眼圈也有些红:“甭说这些了,天不早了,快过去吧,别让老爷子等急了。”吴老爷子吃过早饭后就去了书屋,翻了几本书,均未看到心里去。吴老爷子中等个,精瘦,略有些躬腰,头发花白,留着一绺山羊胡子,精神矍铄。
吴老爷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吴迅安虽然早早地替他支撑起了这个家,且治家有方,生意做得也不错,但他还是看重二儿子吴迅祥。吴迅祥是他四十岁时的捞渣子儿,能不怜爱?况且,吴迅祥长得俊秀,四岁就能背古诗几十首,自然就更讨他的喜爱了,可谓掌上明珠。他希望吴迅祥能读了小学读中学,然后读大学,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光宗耀祖。没想到吴迅祥读完中学后就再也不愿往下读了,气得他没法。这也罢了,给吴迅祥订门亲事,希望吴迅祥能早早成家立业,没想到吴迅祥不成器去嫖娼,把没过门的媳妇给气得跟人跑了。秦氏死后,他正张罗着给吴迅祥再找个人家,没想到吴迅祥找个婊子做老婆,把他的脸全抹黑了,差点儿没把他气死。一念之下就把吴迅祥撵出了家门,眼不见心不烦,可眼下这时局又不能不让他为吴迅祥牵肠挂肚。
吴迅祥进屋后,问了句爹好,见吴老爷子“嗯”了声,就把买的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道:“爹,这是我给您老买的云片糕。”吴老爷子脸色就有些放晴,捋了捋山羊胡子道:“坐下吧。”吴老爷子定眼看了吴迅祥一会儿,见吴迅祥比以前还胖了些许,心就放宽许多。
过了好大一会子,吴老爷子道:“这段时间都干了些什么?”吴迅祥挠了挠头道:“没干什么。”“你不能一天到晚日复一日,什么事都不做,难道非混到得去讨饭时才知道去做事挣钱养活自己?”吴迅祥轻“咳”一声道:“为此我们也掂量过,只是现如今时局动荡难测,也不知干什么好。请爹多多指教。”吴老爷子捋了捋山羊胡子道:“这也是我今日叫你来的目的。现在国难当头,日本兵大举南侵,狂轰滥炸,无恶不作,战火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生怕你不知深浅把握不住自己,有个好歹……咱家有那么多地产,还有个布店,这当口会有很多事要做的,你就回来帮你哥料理料理吧。”“爹!你知道我不喜欢做那些事,其实,我哥一直料理得不错。再者说,我有能力养活我们两个。”“你仍在恨爹?”“爹!我怎能恨你呢,都怨我没为您老争气……”吴老爷子为之一震,眼睛一亮:“你后悔了?只要你愿意和那位小女子一刀两断,剩下的事你就不要问了,就是搭上半个家产,我脸也不寒。”吴迅祥苦笑道:“爹!我是说我还没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她对我是一片真心,我怎能……其实,她是……”吴老爷子脸一紧,手往下一切:“行了!够了!你不要再往下说了,还是让我清静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