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代刘知幾著《史通》,审视千古,评品百家,系统地提出了历史编纂学理论。他把历史编纂主体分为史家个人和修史班子加以论述。他认为史家应兼备才、学、识三长,史才指文字驾驭能力,史学指历史知识修养,史识指鉴别资料和判定人物、事件的能力,此外还提出史家的职业道德问题,开清代章学诚之先河。他反对群体修史,因为:(一)班子成员不是行家里手,不具备史才;(二)诸长官瞎指挥,意见各异,重大问题反而没有指授;(三)群体协作难以保密,执笔者顾虑重重,损害修史工作的客观性和独立性;(四)分工不明,效率低下。历史编纂学体系涉及史书体裁、内容、文字表达等等问题。他对于已有的史书体裁加以分类和比较,重点指出编年体和纪传体的优劣得失。他对于纪传体的本纪、列传、论赞、表历、书志等等体例条分缕析,为编纂者指点门径。关于史书内容的取舍增减,他认为应以褒贬劝诫为指归,选择大善大恶的人物和事件入史,轶出范围和冗杂不实的内容都应舍弃,删掉断代史中的《天文志》、《艺文志》,增修《都邑志》、《方物志》、《氏族志》等。对于文字表达,他提出四点要求:(一)"文约而事丰";(二)"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三)"当世口语","从实而书";(四)清晰明了,逻辑一致。他的诸多主张,或由后世遵循,或给后世以启迪。
一、刘知幾的学术生涯
刘知幾(661-721),字子玄,唐代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人。他出生在一个文化气氛很浓的家庭里。父亲刘藏器学养深厚,教子严厉,致使刘知幾兄弟六人均为进士及第。刘知幾幼年时代对诗赋产生过浓厚的兴趣,但很快就转移到史学方面。11岁时,他随父亲学习《古文尚书》,为其佶屈聱牙、晦涩难解所苦,尽管屡遭痛打,而终无所成。这时,父亲正在为他的哥哥们讲授《左传》,他也凑进去旁听,课后还能为诸兄复述大意,辨析疑点。他感叹道:"若是书皆如此,吾不复怠矣。"(《史通通释》卷10《自叙》,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父亲惊异于他的这个想法,答应教他《左传》,一年后便结了业。父兄都想让他专精《左传》一书,责成他遍读各家注疏。但这位有心计的儿童却为自己的发展设计了方案,要博览群书,拓宽基础。他开始自学《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史籍,并且体现出审视历史的胆识和眼光。他议论起班固《汉书》不应有《古今人表》,谢承《后汉书》应为更始帝立纪,闻者皆指责他道:"童子何知,而敢轻议前哲!"(《史通通释》卷10《自叙》)后来,他见到张衡、范晔的书中已有这种说法,不禁为自己的见解和古人暗合而感到欣慰。到17岁时,他已将历代史书和当代实录浏览净尽。
20岁这年,刘知幾考中进士,步入仕途。他被安排担任获嘉县(今属河南省)主簿,后来调任定王府仓曹,公务之余,以耽玩史籍为乐趣。他一直关心时政,当武则天敕令九品以上官员上疏陈得失时,曾对授官猥滥、调转急促等事发表过急切的批评。同时,他为酷吏肆虐、殃及无辜感到担忧,著《思慎赋》自警。当时的大手笔苏味道、李峤盛赞该赋为:"陆机《豪士》所不及也。"(《旧唐书》卷102《刘知幾传》)他的史学才华为朝廷所知,42岁时开始在神都洛阳(今属河南省)担任著作佐郎、左史、凤阁舍人等职,以本官兼修国史。唐中宗复辟后,诏令编纂《则天大圣皇后实录》,他参与撰写。他因自己的主张与监修权臣武三思不合,于是私下整理历年所写的札记,撰为《史通》一书。朝廷旋即迁回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他请求留在洛阳。不久,有人说他身为史官,不宜私下著述,于是中宗将他召至长安任太子中允,领史事。这时由宰相韦巨源、纪处讷、杨再思、宗楚客、萧至忠等任监修,刘知幾与他们意见不合,就致函萧至忠,指出修史体制存在的诸种弊端,请求免去自己的史任。宗楚客厌恶他言辞直率激烈,对诸史官说:"此人作书如是,欲置我何地!"(《旧唐书》卷102《刘知幾传》)
