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两天,要不是有河道隔开,不知道要烧多久。徐家堌墩四周被烧得光秃秃的,地平面上全是灰烬,黑黢黢的。风起,就会旋起漫天灰烬,像黑雾笼罩。
徐家堌墩的房屋没被烧,但那杆大旗却被烧了几个洞,也被熏黑了,依然在风中猎猎作响,院子里落了腿弯深的灰烬。
这次与森协和王善人交战,郑守义的队伍死十一人,伤七人。安排好后事,郑守义又带人回到了徐家堌墩。那些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个的老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让他食不甘味、夜不能眠,虽然森协和王善人的人死得更多。战争的残酷让他感到呼吸的空气里都有一股血腥味,这让他经常烦躁不安,可也更坚定了他打鬼子和锄汉奸的决心。从这次交战中,他感到自己的队伍还是缺乏战斗力,一是缺乏兵器,要是多几挺机枪,也会把敌人的火力压下去,而不至于自己的队伍抬不起头来,如果再有几颗手榴弹扔过去,那两艘大船肯定沉没了,森协和王善人的人可就得喂微山湖的王八了;二是弟兄们枪打得不准,够不成较强的杀伤力。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带着队伍开始大练兵了。练打枪,练拼刺刀。
练兵的空隙里,郑守义重新书写了“大刘庄抗日救国游击队”几个大字,让玉芝重新做旗。不几日,一杆崭新的杏黄大旗又飘荡在徐家堌墩的上空。
旧旗取下来后,置一桌供品,举行了一个隆重的祭旗仪式,之后被郑守义挂在太师椅后面的墙上。
这日,李二爬子带着六个弟兄去孙围子的孙保长家要“抗日捐”,路过孙百康家门口时,正巧遇见了小芳。
小芳什么也不说,摸了张铁锨就要讨还血债,被李二爬子的人夺过铁锨挡住了。
李二爬子眼睛血红,目光凌厉,眉毛可怕地虬结着,额头上的青筋在跳动,面部的肌肉扭曲了,整个脸孔狰狞了起来,声音低沉,“小芳,我待你不薄,咋偷跑了?你真是一条喂不熟的狼!”小芳骂道:“宁嫁给好汉拉马坠镫,不跟歹汉子当祖宗。你是个什么东西!流氓!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你不得好死!”李二爬子冷笑道:“我以前给你说过,我该死不该死,或者说咋死,不是你说了算的。我知道你恨我,想杀我,可你现在没这个能力。相反,我杀你不费吹灰之力。”掏出那对沉甸甸的金手镯,又道,“送给你的,已在我身上装好长时间了。给!”小芳鄙夷道:“是抢来的吧?”李二爬子毫不含糊道:“是的!”“我嫌脏。”李二爬子铁青着脸道:“脏也是你的,给我接过去带上。”小芳挺起胸,昂起头,绷着脸道:“除非你杀了我。”“去!给她带上。”过来三个人捉住小芳,就把金手镯套在了小芳白皙的手腕上。
金手镯熠熠生辉。
李二爬子咧嘴笑道:“不孬看!”然后一摆手,带人扬长而去。
小芳站在那一动不动,任泪水尽情流淌。
小芳十分后悔没把手枪带回来,否则,她愿意和李二爬子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当天下午,当小芳得知李二爬子人等今天是来向孙保长要“抗日捐”的,明天还会来的消息后,就坐卧不安了。
如果进城取枪,有危险;如果不去,明天再见到李二爬子就会像今天一样束手无策。但她感到李二爬子明天还来孙围子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否则,何日才能讨还血债呢?
