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房兵曹胡马诗》说:"胡马大宛(yuān,大宛国在今乌兹别克斯坦的费尔干纳盆地)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耳似竹竿斜削),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钱注杜诗》卷9)其实,马匹何止乘托个人的生死,在某种意义上,甚至乘托国家的安危存亡,因为马匹在冷兵器时代的强大军事功能,是人和别的动物不能比拟的。中原政权以农耕立国,受到周边马背上民族的威胁和侵扰,自战国迄明代,一方面以修筑长城、城堡等消极手段隔绝敌方,一方面师夷之长技以制夷,采取积极手段,养马购马。隋唐两代,较之秦汉以来,养马业臻于极盛。
在隋代,胡马质量依然优于内地马匹。隋文帝时期,大宛国献上一匹千里马,鬃毛垂地,捷足先登,"朝发西京,暮至东洛",人称"狮子骢"。(张鷟《朝野佥载》卷5)但隋朝的马匹主要靠国内繁衍豢养,陇右地区(今甘肃、青海)是养马区。隋初,这里经常遭受吐谷浑的寇掠,隋文帝命上大将军贺娄子干修筑城堡,把民众集中到城中居住,放弃畜牧业,屯田积粮。贺娄子干上书反对,说:"陇右、河西,土旷民稀,边境未宁,不可广佃。……陇右之人以畜牧为事,若更屯聚,弥(更加)不自安。但使镇戍连接,烽堠相望,民虽散居,必谓无虑。"(《资治通鉴》卷176)隋文帝同意,这里才没有改为农耕区。这里的养马业是全国的重头戏,集中着大量的养马人员和马匹。十多年后,隋文帝派亲卫大都督屈突通去陇右检查群牧,"得隐匿马二万馀匹"。(《资治通鉴》卷178)隋文帝大怒,经屈突通再三劝谏,才放弃杀掉太仆卿慕容悉达和诸监官一千五百人的决定。民间相传将母马放到青海中的小山上,可受孕龙种。隋炀帝大业五年(609),在青海设置马牧,"纵牝马二千匹于川谷以求龙种,无效而止"。(《资治通鉴》卷181)隋朝的马匹肯定很多,仅大业三年(607)隋炀帝在北方巡边,其出行队伍便是"甲士五十馀万,马十万匹,旌旗辎重,千里不绝"。(《资治通鉴》卷180)隋末群雄逐鹿,唐朝建立之初,只能掌握关中地区,所能继承的隋马,当然也只能是这里的遗存,"鸠括残烬,仅得牝牡三千,从赤岸泽徙之陇右"。(《张燕公集》卷7,《大唐开元十三年陇右监牧颂德碑》)赤岸泽的具体位置,岑仲勉先生指出"在旧长安城东数十里,即长安、同州(今陕西省大荔县)之间"。(岑仲勉《隋唐史》上册第31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
隋末李渊驻守太原,伺机夺取全国政权,痛感马匹的匮乏制约自己的力量。他为了达到政治目的,甚至不惜失节辱国,向突厥称臣,许诺突厥兵随自己行动,随意抢劫珍宝子女,这才得到突厥提供的战马前后二千五百匹。唐朝建立后,发展马匹生产成为当务之急。全国府兵共有六十八万人,十人为一火,备六匹驮马,共计四十二万八千匹,加上皇室、文武官僚和各地驿传所需,估计六十万匹国马才能满足供应。于是,政府把赤岸泽的三千匹隋马作为种马,迁到陇右地区从事繁殖。
唐朝中央机构太仆寺,由卿和少卿任正副长官,对国马的生产行使行政管理。国马的饲养和繁殖等具体工作,由国家牧场管理和运作,设牧监掌管,设牧使监督。唐太宗贞观十五年(641),任用太仆寺少卿张万岁领群牧。唐高宗起初先后任用太仆少卿鲜于匡俗、右卫中郎将邱义为检校陇右群牧监,到仪凤三年(678)任用太仆少卿李思文为检校陇右诸牧监使,才正式作为使职官号。从长安到陇右,在岐州(治今陕西省凤翔县)、豳(bīn)州(治今陕西省彬县)、泾州(治今甘肃省泾川县)、宁州(治今甘肃省宁县)千里地面上,共设有保乐、甘露、南普闰、北普闰、岐阳、太平、宜禄、安定八个马坊,占地一千二百三十顷,招募民众耕种,为马匹生产刍料。牧监掌管的牧场规模不等,拥有五千匹马为上监,三千匹为中监,不足三千为下监。自张万岁管理群牧以来,四十年间国马急剧增多,发展到七十万六千匹。八马坊当地已不足以容纳这么多马,于是扩展到陇右(治今青海省乐都县)、金城(治今甘肃省兰州市)、平凉(治今甘肃省华亭县)、天水(治今甘肃省天水市)四郡之地,设置四十八监。这里依然容纳不下,又分出八监,扩展到河曲(河套)地区。因此,马匹很便宜,一匹马价值一匹绢。张万岁恩信行于陇右,人们把马的年岁称为齿,以避其名讳。同时,皇家御苑也饲养马匹,设闲厩为管理机构。御苑养马规模可观,少府监裴匪舒向唐高宗"奏卖苑中马粪,岁得钱二十万缗"。(《资治通鉴》卷202)后来,马政废弛,突厥伙同西北诸民族部落大规模叛乱,抢劫唐马。唐高宗永隆二年(681),夏州(治今陕西省靖边县)群牧使安元寿奏称:两年间"丧马一十八万馀匹,监牧吏卒为虏所杀掠者八百馀人"。(《资治通鉴》卷202)马俊民、王世平二先生所著《隋唐马政》认为:"夏州群牧使是同陇右群牧使相去不远、与之并立的又一个群牧系统。夏州群牧使管理'北河之曲'范围的牧场,且可能包括盐、岚州(引者按:盐州,治今陕西省定边县;岚州,治今山西省岚县)二牧监使在内。"