在唐睿宗、唐玄宗时期,刘知幾继续编修国史。61岁这年,任太乐令的长子犯法流放,他找宰相评理,触怒玄宗,被贬为安州(治今湖北省安陆县)别驾,到任不久即去世。几年后,玄宗命洛阳地方官就其家抄呈《史通》,读后极为欣赏,追赠他为汲郡太守、工部尚书,谥为文。
刘知幾在修史的同时,还参与编修过《三教珠英》、《文馆词林》、《族姓系录》等书。他著文认为《孝经》郑氏学不是郑玄所注,《易》无子夏传,《老子》无河上公注,遭到一些人的非难。20年的著述生涯中,他不被时人理解,与监修贵臣主张不合,只同徐坚、朱敬则、刘允济、薛谦光、元行冲、吴兢、裴怀古等具有真知灼见的学者结为莫逆之交,经常感叹:"知我者,不过数子而已矣。"(《史通通释》卷10《自叙》)徐坚特别推崇《史通》,认为:"为史者,宜置此坐右也。"(《新唐书》卷132《刘子玄传》)正是这部凝聚着刘知幾数十年心血的不朽著作,建立了我国古代历史编纂学的体系,对于今天以新的体裁撰写史书,依然有着借鉴意义。
二、刘知幾的编纂主体观
1.编纂个体
关于历史编纂个体所应具备的条件,刘知幾做了系统的阐述。
刘知幾认为文和史是负荷不同任务的载体,存在着区别。大抵文可"绮扬绣合,雕章缛彩",允许求美而不求真。史须实录存真,应该"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史通通释》卷7《鉴识》)他解释自古以来文士多而史才少,原因在于史才须有才、学、识三长,不是任何识字人都具备的。他对三长未下确切的定义,只是打比方说:有学而无才,就好像愚笨的人,尽管有百顷良田、满箱黄金,去经营生活,却不能增殖财富。有才而无学,就好像是能工巧匠,身怀绝技,手里却没有木料、工具等等,照样修不出宫室。"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因此,他断言:"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旧唐书》卷102《刘知幾传》)
统览《史通》全书,可做如下诠释:
刘知幾所说的史才,指修史者的文字驾驭能力。他最崇拜的史才是左丘明,认为:"若斯才者,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所著《左传》,"述行师则簿领盈视,哤聒沸腾;论备火则区分在目,修饰峻整;言胜捷则收获都尽,记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馀,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记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陈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谀辞润简牍,或美句入咏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史通通释》卷16《杂说上》)后代作者,没有一个达到如此高度。他批评本朝修史者多是缺乏史才的词人,"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因此,所编史书如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史通通释》卷6《叙事》)
