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士大夫与佛教的不解之缘

第三节 儒释间的提携磋磨

唐代士大夫与佛教 作者:郭绍林


  随着士大夫同僧人之间友谊的加深,双方都会互相提携、磋磨。

  先看僧人方面从士大夫方面得到的好处。

  会稽僧昙一,唐玄宗开元五年(717)西游长安,努力学习外学,经常向左常侍褚无量请教《周易》,同著名的《史记》专家、国子司业司马贞讨论《史记》。在士大夫的帮助下,昙一"遂渔猎百氏,囊括六籍,增广见闻",于是"公卿向慕,京师籍甚"。(《宋高僧传》卷14《唐会稽开元寺昙一传》)

  皎然才思敏捷,精于律诗。他还未脱颖而出、蜚声诗坛时,曾去拜谒前辈诗人韦应物。他怕律诗不合韦应物的口味,就迎合韦应物的嗜好,在船上作了十多篇古体诗投献。韦应物概不欣赏,皎然极为失望。第二天,皎然将旧作律诗献上,韦应物吟讽后,大加叹赏,对他说:"师几失声名!何不但以所工见投,而猥希老夫之意。人各有所得,非卒能致。"(《因话录》卷4)皎然非常佩服他高度的鉴赏能力。颜真卿曾组织士大夫撰《韵海敬源》,皎然也参加了。皎然"至是声价籍甚"。(《唐才子传》卷4《皎然上人传》)皎然还和卢幼平、吴季德、李萼、皇甫曾、梁肃、崔子向、薛逢、吕渭、杨达等等士大夫交游,"凡所游历,京师则公相敦重,诸郡则邦伯所钦"。(《宋高僧传》卷29《唐湖州杼山皎然传》)以至于贞元八年(792),唐德宗敕令抄写皎然的文集入于秘阁。

  灵澈从严维学习诗法,开始有点名气。他通过皎然的介绍,又和以文章风韵为世宗的包佶、李纾两位侍郎交游,"以是上人之名,由二公而飏,如云得风,柯叶张王"。唐德宗贞元年间(785-805),他"西游京师,名振辇下"。(《刘禹锡集》卷19,《澈上人文集纪》)

  齐己投诗郑谷,《早梅》诗中有"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的句子。郑谷指出:"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齐己茅塞顿开,拜郑谷为"一字师"。(《唐才子传》卷9《郑谷传》)齐己的另一联诗句:"自封修药院,别下著僧床",经郑谷指出一字不妥后,改为"别扫著僧床"(《唐才子传》卷9《齐己传》),得到郑谷的嘉赏。

  清塞俗名周贺,工近体诗,格调清雅。唐敬宗宝历年间(825-827),姚合任杭州刺史,清塞携书投刺以求品第。姚合看到清塞悼念亡僧的诗句"冻须亡夜剃,遗偈病中书"时,非常器重他,"因加以冠巾,使复姓字"。(《唐才子传》卷6《清塞传》)

  无本俗名贾岛,由于累试不第,阮囊羞涩,才出家为僧的。他到京师后,京兆尹韩愈偶然认识他,共论诗道,十分投机,就结为布衣之交。韩愈教他作诗文,动员他还俗。贾岛于是"去浮屠,举进士"。(《唐才子传》卷5《贾岛传》)