进城取枪,小芳就上了路。临近城门时,小芳有意和几个人结了伴。今日站岗的只有四个维持会的人,日本兵不知为何没来,小芳亮出良民证就顺利通过了。
回到家中,小芳从地里取出枪后,就别在了腰间。
她打开了正房的门,进屋没什么事,就想到里面看看。屋里的东西和地面全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有一种陈腐的气味。她用鸡毛掸子把八仙桌子上、太师椅上、床上的灰尘全部扫净,又用扫帚扫了地,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刚出门不久,就有三个男人急促地与她擦肩而过,她感到其中一个人有点儿面熟,就止步转过了身。
那人道:“小芳,是你!差点儿没认出来。”说着,就向小芳走过来。
就是扒了他的皮,小芳也能认出他的骨头——白清太。冤家路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芳就想掏出枪崩了他,但立即又感到现在不是时候,就扭头走了。走了几步又感到不妥,若现在放过他,何日才能再碰到他呢。
正当小芳思忖着如何对白清太下手的时候,白清太跑到小芳的前头,边退着走,边厚颜无耻道:“小芳,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当时穷得实在是没法子啊。咋着,咱们也是亲戚。”小芳就停了下来:“你还知道咱们是亲戚?就是穷得要饭去,也不能干那缺德事啊,你知道你把我害得有多苦么?”白清太抓耳挠腮道:“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就是再后悔也晚了。”“当时我要是逮着你,非杀了你不可。”“这我能想得到。”白清太苦笑道。
“你现在还干那些又赌又嫖的混蛋事吗?”“早改邪归正了。”“这还差不多。我姐还好吗?”白清太一怔,然后道:“好!挺好的。”“哪天我有空看看她去,多年不见了。”“行行!”“看你这身穿戴,像是又混发达了?”“还行。”“你现在忙什么呢?”白清太就如实说了。阴差阳错,小芳对白清太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白清太本来就该杀,现在又当汉奸,就更该杀了。小芳想今晚干掉白清太,就道:“姐夫,到我家里坐坐吧?”“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啊?”小芳笑道:“我还是一个人单过呢。”白清太就有些得意之色:“行!”小芳柔声细语道:“我弄两个菜让你喝两盅。”白清太喜笑颜开,连连道好。
小芳作势捏态地用手指戳了白清太的头皮一下,娇嗔道:“你可别像过去那样,喝点酒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白清太恨不能立马找个地方把小芳抱在怀里,成了好事,却说:“不会的!不会的!天快黑了,我们走吧?”小芳道:“你们不能都去吧?”白清太道:“那是那是!”转身就把牛二和申三支派走了。
两人进了院子,小芳打开堂屋门后道:“你先屋里坐着,我到附近饭店要几个菜。”说完,就去了。
白清太进屋后,一阵子高兴,今晚是个风月快活夜已成定局。
白清太此次进城是来暗杀王善人的。几天前,他的人就过来了五个,并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租赁了一个院子,且买通了王善人手下的牛二和申三,已把王善人的住处及活动规律搞得水清,只等他来实施暗杀计划了。没想到他刚进城就碰到了小芳,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白清太花心本性难改,就稀里糊涂地跟小芳过来了。
不一会儿,小芳带几个凉菜和一坛子酒回来了。
小芳要他出去一下,说要换件衣服,他就依了。等他出门后,她就把门关上,“哗啦”一声闩上了。她把手枪从身上拔出来,放在里间的竹篮子里,并用件衣服盖上。如果白清太吃饭前就强迫她干那事,那就是他急等着找死了。她把蒙汗药放在了两盘子菜里。
小芳换好衣服才去开门。
白清太进屋后,嬉皮笑脸地走到小芳跟前,抓住小芳的一只手就往里间拽。
小芳用另一只手狠劲掐白清太的手腕,抽出手:“你刚才还说不欺负我呢,咋就忘了。你真是心急,酒足饭饱后也不迟啊。”白清太笑道:“行!那咱就坐下吃吧。”屋里黑暗了,小芳就掌了灯。
小芳坐下后道:“菜不好,让你见笑了。”“这就不错了。”小芳倒好半碗酒道:“你是我姐夫,我得先敬你一碗。”白清太接过酒碗就喝了。
