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束了所有不能推诿的行程之后，我和J终于决定要给我们自己一点点时间去轻松一下，只是轻松一下，不带纸笔不带相机，钱包里只有一两张小钞，去一个最最平凡的地方，看一些最为寻常的风景。

　　这是一个十月底的周末，在把当天的《华盛顿邮报》丢出去的瞬间，我发现了一份豆腐干大的小广告，上面用十分抱歉的口吻说，该家苹果园里的苹果已经差不多被采摘干净了。今年雨水丰沛，剩余的苹果不太可能在树上"停留"太久，如果大家还是有兴趣，请把握最后的机会。该苹果园的位置在66号公路的18号出口附近，"您顺着路标走，一定不会迷失的。"广告的结束语十分的诚恳。

　　粗粗计算一下，从我们家到那里起码是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经过南北战争"古"战场玛纳萨斯，经过豪富的城堡，直奔蓝岭山脉的脚下，才能抵达那个苹果园。

　　那段的秋景应该是很迷人的。再说，那地区也够"平凡"，正是我们期待的吧？J笑说。于是，我们就上路了。

　　广告果真是十分的详实、可靠。18号出口处，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插着苹果园的路标，绛红色背景奶白色的字，平添深深秋意。四周环境更是美国东部的暖色调，层林尽染，让人感觉到平实而丰厚。砂石铺就的宽敞乡间路将我们引至苹果园的中心区域。

　　访客里，孩子居多，欢欢喜喜举着长长的杆子，杆子顶端安装着一个圆圆的小篮，恰好能够兜住一颗苹果。孩子们仰头望向树顶，寻找目标，找到了，就慢慢将杆顶小篮凑上前去。苹果是熟透了的，稍一触碰，旋即掉落，稳稳坐入篮中。孩子们有了收获更加振奋，采摘的游戏就在欢呼声里继续下去了。

　　我们沿果树间的小径散步，孩子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脚下草丛里不时闪现着红艳艳的自行坠落的苹果，散发着甜甜的香味。远处，被秋染过的植被红、橙、黄、绿绵延无尽头。坐落其中的农舍多白墙灰顶、朴实无华。果真是平静而平凡的景致。

　　林间空地上并排陈列着十来只巨大的藤篮，里面堆放着等待售卖的苹果。苹果的卖相丑陋、疤痕累累，却香气四溢。十多位男女访客正拎着纸袋在藤篮中仔细地挑选。不远处，阳光下，小木桌前端坐着几位妇人，手中刀光闪闪，正在削苹果。她们手边的苹果最不堪入目，然而手起刀落，去皮、去核、切掉所有不好的部分以后，苹果再被切割成雪白的半月形，纷纷落在搪瓷盆里，却成了烤制苹果派最重要的原料。一位十来岁的女孩，绑着一条编得紧紧的金黄色的小辫子，满脸严肃，在妇人和厨房之间穿梭来往，端着削好的苹果片奔进厨房，转瞬间又端着空盆奔出来。厨房里正在烘烤着苹果派，飘出的热烘烘的甜味里搅进了肉桂的辛香。

　　一筐又一筐烂苹果消失不见了，出现的是一箱又一箱准备上市的新鲜苹果派。苹果园的副业十分地红火。

　　厨房隔壁，敞篷里粗糙而结实的原木搁板上摆放着其他的副产品，一律瓶装，整洁、明亮。果脯、蜜饯、果汁、果酱，全部来自园中苹果。搁板一角羞羞怯怯地叠放着几本《战时食谱》，灰色的封面，简朴的装帧，纪录了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军营里使用的一百二十九种食谱。作者是Darlene Funkhouser，她的父亲，一位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陆军上校，一位真正的维州当家人，从家族忆述的战争故事里收集出一些战时食谱，作者再加以考证，撰写，于是世间有了这样一本独特的小书，售价是9.95美元。

　　南北战争是到目前为止在美国本土发生的最为惨烈的战争。四年当中，六十二万士兵长眠在战场上，其中大部分死于疾病、寒冷和饥饿。食物并非难寻，要命的常常是没有条件将食物煮熟……

　　这是一本平实而罕见的书，我把它带回家，在温暖的厨房里，开始阅读这些难得一见的战时食谱。

　　一则"豆子汤"，在材料栏里这样写：一磅兰豆或者黑白斑豆（其实，任何豆子都行）；洋葱一颗，切碎；胡萝卜若干，切成小块（要是你有的话）；四个或五个西红柿（要是你有的话）；火腿（如果可能）；盐和胡椒。

　　那个时候，除了洋葱和盐，其他食品似乎都是紧俏物资。

　　安定的时间恐怕是更加难得的了。豆子需要彻夜浸泡，第二天换了新鲜水才能下锅去煮，而且要煮一个半钟头才能吃。不需要多少想象力，今天的人就能通过这些叙述，想象到饥饿的士兵们在口袋里塞两把湿漉漉的豆子提着枪奔跑的画面。

　　"咱们晚餐吃什么？"J在问。

　　"看看冰箱里有什么？""意大利香肠可好？"J又问。

　　有香肠可吃，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决定要用我们手边现有的材料，做一道好吃的菜，遂请J把今天买的丑丑的苹果和一瓶粗榨苹果汁拿进来，我要烧菜了。

　　"这道菜有名字吗？"J 望望桌上的食谱，小心地发问。

　　"这道菜叫做'秋的体味'。"我一边说一边顺手抄起一个香喷喷的苹果，动起手来。苹果去掉所有不可吃的部分，切成同样大小的滚刀块。我刻意留下了果皮，没有削掉。当时的想法似乎是要多留下一些不同的味道。

　　用几滴油滑锅，放进整根香肠，放进一些苹果汁，以不至于淹没香肠为度，再把切好的苹果下锅。那香味是那样饱满、甜蜜、丰足，是真正美好而平和的秋的气味，与战争似乎没有半点关联。待苹果绵软了，就把香肠和苹果捞出来盛盘，留那粘稠的汤汁在锅里再稍稍熬煮片刻，变成釉色般的红红亮亮，这才浇到香肠上。前后也就是二十几分钟吧。

　　在铺着整洁台布的小餐桌前坐定，举起了刀叉，却迟疑着，面前的食物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心里却少了些安定，终于问出声来："在伊拉克，应该有苹果吧？"看得出来，J正在脑海里搜集着他所了解的现时现刻的伊拉克的全部讯息，思索片刻，肯定地回答说："应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