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教对士大夫的影响

第二节 佛教对士大夫处世态度的影响(二)

唐代士大夫与佛教 作者:郭绍林


  二、 积极态度

  佛教对士大夫处世态度的消极影响,形成了习见的社会现象,以至于当我们转而讨论佛教对士大夫处世态度的积极影响时,可能读者都会嗔怪笔者怎么能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往往被人们忽视,因为它事例太少,太不显眼。然而按照事物发展的对立统一规律,有消极必然有积极,因而它属于佛教的正常影响。

  佛教所追求的涅槃境界,是一种积极的状态。达到这一境界,就永远脱离三界六道的轮回之苦,绝对超脱,不生不死,湛然长存,圆满而寂静。达到涅槃境界的途径,八正道中有正精进,六度中有精进波罗蜜,都指积极的态度和手段。《无量寿经》卷上说:"勇猛精进,志愿无惓。"唐代僧人窥基《弥勒上生经疏》卷下解释"精进"二字说:"精谓精纯无恶杂也,进谓升进不懈怠故。"精进即是执著地追求佛教真理,按照佛教规定,毫不倦怠地修善断恶,去染转净。白居易《唐江州兴果寺律大德凑公塔碣铭(并序)》说:神凑律师"以精进心,脂不退轮;以勇健力,挝无畏鼓"。具体地说,神凑"心行禅,身持律,起居动息,皆有常节。虽冱寒隆暑,风雨黑夜,捧一炉,秉一烛,行道礼佛者,四十五年,凡十二时,未尝阙一。其精勤如是"。(《白居易集》卷41)在这种精进精神的指导下,很多僧人为了学习和宣扬佛教,不遗馀力,百折不挠,出了像玄奘、鉴真那样的著名高僧;为了捍卫佛教,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态度,置生死于度外,勇敢坚定,出了像法琳那样的著名护法僧人。这种积极精神,无疑会影响到士大夫。

  唐初三教斗争中,李师政撰写了《内德论》三篇。他在前言中披露了自己的写作动机,说:"搢绅之士,祖述多途,各师所学,异论锋起。……愚窃抚心而太息,所以发愤而含毫者也。忝赖皇恩,预沾法雨,切磋所惑,积稔于兹。信随闻起,疑因解灭,昔尝苟訾而不信,今则笃信而无毁。近推诸己,广以量人,凡百轻毁而弗钦,皆为讨论之未究;若令探赜索引,功齐于[佛图]澄、[鸠摩罗]什,必皆深信笃敬,志均于名僧矣。"对于这一政治事件,他的态度十分积极,没有丝毫退避无争的意思。在还击傅奕对佛教的批判时,他不时地指控说:"傅氏观不深于名僧,思未精于前哲,独师心而背法,轻绝福而兴咎,何其为国谋而不忠乎,为身虑而不远乎!""傅谓有之为损,无之为益,是何言欤,是何言欤!与佛何雠,而诬之至此,佛何所负,而疾之若雠乎!"傅奕"专构虚言,皆违实录","乃谓伤和而长乱,不亦诬谤之甚哉!亦何伤于佛日乎?但自沦于苦海矣"。(《广弘明集》卷14)李师政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没有一点让步的馀地。

  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柳宗元的所作所为里。他在《送玄举归幽泉寺序》中说:"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柳宗元集》卷25)这无疑是他自己崇奉佛教的动机,说得很明白,受社会力量的约束,感到耻辱,只好以崇奉佛教来达到解脱。这当然是积极的奋斗抗争,而不是消极的处顺就范。因此,他对于一切不同意的事情,都没有消极地容忍,违心地赞同,而是积极地斗争。对于韩愈、刘禹锡这样的好友,不管哪方面有不同看法,他都积极地加以表白。《送僧浩初序》说:"儒者韩退之与余善,尝病余嗜浮图言,訾余与浮图游。近陇西李生础自东都来,退之又寓书罪余。"接着,他对于韩愈的批评一一予以批驳,结尾特别声明:"因北人寓退之,视何如也。"还要等待韩愈的下一步行动而决定自己的行动。其中关于僧人多数耽玩山水、不慕官职的说法,是针对着世人"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柳宗元集》卷25)的丑恶现象而说的,语含讥刺,旁敲侧击,那用意免不了也捎带上了韩愈。他对于社会上一些他认为不符合佛教原理的理解,也一一撰文批驳。《岳州圣安寺无姓和尚碑》、《龙安海禅师碑》、《南岳大明寺律和尚碑》、《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送元暠师序》、《送琛上人南游序》等文中,都有这样的内容(参看本书第五章第二节)。他在《与韩愈论史官书》中,对韩愈的一些说法表示"私心甚不喜"(《柳宗元集》卷31),并加以批评。韩愈认为天有意志,能赏功罚祸,他作《天说》予以批评。刘禹锡发挥他《天说》的思想,作《天论》三篇。他在《答刘禹锡〈天论〉书》中说:"发书得《天论》三篇,以仆所为《天说》为未究,欲毕其言。始得之,大喜,谓有以开明吾志虑。及详读五六日,求其所以异吾说,卒不可得。其归要曰:'非天预乎人也。'凡子之论,乃吾《天说》传疏耳,无异道焉。谆谆佐吾言,而曰有以异,不识何以为异也!"(《柳宗元集》卷31)话说得不够客气,但还应该说是朋友间以文会友、周而不比的正常关系。他批判《国语》、《吕氏春秋》中的一些说法,针砭时政,反对苛政猛于虎和过分剥削,反对藩镇割据,锐意改革,无不表现出积极的品格。这完全体现了他奉佛的确出于"耻制于世"的动机,我们看不到他从佛教受到什么消极影响。

