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吴迅祥感觉郑守义倜傥不羁,在其连队里有较高的威望和较强的亲和力,因而和郑守义越来越投机,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郑守义曾在徐家堌墩为他接风洗尘,他就想在家设宴为郑守义接风洗尘,礼尚往来。更何况郑守义是他收编过来的,郑守义就是他的骄傲。他不打算请李连副,感觉那人虽然大大咧咧的,可骨子里凶残、狠毒。他也不打算请刘连副,感觉那人整天不言不语的,常低头走路,没谁知道那人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多疑、阴险。甚至,只要看到刘连副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就毛骨悚然。他也不想再请其他人,只想和郑守义喝两盅,加深一下感情。
这天晚上,小芳在家准备了几道拿手的好菜。傍晚时分,小芳把家里收拾得干净利落、井井有条,并把自己有意打扮了一番。吴迅祥轻易不在家设宴招待客人,要么是他的好朋友,要么是他什么重要的客人。听吴迅祥说,今天他请的原是什么游击队的司令,曾多次与日本鬼子较量,打死了不少鬼子兵,前几天被他收编了过来,现是某连连长,姓郑,人称郑连长。小芳虽然没见过郑连长,但在吴迅祥的影响下,已对郑连长有了几分好感。
天黑下来不一会儿,吴迅祥就带着郑守义进了家门,给小芳介绍道:“这就是郑连长。”又给郑守义介绍道,“这是你弟妹。”郑守义和小芳顿时就傻了眼。
须臾,郑守义友好地道:“有劳弟妹了。”小芳勉强一笑,道:“不客气,你请坐。”吴迅祥见凉菜已摆好,就道:“小芳你也坐下吃罢,郑连长不是外人。”“你们先坐下吃吧,我还没准备好炒菜呢,等会儿我再过来。”小芳说完就出堂屋去了厨房。
不是冤家不聚头。
郑守义做梦也未想到,小芳成了吴迅祥的老婆。他便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尴尬、窘迫,所幸的是,吴迅祥还没看出他们之间那一瞬间的惊恐。虽然他很想逃离这种尴尬的场面,可又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于是,他就故作没事一样坐下了,甚至谈笑风生。他也希望小芳能像他一样,神情自容,不在吴迅祥面前露出蛛丝马迹,能让他在这作短暂的停留后,轻松离去。稍一停,他又想,小芳也一定不愿这时候让吴迅祥看出他们之间曾有过什么关系,从小芳刚才的举动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否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这才放下心来。
吴迅祥问:“郑连长,在这之前,你的队伍为什么叫‘大刘庄抗日救国游击队’,而不叫‘徐家堌墩抗日救国游击队’呢?”
“因为我是大刘庄的人,也是在大刘庄拉起的队伍,所以就叫了‘大刘庄抗日救国游击队’,后来拿下徐家堌墩,觉着那个地方驻守安全,才在那安了窝。”
吴迅祥若有所思地道:“这大刘庄我好像去过。”“你去过哪家?”吴迅祥连忙道:“没去过哪家,是路过。”猛然间,他感到郑守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郑守义,大刘庄,他在心里念过几遍后,就想起了一件事。他故作心不在焉地问道:“郑连长,你这一过来,嫂子可就忙了,又种地,还得带孩子。嫂子姓什么,叫什么?哪天得空到你家转转,看看嫂夫人和侄儿去。”“你嫂子姓陈,叫陈玉芝,你侄儿小名叫狗子,学名叫郑久龙。给你侄儿起名叫狗子,是图个好养活,他现在长大了,老抱怨我们给他起的小名太难听了。你可能不知,你侄儿还被土匪绑架过呢,那年……”吴迅祥听到郑守义的老婆叫陈玉芝后,就再也听不进去郑守义讲的是什么了,只是机械地跟着点头、陪笑。他现在才知道,郑守义就是那个拐走他未婚妻陈玉芝的男人,他也想起了他带人在大刘庄火烧郑守义两间破房子的情景。
不是冤家不聚头。
如今他却把他的仇人请到家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真是不可思议。冥冥之中他感到有人给他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他感到头有些涨,就跟郑守义说他要出去方便一下。
小芳见吴迅祥出了大门,就端着盘炒菜进屋了,放下盘子就道:“刚才我一不小心把菜做咸了,能吃的话你就吃,不能吃的话你就喂狗去。”说完,转身回厨房去了。
郑守义顿觉百爪挠心,无地自容,如坐针毡。
小芳在王善人家也曾这样作践过他。
嗨!郑守义就有了一字感叹。
他知道,他和小芳的儿子叫石头,比狗子还大呢,可他从未见过,长什么样他连一点轮廓也没有。石头现在不在小芳的跟前,在哪儿呢?他现在更想见到石头了。当他鼓足勇气想去厨房问个究竟时,吴迅祥从门口回来了。
不一会儿,酒场草草散了。
郑守义回去后,李二爬子还没睡,“郑连长,你到哪里喝酒去了,也不带着兄弟我?”郑守义没好气道:“带你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妗子不喜、舅舅不爱的……”李二爬子眨巴着眼睛:“郑连长,你喝多了?”郑守义骂道:“放狗屁!谁喝多了?”李二爬子满脸狐疑:“郑连长,你这是咋了,谁惹你不痛快了?”郑守义凶神恶煞道:“闭上臭嘴,少啰嗦,没人把你当哑巴!”