刘知幾所说的史学,指修史者对历史知识的学养。战国时期,人们已经用"学富五车"形容饱学硕士。到了唐代,文化典籍更是汗牛充栋。修史者只有全面熟悉资料,才可避免纰缪和遗漏。左丘明修《左传》,除了依据自己鲁国的史籍,还广泛采用《周志》、《晋乘》、《郑书》、《楚杌》等列国资料,因而才能"殚见洽闻,若斯之博","取信一时,擅名千载"。(《史通通释》卷5《采撰》)刘知幾建议史书增设《都邑志》、《氏族志》、《方物志》,设想缺乏史学的人会提出"世无其录"的疑问。他列举出三方面可资利用的大量典籍,认为:"譬夫涉海求鱼,登山采木,至于鳞介修短,柯条巨细,盖在择之而已。苟为鱼人、匠者,何虑山海之贫罄哉?"(《史通通释》卷3《书志》)
刘知幾所说的史识,指修史者对于资料的鉴别能力和对于人物、事件的判定能力。编纂活动的取舍有赖于对资料进行鉴别。范晔删节诸书修成《后汉书》,"简而且周,疏而不漏";刘昭却把删掉的那些"言尽非要,事皆不急"的资料采为补注。刘知幾嘲笑道:"譬夫人有吐果之核,弃药之滓,而愚者乃重加捃拾,洁以登荐,持以为工,多见其无识也。"(《史通通释》卷5《补注》)刘峻为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作注,"指其瑕疵,伪迹昭然",而唐修《晋书》却照样采以入书,也是"鉴非详正"的事例。(《史通通释》卷17《杂说中》)刘知幾提醒修史者对于人物的郡望、族姓、事迹等资料,一定要认真考核,剔除其不可信的成分。修史必然涉及对人物、事件的评价、定性。班固《汉书》中的一些论赞,"理多惬当",但"深排贾谊",则"与夺乖宜","是非失中"。(《史通通释》卷4《论赞》)至于一些史书,"谈主上之圣明则君尽三五(三皇五帝),述宰相之英伟则人皆二八(八元八凯)"(《史通通释》卷5《载文》),更是欠缺史识的表现。
刘知幾把史才、史学、史识作为编纂者的素质加以探讨之后,尽管没有提出史德的术语,还是探讨了编纂者的职业道德问题。他认为要想让史书达到"惩恶劝善"、"激浊扬清"(《史通通释》卷7《品藻》)的目的,编纂者就应该不虚美、不掩恶,即使环境险恶,也要"仗气直书,不避强御","肆情奋笔,无所阿容"。因此,编纂者的职业道德应该是:"申其强项之风,励其匪躬之节";"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史通通释》卷7《直书》)他列举了历史上史德高尚的典型,同时抨击了一些相反的人物。例如北齐史官魏收,奉命编纂《魏书》,鉴于本朝开国得力于尔朱荣,又收了其子的贿赂,就对这位杀害北魏小皇帝的奸雄减其恶而增其善,说:"苟非荣之致力,克夷大难,则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也。然则荣之功烈,亦已茂乎!……向使荣无奸忍之失,修德义之风,则彭、韦、伊、霍,夫何足数!"(《魏书》卷74《尔朱荣传》)魏收人品龌龊,对于尚书令杨遵彦,"撰其家传甚美"。相反,"甲门盛德与之有怨者,莫不被以丑言,没其善事,迁怒所至,毁及高、曾。"因此,诸家聚讼不休,反而"皆获重罚,或有毙于狱中"。《魏书》因而受到人们的鄙薄,号为"秽史"。(《史通通释》卷12《古今正史》)
2.编纂班子
刘知幾认为文献资料虽然出于众手,但编为史书,应由编纂者个人依据自己的主张加以厘革,成为郁为不朽的一家之言。唐代的修史制度是官修史书,宰相监修。他参与修撰,发现很多弊病。
其一,班子成员不是行家里手,不具备史才。监修者是主编,"凡居斯职者,必恩幸贵臣,凡庸贱品,饱食安步,坐啸画诺,若斯而已矣。"修史者多是监修者引进的缺乏史才的官员和词人,"或以势利见升,或以干祈取擢"。(《史通通释》卷10《辨职》)这样的班子显然不能负荷修史重任。