“姐夫你吃菜。”白清太就拿起筷子夹菜。
小芳又倒了半碗酒:“姐夫,我再敬你一碗。”白清太接过来又干了。
小芳夹一筷子菜,伸到白清太的嘴边,“姐夫你吃菜。”白清太喜形于色,叫声“好”,就张开大嘴巴吃了。
不一会儿,小芳就让白清太喝了不少酒,跟前的两盘菜也让他几乎吃干净。
白清太感到有些头晕,就站起来道:“我已酒足饭饱,咱们睡觉去吧。可让我想死你了。”说着就去抱小芳,刚一迈步,两眼黢黑,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刚才还担心药量小误事呢,现在小芳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踢了白清太一脚,又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狗汉奸,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然后起身把切菜刀拿过来,刚举起又落下了,她不想让白清太的血弄脏了房屋。没准哪天她和吴迅祥还会在这住呢。
小芳到大门后,听听外面没动静,又折身回来。她费了好大劲,才把白清太背在身上,顺手拿起菜刀,开了大门,向南走不多远,就把白清太扔在了一个弹坑里。这时,小芳已是汗流浃背,娇喘不停。小芳不敢怠慢,对准白清太的脖颈就是五刀,觉着白清太死定了才罢休。刀也不要了,扔到了白清太的身上,又到不远处抱了抱柴火,把白清太盖上后才离去。
闩上大门,回到屋里,小芳在灯光下发现自己的身上有不少血渍,脱后,填进锅底下,一把火烧了。
小芳把盘子里的剩菜全部倒进垃圾坑里,洗刷完毕后,就上床躺下了。浑身像散了架,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她从小到大连一只鸡也没敢杀,今晚,她却杀了人。她的心,仍在剧烈地跳动着,能听到咚咚的声音。刚才的一幕,老在她脑海里闪现,惶恐不安。
小芳一夜没合眼,天不亮就起床了。洗完脸,又是女扮男装,并戴上墨镜,锁上门,就向南安门走去。
路过用柴火遮埋着白清太的弹坑时,小芳见没有什么新的情况,就快步走了过去。
狗汉奸,谁让你干这么多坏事,这就是你的报应。小芳在心里骂道。
街上没几个行人,就显得招眼。小芳走几步就要回头张望一下,惟恐有什么意外情况。然而,事不遂人愿,小芳偏偏就遇上了麻烦。
走不多远,顶头碰见牛二和申三两人哼着淫秽小调过来:
“正月里迎春花先开先败,小柳妮你为什么不让我来……”牛二问:“白清太呢?”小芳就有些紧张,结巴着说:“白清太昨天晚上吃过饭不知哪去了。”说完就急忙地走了。
牛二和申三感到有问题,就折过头来尾随其后。因感到小芳身上有家伙,就没敢贸然行事,想等到南安门再说。
小芳察觉了,感到情况不妙,心里一阵紧缩。眼看就要到南安门了,前面有人设卡拦路,后面有人尾随,如果再往前走的话,岂不是自投罗网!于是,小芳就下了路,想等甩掉尾巴后再说出城的事。
牛二和申三也下了路,穷追不舍。
穿过一街又一街,走过一巷又一巷,折腾半天,小芳已是浑身湿透,精疲力竭,也没有甩掉两个尾随者。你走快些,他们就跟快些,你走慢些,他们也放慢脚步,相距十米左右,不即不离,让你毫无办法。
刚拐过一道弯时,小芳见一个大宅院的后角门半开着,门口站着一个老头,就道:“老大爷,后边有维持会的人在追我,你能让我到你院里躲一躲吗?”“行,快进来。”老头说着,一把就把小芳拽进院里,然后就把门关死了。
两人离开后门不远,老头道:“闺女,我这院子大着呢,甭说藏你一个,就是三五个也不会让他们找到。”小芳喘着粗气道:“谢谢你,老大爷,但我得马上离开这,他们要是弄清我在你家,等会儿叫人来,会给你们家添麻烦的。再说了,我还有急事,得马上离开县城。”“行!我送你去,那我们快走吧。我路比你熟,抄个近道会很快离开县城的。”小芳早转得不知东西南北了,就道:“那太谢谢你了,老大爷。”“不用谢,谁都有落难的时候。”老头在前,小芳随后,出大院门,两人抄近道直趋东安门。
两人顺利通过了东安门。
小芳千恩万谢辞别老头,刚离开东安门二三十步,迎面碰见胡先生,就道:“胡先生干什么去了?”“出城办点小事。你咋进城了?”小芳笑道:“进城办点小事。”“你胆子真够大的,不怕惹麻烦?”“怕什么!”小芳拍了拍腰间莞尔笑道,然后扬长而去。