  除了学术和诗文,在其它方面,僧人也会从士大夫方面得到好处。湖南僧怀素(俗姓钱,字藏真),是一位著名的草书书法家。他对自己取得的成就相当得意,"自言得草圣三昧"。(《唐国史补》卷中)钱起《送外甥(?)怀素上人归乡侍奉》诗,对他也给了极高的评价:"能翻梵王字,妙尽伯英书。"(《全唐诗》卷238)伯英是东汉书法家张芝的字,善写章草。怀素《自叙帖》说自己的草书,"好事者同作歌以赞之,动盈卷轴"。(《唐文拾遗》卷49)写诗加以赞美的,《全唐诗》中有苏涣、戴叔伦、王邕(名字据怀素《自叙帖》)、窦冀、鲁牧、朱逵、许瑶、任华、裴说、杨凝式等人;《全唐诗外编》录近人王重民先生辑《敦煌唐人诗集残卷》中有马云奇,近人童养年先生辑《全唐诗续补编》卷13有韩偓。这些作者有的是怀素的友人,有的是不曾见过怀素的后人。他们以怀素草书为题材来作诗,我认为这是一个习作的诗题,因为在描绘怀素的草书时,作者可以驰骋想象,运用比喻,任意铺张渲染,一则可以卖弄才华,二则可以锻炼写作能力。以其他僧人的草书为题材而作诗,也当出于此意。然而诗歌一经写成,流传开来,却无疑是给怀素的草书作了广告。
我们不妨征引一些诗句。王邕是怀素当时所在地永州的刺史,他在《怀素上人草书歌》中说:"忽作风驰如电掣,更点飞花兼散雪。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君不见张芝昔日称独贤,君不见近日张旭为老颠。二公绝艺人所惜,怀素传之得真迹。峥嵘蹙上海上山,突兀状成湖畔石。一纵又一横,一欹又一倾,临江不羡飞帆势,下笔长为骤雨声。我牧此州喜相识,又见草书多慧力。怀素怀素不可得,开卷临池转相忆。"(《全唐诗》卷204)时人窦冀同题说:"狂僧挥翰狂且逸,独任天机摧格律。龙虎惭因点画生,雷霆却避锋鋩疾。……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涵物为动鬼神泣,狂风入林花乱起。殊形怪状不易说,就中惊燥尤枯绝。边风杀气同惨烈,崩槎卧木争摧折,塞草遥飞大漠霜,胡天乱下阴山雪。"(《全唐诗》卷204)裴说《怀素台歌》说:"杜甫李白与怀素,文星酒星草书星。"(《全唐诗》卷720)韩偓《题怀素草书》诗说:"怪石蹲秋涧,寒藤挂古松,若教临水畔,字字恐成龙。"(《全唐诗外编》下册第53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怀素的名声能够播扬海内,固然由于他的草书成就,而士大夫的捧场,无疑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一语破的:"狂僧狂僧,尔虽有绝艺,犹当假良媒。不因礼部张公(张谓)将尔来,如何得声名一旦宣九垓?"(《全唐诗》卷261)

  僧辩(原字上"巧"下"言")光也有类似经历。陆希声隐居东南时,以双钩写法教他,使他草书大有长进,飘逸潇洒,有张旭之妙,受到很多士大夫的夸奖。他进京师后,以善书得幸于唐昭宗,入内供奉。罗隐《送辩光大师》诗云:"圣主赐衣怜绝艺,侍臣摛藻许高踪。"(《全唐诗》卷663)

  下面再来看看士大夫从僧人方面得到的好处。

  僧人中对于诗歌很内行的也大有人在。唐太宗时,僧慧静编纂《续英华诗苑》,流行于世。他常说:"作之非难,鉴之为贵。吾所搜拣,亦《诗三百篇》之次。"(北宋钱易《南部新书》乙部)唐宪宗时,长安有一位僧人擅长文学批评,尤其善于发现作品中和他人语义相合的句子。水部员外郎张籍"颇恚之",就冥思苦索,作出两句诗:"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他自以为独创,十分得意,就兴冲冲地去向这位僧人炫耀一番。不料这位僧人沉着从容地说:"此有人道了也。"于是吟道:"见他桃李树,因忆后园春。"张籍心服口服,"抚掌大笑"。(《唐摭言》卷13)可见,这位僧人的鉴赏修养,并不比士大夫逊色。道标、皎然、灵澈,都是诗僧中的巨擘,"每飞章寓韵,竹夕华时,彼三上人当四面之敌,所以辞林乐府,常采取声诗"。(《宋高僧传》卷15《唐杭州灵隐山道标传》)其中以皎然为最,他的诗"合律乎清壮,亦一代伟才焉"。(《宋高僧传》卷29《唐湖州杼山皎然传》)他不但有诗歌创作实践,还有诗歌理论著作《诗式》传世。据说,诗人李端"少时居庐山,依皎然读书"。(《唐才子传》卷4《李端传》)刘禹锡曾受业于皎然、灵澈,他回忆说:"初,上人(灵澈)在吴兴,居何山,与昼公(皎然)为侣。时予方以两髦执笔砚,陪其吟咏,皆曰孺子可教。"(《刘禹锡集》卷19,《澈上人文集纪》)那么,大量的士大夫和僧人交接,互相学习,也就不难理解了。