  在一些政治事件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奉佛士大夫的积极态度。武则天统治时期,唐中宗被迫逊位,处境非常危险。武则天病重之时,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诛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逼迫武则天交权,拥戴唐中宗复辟。张说撰写的《唐陈州龙兴寺碑》一文说:"唐祚中微,周德更盛,历载十六,奸臣擅命,伯明氏有盗国之心,一阐提有害圣之迹。皇上操北斗,起东朝,排阊阖,运扶摇。张目而斥之,殷乎若震雷发地,欻虩翕响,以克彼二凶;赫然若太阳升天,晞照仰像,以复我万邦。返元后传国之玺,受光武登坛之玉。尊祖继宗,郊天祀地之礼既洎;修旧布新,改物班瑞之典又备。乃考出世之法,鼓大雄(释迦牟尼)之事,入无功用之品,住不思议之方。一光所烛,庶兆为之清凉;一音所宣,大千为之震动。"(《张燕公集》卷14)这样的政治见解,虽说是在唐室再造、没有什么政治风险的情况下发表的,却明明白白地借佛教而表示了积极入世的态度。

  唐玄宗末年,安禄山、史思明发动武装叛乱。叛军由范阳南下,河朔州县相继失守,只有常山颜杲卿和平原颜真卿堂兄弟二人奋起抵抗,挫伤了叛军的锐气,大长了正气。到唐德宗时,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连镇叛乱,僭称冀王、赵王、魏王、齐王;李希烈也趁机发动叛乱。李希烈攻下汝州,汝州别驾李元平被捆绑带到李希烈面前时,竟吓得尿了一裤子。这时,颜真卿已年近八十,受朝廷指派,到许州宣慰李希烈。一路上,郑叔则、李勉都劝他稍事逗留,向朝廷请求换人,但他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一往不顾。他到了李希烈处,李希烈的养子一千馀人,手持明晃晃的钢刀,争相逼近他,表示要吃他的肉,诸将围着他,不住地谩骂,举刀要杀他,但他毫不畏惧。他为了国家的统一和安定,向李希烈晓以大义,企图说服李希烈改恶从善,但没能奏效。李希烈将他拘留,令甲士十人严密监视,在院中挖坑,扬言要活埋他。他怡然自得,毫不在乎。李希烈后来又积薪沃油,加以威胁。他于是投身赴火,毫不变节。最后,他骂不绝口,被李希烈派人缢杀。

  北宋欧阳修在《集古录》中,对颜真卿的气节和崇奉佛老,发了一通议论。北宋末年的赵明诚不同意欧阳修的说法,认为:"《集古录》云:颜公忠义之节,皎如日月,而不免惑于神仙释老之说。予观鲁公(颜真卿)使李希烈时,见危授命,非深于二氏(佛、老)之说者不能。夫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二氏之教与吾儒同也。以鲁公而犹谓之惑乎?"(清陈鸿墀《全唐文纪事》卷24,《忠烈门》引《金石后录·麻姑仙坛记》)这里,我们无法断定颜真卿见危受命,临难不苟,视死如归,到底是出于儒家威武不能屈、杀身以成仁、舍生而取义的精神,还是出于对于佛教理想境界的追求,或对于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佛教神秘力量的信赖。《颜鲁公集》卷5《泛爱寺重修记》说:"予不信佛法,而好居佛寺,喜与学佛者语。人视之,若酷信佛法者,而实不然也。"《颜鲁公集》编订者黄本骥认为文中"既仕于昆"、"每至姑苏"等句,与颜真卿的生平履历不符,因而怀疑这篇文章不是他的作品,"《全唐文》不知据何本采入"。但刘轲《庐山东林寺故临坛大德塔铭并序》说:"颜鲁公、姜相公并愿……待大师于虎丘、雁门之上。"(《全唐文》卷742)皮日休《追和虎丘寺清远道士诗》的序言说:苏州"虎丘山有清远道士诗一首,……以鬼神自谓,亦神怪之甚者。……颜太师鲁公爱之不暇,遂刻于岩际,并有继作。李太尉卫公(李德裕)钦清远之高致,慕鲁公之素尚,又次而和之"。(《全唐诗》卷609)可见颜真卿有"至姑苏"的经历和爱佛道的表现。即使根据《泛爱寺重修记》的说法,断定颜真卿只和佛教打交道而不信奉佛教,但只要打交道就会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不受佛教影响,为什么不远离佛教,反倒"好居佛寺,喜与学佛者语"?他一贯积极进取,临危不惧,在处世态度上受到的佛教影响,与消极毫不相干;那么,受到的影响当然是积极的一面。这种积极,是无可指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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