李二爬子脱衣上床,蒙头大睡。
自从见到小芳后,这些天郑守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明知小芳对他有怨恨,可他仍想马上见到她,想了解一下她过去的情况,以及石头的情况,可他却迟迟没有机会,虽然他和她就近在咫尺。吴迅祥不离开郝寨,他是不敢轻易去的。他俩的关系早已不是在王善人家的时候了,可一想起在王善人家那些令人销魂的日日夜夜,他仍然激动不已,仿佛就在眼前。她是那样的任性、可爱,令他着迷。
他长长地嘘了口气。
要是他俩早一天私奔,她现在就是他郑守义的妻子,他俩就会在一块儿生儿育女,共度人生。而玉芝也就不可能是他郑守义的妻子,自然也就不可能有狗子这条小生命。就那么一天的时间,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啊!
这人生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天,吴迅祥跟随冯子固去丰县了,他便感到机会来了。这机会来得的确不容易,让他等了近一个月,熬瘦了不少。
他不敢长驱直入吴迅祥家,在吴迅祥家门口来回了好几趟,趁人不注意才进去的。郝寨弹丸之地,又有这么多认识他的人,他能不小心谨慎嘛。过去,小芳是王善人的女人,他要和她在一起,必须偷偷摸摸;现在,小芳是吴迅祥的女人,他要和她在一起,也必须偷偷摸摸。似乎,小芳就从未是过他郑守义的女人。
他俩的关系,一直是一种羞为人知的关系,可他俩却实实在在地相爱过,而且还造就了一个小生命。
这个小生命让他俩永远脱不了干系,也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割断的。
小芳正倚门坐着边晒太阳边做针线活,见郑守义进了院子,先是一怔,随后道:“你还来干什么?”小芳明知郑守义迟早要来的,但仍这样问。
郑守义苦苦地笑了笑:“你说呢?”小芳一脸寒霜,道:“我又没请你来,我咋知道?”郑守义已进了屋:“你对我的怨恨还深着呢。”“我对你能有什么怨恨?”“你说呢?”小芳一语双关道:“天知道。”“到你家了,也不让个座?”“你又不是看不见板凳。”等郑守义坐下后,小芳就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在很长的时间里,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就那么默默地坐着,时而你扫我一眼,时而我扫你一眼,当目光碰到一块儿时,又都很快闪开了。两人都很拘谨,是一种久别后的陌生。
屋里静悄悄的,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郑守义想知道这些年来小芳是咋过来的,可眼下,他却张不开口,他能感觉到小芳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一定吃了不少苦,他怕触到小芳的痛处,更加怨恨他,便有所顾忌。
这时,小芳发话了:“你这几年过得挺滋润的,找了一位有钱的漂亮女子做老婆,又给你生了个儿子,现如今又是一连之长,够春风得意的了。”这就把郑守义逼得没有了退路。如果再不“关心”一下人家的过去,那就显得自己太没心没肺了,更何况这正是他来的本意。同时,他也清楚,如果不得到小芳的谅解,排除小芳对他的怨恨,想知道石头的情况,那一定万难。现在,如若他对小芳还有所求的话,那只能是石头的问题了。
须臾,郑守义干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道:“这些年来你是咋过来的,想必是受了不少苦吧?”小芳的眼睛立马红了,水蒙蒙的,继而便止不住地饮泣起来,整个身子随之抽动,泪水如流。
郑守义只在一旁唉声叹气,任小芳哭个悲悲凄凄。
过了好大一会子,小芳方止住哭泣,然后才从李二爬子血洗王善人家讲起,讲她是如何被掳到徐家堌墩的,如何做了李二爬子的压寨夫人的,如何生了石头的,如何趁李二爬子的人马不在逃出虎口的,如何逃到她姐家的,父母如何被李二爬子杀害的,石头如何被白清太卖的,如何被白清太强奸的,如何被白清太诱卖到“水上漂”的,如何被逼成妓女的,如何认识吴迅祥从良的,如何被吴迅祥的老爷子拒之门外的,如何杀了白清太的,如何见到李二爬子没报成仇的,一直讲到是如何住到这儿的。