其二,长官瞎指挥,意见各异,重大问题反而没有指授。同时设置几位监修,都在嚷嚷不休,杨再思说"必须直词",宗楚客说"宜多隐恶",阵法混乱,不知适从。对于具体的编纂问题,如"创纪编年则年有断限,草传叙事则事有丰约,或可略而不略,或应书而不书",监修者却不能"明立科条,审定区域"。(《史通通释》卷20《忤时》)
其三,群体协作损害了修史工作的独立性。史书要扬善惩恶,使乱臣贼子惧,就要对入史人物定其臧否,征其善恶,行褒贬之法。修史者只有独立著书,才能免受干扰。而修史班子成员复杂,且"皆愿长喙",难以保密。"倘有五始(《春秋》章法)初成,一字加贬,言未绝口而朝野具知,笔未栖毫而搢绅咸诵。"史官无法正常开展工作,担心"取嫉权门","见仇贵族"。(《史通通释》卷20《忤时》)
其四,分工不明,效率低下。群体协作修史,"属词比事,劳逸宜均,挥铅奋墨,勤惰须等"。但监修却不对班子成员明确分工,使得诸人"争学苟且,务相推避","头白可期,而汗青无日"。(《史通通释》卷20《忤时》)史馆"可以养拙,可以藏愚",成为"素餐之窟宅,尸禄之渊薮"。(《史通通释》卷10《辨职》)
因此,刘知幾反对群体编书。
三、《史通》所建立的历史编纂学体系
1.编纂体例
关于史书的体裁,刘知幾提出了六家二体的说法。他把已有的史书分为《尚书》家、《春秋》家、《左传》家、《国语》家、《史记》家、《汉书》家等六家,认为其中《左传》、《汉书》二家的体裁一直为历代沿用,是编年、纪传二体,其余四家的体裁久已废置。清人浦起龙注释《史通》,指出《尚书》为记言家,《春秋》为记事家,《左传》为编年家,《国语》为国别家,《史记》为通古纪传家,《汉书》为断代纪传家。这与刘知幾的本意有出入。《春秋》、《左传》,前者是经,后者是传,互为表里,强分作记事、编年两家,未免龃龉不合。《史通·二体》论述《左传》这类编年体时,刘知幾是以《春秋》为表识的,并未把二书看作两种体裁。《史记》、《汉书》都是纪传体,一为通史,一为断代史。同文在论述《汉书》这类纪传体时,是举《史记》而包括《汉书》在内的。可见刘知幾标举六家,不过是说出过六种有影响的史学著作而已,读者不必过于拘泥。
刘知幾对二体做了深入的研究。编年体的长处在于:"系日月而为次,列岁时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备载其事,形于目前。理尽一言,语无重出。"其缺点是:"至于贤士贞女,高才俊德,事当冲要者,必盱衡而备言,迹在沉冥者,不枉道而详说。……故论其细也,则纤芥无遗,语其粗也,则丘山是弃。"虽然脉络清晰,但难以立体地反映历史全貌。纪传体情况复杂,有本纪、列传、表、志等丰富内容。其缺点在于:"若乃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编次同类,不求年月,后生而擢居首帙,先辈而抑归末章"。(《史通通释》卷2《二体》)虽能包举万象,取事该富,但文字不经济,头绪不清楚。总之,二体各有得失,不可偏废。
刘知幾对司马迁《史记》首创的纪传体各项体例条分缕析,为编纂史书指点门径。
本纪是纪传体史书中的编年体,由帝王领衔,按时间顺序记载国家大事。因此,须注意两点:只可为名实相副的帝王立本纪以显国统;只可包举大端,不必载入细节和小事。刘知幾举例说明这两点。司马迁自乱其例,为项羽立本纪。"项羽僭盗而死,未得成君,……名曰西楚,号止霸王,……即当时诸侯。……求名责实,再三乖谬。"魏澹《后魏书》和李百药《北齐书》,本纪"或杂载臣下,或兼言他事,巨细必书,洪纤备录。全为传体,有异纪文"。(《史通通释》卷2《本纪》)
世家是为"开国承家,世代相续"的诸侯所立的传。司马迁为陈涉立世家。陈涉"起自群盗,称王六月而死,子孙不嗣,社稷靡闻,无世可传,无家可宅,而以世家为称,岂当然乎?"汉代的诸侯,"其宗子称王者,皆受制京邑,自同州郡;异姓封侯者,必从宦天朝,不临方域。或传国唯止一身,或袭爵才经数世"。这与周代诸侯"即位建元,专制一国"有别。班固撰《汉书》,废弃世家体裁,并入列传一类,如此厘革,"事势当然,非矫枉也"。(《史通通释》卷2《世家》)