胡先生摇摇头也走了,到了城门前,见到吴老爷子就道:“你站在这干什么?”“送刚才和你说话的小女子,她是谁?你咋认识她的?”胡先生笑道:“你来送她,还不知道她是谁?岂不是笑话!”“维持会的人在城里追她,是我把她救出来的,我哪知道她是谁?”胡先生笑道:“她就是小芳,是你没让进门的二儿媳妇呢。”吴老爷子就傻了眼,望着小芳在橘红色的晨曦里远去的背影,半天没吱声。
这时,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一只狗,停在遮埋着白清太的弹坑前,围弹坑转了一圈,就用前爪把遮盖在白清太身上的柴火扒走了。
白清太的尸体暴露无遗。
那只狗又围着白清太的尸体转了一圈,朝天号叫几声,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
牛二和申三追踪小芳从此路过,见状,认为是小芳干的,就报告给了日本兵。
日本兵兵分三路,要关闭三个城门进行大搜查。牛二和申三去了东安门,听说刚刚出去一个戴礼帽、戴墨镜、穿长衫的小个子男人,就认定此人是凶手无疑了。
不一会儿,三辆摩托车飞快地开出东安门,扬起了一道浑黄厚重的土雾。
白清太被一个女扮男装的年轻女子所杀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在沛县被传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扑朔迷离。
──那女子是个来无影去无踪、云游四方的侠客;──那女子是个被人花大钱雇佣的职业杀手;──白清太死于花心;──白清太这段时间作恶多端,让人告到游击队,用个美人计就把他收拾了;……
白清太被杀,在徐家堌墩没引起多大的反响,只是有了“老婆死了‘哭’满街,老爷死了无人问”的感慨。可对王善人来讲,少了一个死对头,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至于白清太是被谁杀的,他才懒得过问呢。可他也清楚,这次白清太进城很可能是瞄着他来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所幸的是,白清太已死,对他已构不成伤害了。可过了两天他又想到,白清太能进城,郑守义也能进城啊,就又多了几分忧虑。他原来四个保镖,这又增加了两个,他原来只有一处住处,这又增加了两处,今这睡,明那睡,而且枪不离身,如临大敌,一到晚上,就是森协找他也难。
白清太被杀,在县城维持会里产生了不小的反响。没有人能证明那女子不是游击队的人,也就无法否定那女子不是游击队的人。游击队的人能暗杀白清太,就不能杀其他人吗?白清太的惨状令他们不寒而栗,后怕无穷。谁愿做白清太第二呢?过去他们认为有日本人给他们撑腰,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无所不为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白清太的死尸便是最有力的佐证。再检查过往的行人时,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得过且过了;每当看到戴礼帽、穿长衫的人,仍心有余悸、望而生畏;再下乡催讨物资时,其范围也只是城周围五六里的地方,再远些,就怕被游击队抓去处死。
维持会的行为收敛了许多,老百姓看在眼里,念念不忘那女人的恩德。
唯有吴公馆的人知道那女人是谁,但他们不敢声张,也无力纠正,任人们按照自己的意念,张开想象的翅膀,把小芳编排成一个普度众生的救世主。
吴老爷子清楚吴迅祥现在对他有些不满,原因是他没让小芳和家人一块儿去乡下避乱。那天他听说吴迅祥回城一次,在大门口见到胡先生,知道家里在日本人轰炸沛城时只炸毁了两间房屋后就去寨主街了,也没进来看看房屋被炸毁的情况,看看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这让他很伤心。
小芳能把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杀了也令他咋舌。
小芳和被杀的那个人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杀那个人?她是怎样把那个人杀死的?为什么杀人现场离小芳的住处那么近?这一个又一个的迷团让他无法解开。他感到这个女人的背景很复杂,又是一个无所而不能的女人。让这样的一个女人和儿子生活在一起,令他十分担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