郑守义早已是泪流满面。
小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道:“一个人一个命啊,上天注定的事谁能改呢。”“如果我们俩早一天离开王善人家,你也不会……”“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可当我携着石头逃到我家后,想立马找到你时,却听说你在城里拐来一个女人逃到湖里去了……”“你当时一定恨死我了?”“你说呢?”“这还用说嘛。你让我咋说呢,当我离开王善人家的第二天清早,听说王善人家遭土匪打劫,便没命地跑到了王善人家,惨景我就不说了。没有见到你的尸体,我心里好过多了,我很清楚,你被土匪掳走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人被土匪掳走的目的谁都清楚,当时我是什么滋味你也是能想到的。我寻了你好长时间,可一直没见你的人影。后来,我为了糊口,一边到湖里扒藕,一边打探你的消息。再后来……你已知道了,我就甭说了。咋说呢,只能说我们俩没有做夫妻的缘分。”小芳感喟说:“是啊,人强强不过命!”“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在王善人家你对我好着呢。”“现在说这话还有什么意思呢。”“只要有肉菜,我的大黑碗里总比别人的多。”小芳勉强笑道:“还不是看你可怜,没人疼无人爱的。”“后来呢?”“后来咋了?”“后来你让我上了你的床,难道也是可怜我吗?”“滚蛋,何时学得没正经了。”“你可真会欺负老实人——老支使我给你干这干那的,起先,我恨死你了。”小芳笑道:“后来呢?”“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再后来呢?怕是不支使你你会手痒痒的,也会恨死我的。”“你还记得那块大黑砖吗?”“咋不记得,老搬来搬去的──死沉!”“可你乐意。”“你真是个没心肝的!”“当时,我们俩胆子也真够大的,就在王善人的眼皮底下……要是让王善人发现了……”小芳不假思索道:“他会剥了你。”“差不多,王善人对我那么好……”小芳笑道:“那老东西做梦也想不到你给他戴了顶绿帽子。”郑守义勉强笑道:“自然也不知你对他那么不忠。”小芳嫣然笑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当时我认为王善人娶你是合情合理的,现在看来,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咱俩才是鸳鸯一对呢。”“那时,我像着了迷,一会儿不见你就心慌。”“我也是。”这时,两双眼睛定定地对望着,像两道炽热的火焰燃烧在了一起,顿时,大火熊熊,势不可当。
郑守义结结巴巴道:“你……你还是这么年轻……年轻漂亮。”小芳舌根有些发硬,“你比过去更英俊了。”郑守义伸出一只手,小芳也伸出一只手,于是,两只手紧紧地攥到了一起,像是一种无言地、倾心地、热血地诉说……
蓦地,小芳道:“咱们都已成家了……”于是,两只手骤然分开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后,郑守义道:“石头……”“这大概才是你今天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吧?”“你们娘儿俩对我一样重要。石头像谁?”“像我,更像你。”郑守义自言自语道:“这样好,这样好。”略一沉吟,“他现在哪里?”“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了。”郑守义就有些愕然:“为什么?”“吴迅祥该回来了……”郑守义才要继续发问,但见小芳已站起来,只好也站了起来,但仍固执道:“我是他爹啊……”“娘都没有了,要什么爹?”小芳泪流了下来。
郑守义再没张口,低着头,离开了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