突厥等族"一系列叛乱涉及范围很大,则劫马之事必不限于夏州","安元寿所报损,应当是这次叛乱造成的全面损失,甚至还包括陇右系统的损失。"(《唐代马政》第15页、14页,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5)后来突厥继续抢劫唐马,武则天久视元年(700),"掠陇右诸监马万馀匹而去",五年后唐中宗继位,又"掠陇右群牧马万馀匹而去"。(《旧唐书》卷194上《突厥上》)到唐玄宗开元元年(713),国马只剩下二十四万匹。他任命太仆卿王毛仲为检校内(御苑闲厩)外(外地牧场)闲厩兼知监牧使,张万岁的两个孙子太仆少卿张景顺为秦州(即天水郡)都督、监牧副使,左骁卫中郎将张景遵为盐州刺史、盐州监牧使,从此,牧马业有了较快的恢复和发展。开元十三年(725)唐玄宗东赴泰山封禅(shàn,登泰山祭天叫"封",在泰山旁边的社首山祭地叫"禅",帝王此举意在向天地汇报治国成功),国马发展到四十三万匹。王毛仲扈从东封,数万匹马随从,按毛色列队,看起来如同云锦一般。唐玄宗龙颜大悦,在泰山脚下对王毛仲加授开府仪同三司,并指示文坛巨擘宰相张说撰写碑文记功,张说于是撰成《大唐开元十三年陇右监牧颂德碑》一文。开元十五年(727),唐朝鉴于突厥和自己改善了关系,"岁许于朔方军西受降城为互市,以金帛市马,于河东、朔方、陇右牧之"。(《新唐书》卷50《兵制》)到天宝十三载(754),主阵地陇右有"马三十二万五千七百九十二匹"。(《唐会要》卷72《马》)唐朝仅购买突厥一个民族的马花费有多大,《旧唐书》卷194上《突厥上》说:"每年赍(jī,带着)缣(jiān,细绢)帛数十万匹就边以遗(wèi,给)之。"这时马价上涨四十倍,岑仲勉先生据下面提到的一次交易推算出突厥马每匹价四十馀匹绢。(《隋唐史》上册第313页)"每年赍缣帛数十万匹就边以遗之",可购入突厥马一万匹左右。如果真是这样,从开元十五年到天宝十三载,二十七年间唐马的增长数目会相当大,陇右与之相应,数目也会更大一些。实际上互市以来,每年一市,突厥进马三四千匹。开元二十三年(735),突厥一岁再来,进马一万四千匹。唐玄宗鉴于其可汗新立,予以照顾,于是退回五分之一,付给五十万匹绢帛,并叮咛"此后将马来纳,必不可多,还如先可汗时"。(《全唐文》卷386,张九龄《敕突厥可汗书》)因此,每年缣帛数十万匹的说法,极可能是依据唐玄宗的这道敕令而成文,但把某一年的支付绢帛数目说成是每年的常态。
安史之乱爆发,吐蕃乘机占领陇右,这里的唐马全部丧失。陇右至长安之间的八马坊不能继续生产,监牧使名额尽废,土地归闲厩使管理,旋即贷给贫民、军吏耕种,赐给佛寺道观一千余顷。闲厩使张茂宗想重振旧业,在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把麟游县(今陕西省麟游县)农民的私家土地三百四十七顷说成是原岐阳马坊的土地,强行收归闲厩。百姓纷纷上告,监察御史孙革前往调查,证明岐阳马坊故地在别的地方,"与今岐阳所指百姓侵占处不相接"。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复以其地还百姓"。(《旧唐书》卷141《张孝忠传附张茂宗传》)西北地区已经沦陷,牧场只有向内地发展。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在泉州(治今福建省泉州市)置万安监,搜集到五千七百匹马,但死亡相继,次年撤销。元和十三年(818),在蔡州(治今河南省汝南县)置龙陂(bēi)监。次年,在扬州置临海监,在襄州谷城县(今湖北省谷城县)置临汉监,养马三千三百匹,前者于唐文宗大和二年(828)撤销,后者于大和七年(833)撤销。国家马匹数量从巅峰跌到低谷,自身的生产不敷供给。长庆元年,范阳(治幽州,今北京市)节度使刘总献马一万五千匹。这是跋扈藩镇归顺朝廷的一种姿态,不是经常性和普遍性的行为。唐朝更多的是进口蕃马,来自四面八方,有八十多个部落品种,烙上不同的印记,其中回纥马比重最大。回纥帮助唐朝平定安史之乱,作为回报,唐朝大量购买他们的马匹,一匹马的基本价格是四十匹绢,有时二十五匹或五十匹绢。
马匹在唐代的政治生活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先师汪籛(jiān)教授的论文《唐初之骑兵》指出:李世民"每采掩袭敌后之战术以制胜","出诸敌人阵后或由侧面迂回或由正面直突,其所恃者,乃速度甚大与威力极猛之骑兵","此唐军之所以能竞胜隋末北方群雄者"。(《汪籛隋唐史论稿》第22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安禄山叛乱所以得逞,唐朝所以引进回纥族骑兵对付安史叛军,引进沙陀族骑兵镇压黄巢起义,都由于骑兵具有纵横捭阖、摧枯拉朽的强大功能。步兵相形见绌,如果不运用神机妙算,根本无力与骑兵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