  士大夫和僧人在诗歌方面的互相磋磨,范围只限定在诗僧内。诗歌创作毕竟不是僧人的职业宗风。僧人是以佛教为最基本的立足点的,因而士大夫还比较多地向僧人请教佛学理论问题。《荷泽神会禅师语录》是士大夫和僧人同禅宗神会的问答纪录。向神会请教的士大夫很多,有户部尚书王赵公、崔齐公,礼部侍郎苏晋,润州刺史李峻,燕公张说,侍郎苗晋卿、郑璿,常州司户元思直,润州司马王幼琳,侍御史王维,苏州长史唐法通,扬州长史王怡,相州别驾马择,给事中房琯,浚仪县尉李冤,内乡县令张万顷、蔡镐,洛阳县令徐锷,南阳太守王弼等人。户部尚书王赵公向神会问三车义,说:"一车能作三,三车能作一,何不元说一,辛苦说三车?"神会回答道:"若为迷人得,一便作三车;若约悟人解,即三本是一。"礼部侍郎苏晋问大乘、最上乘及其差别。神会回答道:"菩萨即大乘,佛即最上乘","言大乘者,如菩萨行檀波罗蜜,观三事体空,乃至五波罗蜜,亦复如是,故名上乘。最上乘者,但见本自性空寂,即知三事本来自性空,更不复起观,乃至六度亦然,是名最上乘"。苗晋卿问:"若为修道得解脱?"神会回答道:"得无住心,即得解脱。"他还引《金刚经》加以解说。常州司户元思直问什么是空和不空,神会回答道:"真如体不可得,名之空。以能见不可得见体,湛然常寂,而有恒沙之用,故名不空。"此外尚有很多问答,不必缕述。士大夫们所提的问题虽然琳琅满目,但都是佛教最基本的常识。

  士大夫中问道最勤的人,当属裴休。他向希运旦夕问道,自以为领悟了禅宗的精髓。他把自己写的一篇佛学文章拿给希运看,希运根本不看,说:"若形于纸墨,何有吾宗?"裴休问其缘故,希运说:"上乘之印,唯是一心,更无别法。心体一空,万缘俱寂,如大日轮升于虚空,其中照耀,静无纤埃。证之者无新旧、无浅深,说之者不立义解,不开户牖,直下便是,动念即乖。"(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48《裴休》)裴休把问道时希运所作系统而完整的解答记录下来,成为佛教的重要文献。

  佛教逻辑学因明,是一门"考定正邪,研核真伪"(唐释玄奘《大唐西域记》卷2)的学科。玄奘从印度回国后,译出《因明论》,因明学说才传入中国。由于刚刚传入,社会上对因明的理解不多,也不准确。译经僧栖玄,是尚药奉御吕才少年时代的朋友,将《因明论》拿给吕才看。吕才用《周易》的说法来比附因明,加以阐释;对于自己认为成问题的地方,归纳为四十多条,提出责难,作《因明注解立破义图》公布于街衢。这在佛教界和政府间引起一片混乱。译经僧慧立致函左仆射于志寧,指责吕才"不能精悟,好起异端,苟觅声誉,妄为穿凿,诽众德之正说,任我慢之褊(一作偏)心,媒衔公卿之前,嚣喧闾巷之侧"。但太常博士柳宣、太史令李淳风,都说吕才作《因明注解立破义图》,旨在弘宣佛教,他本人希望能和玄奘法师切磋,"若其是也,必须然其所长;如其非也,理合指其所短"。况且"朝野俱闻吕君请益,莫不侧听瓶泻,皆望荡涤掉悔之源,销屏疑忿之聚"。于是唐高宗令大臣、学士都去慈恩寺,听玄奘和吕才辩论,"吕公词屈,谢而退焉"。(《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8)因明是关于思想方法的学说,剔除其佛教外壳,其内涵仍有可取之处。佛教徒和士大夫就对因明的理解展开讨论,互相磋磨,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也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此外,白居易和济法师讨论佛法,言犹未已,第二天又写信询问;韦应物向僧人请教嘉陵江水声的产生问题;李渤向僧人请教芥子纳须弥山的问题(参看本书第四章第一节),等等,都是双方互相磋磨的例证。

  受过士大夫好处的僧人,也尽力报答士大夫。辩光成为供奉僧后,陆希声依然不得意,又不甘心身老沧州,就寄诗辩光说:"笔下龙蛇似有神,天池雷雨变逡巡。寄言昔日不龟手,应念江头洴澼人。"(《全唐诗》卷689,陆希声《寄辩光上人》)这里用了《庄子·逍遥游》中不龟手之药的典故,委婉地恳求对方知恩图报。辩光就利用出入禁中的方便,推荐陆希声。陆希声后来当上了宰相。但这类事仅是个别的现象。儒释间的提携有一定的范围,超过了这个范围,就会遭到舆论的谴责。韦昭度通过供奉僧人的撮合而拜相,陈岵通过供奉僧进呈自己所注佛经而除刺史,都遭到非议(参看下节),即说明了这一点。朝廷对官吏和僧尼的交往有一定的限制,有些就是针对着这些事的。

  儒释间的互相提携,僧人一方得到的实惠要大些。这是因为士大夫中,一部分人是社会上的头面人物,手中有实权,掌握着一些实际利益,一部分人具有文化的优势,享有一定的诗名;而僧人,尽管可以受到社会的尊敬,其中大部分毕竟游离于各种世俗利益之外,手头除了"空"以外,别无所有。因此,在儒释双方的交往过程中,天平总是失去平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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