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德走了十多里,到达九江至南昌的公路,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有汽车拉着军人的,但大多数是难民。他们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一家老少哭哭啼啼,还有引着狗拉着水牛的。敌机不断地在公路上来往扫射、轰炸,路上不时有炸死的人,也没人理睬,都在向后方逃。
韩文德走了一天,到了永修地界,天已经黑了,他在路旁拉了一捆稻草,和难民一样在露天睡觉。多亏江西的稻草多,农民们收了稻子以后稻草不往回拉,就扔在田头地边,所以难民们才有睡觉的地方。前面的难民睡一会儿走了,里面还热着,后面的难民又来接着睡。
韩文德睡醒以后看参星已经偏西,知道天快明了,也不再睡,爬起来继续向南昌方向走。快到南昌的时候碰到一个关卡,有宪兵检查,不准散兵进城。青壮年老百姓也都被当做散兵挡住,在旁边坐了一大片。韩文德到跟前问宪兵:“知道我们五十一师哪里去了?”
宪兵不但不回答,反而厌恶地捂着鼻子摇着手说:“快走开快走开,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韩文德说:“我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要进关口,宪兵不让他进,说:“上头有命令,从前线下来的兵不准进南昌城。”
韩文德就不明白,为什么不准散兵进南昌城,是散兵要进南昌城里吃人还是南昌城里有老虎?
韩文德坐到老百姓那儿,老百姓也嫌他臭,一个老百姓说:“你真的太难闻,比死人还难闻,熏人脑子。你不要坐到上风头,坐到下风头去。”
韩文德也知道臭,但是他没衣服可换,臭味都是从衣服上来的。
再等宪兵换班的时候,韩文德装成一个叫花子,畏畏缩缩地溜进关卡,到了南昌火车站,再没见到一个管理人员。
天黑了,他到一个食堂想买点吃的,刚走进去,那些人就直捂鼻子,把他当做了叫花子。
一个跑堂的拿了一个包子给他,说:“你快走吧,把人都臭死了。”
韩文德不接他的包子,说:“老表,我不是讨饭的,我是想买碗饭吃。”
那个跑堂的回答:“饭没得卖,只有包子,快拿钱来。”
韩文德身上有王之干营长的伙食费,他掏出了两角钱,买了十个包子,拿到站房吃完了。又觉得口渴,寻了些水喝了,在站房一个角落里窝到天明。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旁边有一个人,也在睡觉,他把那人摇了一摇,说:“快起来,天明了。”
那人不吭声,也不动弹。
他把手放到那人的鼻子上一试,根本不出气,不知什么时候死了。他心里说,可能还是我的事,我身上这股死人味把活人都熏死了。
他怕有人找他的麻烦,赶快离开,到江边洗洗脸上来,沿着火车道走过几里路的铁桥,进了南昌北门,看街上关门的多,开门做生意的少。他在街上转,问五十一师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大多数人见了他远远就避开走,避不开的对他的问题没法回答,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摇着,说不知道,其中有一个略微知道内情的说,五十一师的人都在张古山死完了,一个也没活下来。
韩文德不信,依然找人打听。
中午时,鬼子的飞机又来投弹扫射,从飞机上打了一阵机枪,扔了几个炸弹,然后飞走了。韩文德出南门,到火车站,才看见了一个五十一师的兵。这个兵是另一个团部的传令兵,打过交道,彼此都很熟。
韩文德像见到亲人一样问:“咱们五十一师的队伍在啥地方住?”
那个传令兵说:“在丰城,我们团长把太太丢了,我来给团长找太太,太太没找见,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你身上有钱没有,给我几毛,我去买点吃的。”
韩文德便掏出两角钱给他。
那传令兵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去就来,一会儿咱们一块上火车。”
那传令兵走了后,韩文德见车站上停着一列火车,心说,先上去看看,不知道有座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