列传除周边民族以外,其余部分记载重要人物的生平活动。传以释纪,凡不宜载入本纪中的具体情节,都应写进当事人的传中。写法或独自立传,或附传,或以类相从立合传、类传。刘知幾主张对入传人选严加抉择,因为有这样的现象:自《史记》、《汉书》以来,入传人物众多,"其间则有生无令闻,死无异迹,用使游谈者靡征其事,讲习者罕记其名,而虚班史传,妄占篇目。若斯人者,可胜纪哉!"(《史通通释》卷2《列传》)
论赞是对入史人物所做的评论,文字应与正文互补,避免雷同,持论应公允、警策,"所以辩疑惑,释凝滞,若愚智共了,固无俟商榷"。《史记》论称:"观张良貌如美妇人;项羽重瞳,岂舜苗裔。"这是补充正文中没有的内容,因而"事无重出"。《汉书》赞云:"石建之浣衣,君子非之;杨王孙裸葬,贤于秦始皇远矣。"这算得上"片言如约,而诸义甚备"。然而不少史书的论赞,不过是重复纪传正文,稍加文饰而已。唐代词人修《晋书》,论赞"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赞语自班固以来运用诗体,重复论语的意思,历代相沿。"夫每卷立论,其烦已多,而嗣论以赞,为黩弥甚。亦犹文士制碑,序终而续以铭曰;释氏演法,义尽而宣以偈言。苟撰史若斯,难以议夫简要者矣。"(《史通通释》卷4《论赞》)
表历是以表格的形式,旁行斜上地记载人物世系和各类政权大事。刘知幾认为《史记》的表历显得冗余。"天子有本纪,诸侯有世家,公卿以下有列传,至于祖孙昭穆,年月职官,各在其篇,具有其说,用相考核,居然可知。而重列之以表,成其烦费,岂非谬乎!"(《史通通释》卷3《表历》)同时,他又认为表历可使史事的关系和线索表达得更加醒豁。《史记》"于帝王则叙其子孙,于公侯则纪其年月。……虽燕赵万里,而于径寸之内犬牙可接;虽昭穆九代,而于方尺之中雁行有叙。使读者阅文便睹,举目可详"。(《史通通释》卷16《杂说上》)特别是分裂时期,如春秋、战国,"天下无主,群雄错峙,各自年世。若申之于表以统其时,则诸国分年,一时尽见"。崔鸿著《十六国春秋》,就很好地利用了这一体裁。天下一统的朝代则无须修为表历。"如两汉御历,四海成家,公卿既为臣子,王侯才比郡县,何用表其年数以别于天子者哉?"(《史通通释》卷3《表历》)
《史记》创书,《汉书》改称志,用以记载典章制度、经济现象、文化现象和灾变瑞异。刘知幾认为断代史的书志应注意时代断限。天象恒常不变,古今无别,前代史书已有天文专篇,后来的断代史则不必再修《天文志》。前代的文献典籍已见诸记载,后来的断代史不必再写入《艺文志》中。否则,不但体例不纯,而且杂芜,犹如"加阔眉以半额"。至于灾变瑞异,并非与人事有必然的感应关系,然而有的史书立为《五行志》,加以附会,不惜"以前为后,以虚为实,移的就箭,曲取相谐",或者"前事已往,后来追证,课彼虚说,成此游词"。因此,他告诫人们:"无为强著一书,受嗤千载。"(《史通通释》卷3《书志》)
此外,刘知幾还对书篇题目、序例、称谓、补注等问题,从体例的角度提出了一些说法。
2.内容取舍增减
编纂史书必然遇到内容的取舍增减问题,刘知幾提出了一系列意见。
刘知幾认为普天之下人物众多,不可能一一入史,应以褒贬劝诫为指归,选择大善大恶者。很多史书取舍不精。入选的善人"或才非拔萃,或行不逸群,徒以片善取知,微功见识"。入选的恶人"或阴情丑行,或素餐尸禄,其恶不足以曝扬,其罪不足以惩戒"。(《史通通释》卷8《人物》)记载人物的事迹应"举其宏纲,存其大体",不应"丝毫必录,琐细无遗"。有的史书"喜论人帷簿不修,言貌鄙事"。(《史通通释》卷18《杂说下》)有的史书对于传主的家属,尽管父亲是小县令,儿子是小丞郎,"声不著于一乡,行无闻于十室"(《史通通释》卷8《书事》),却一一列举,把国史写成了家谱。有的史书专门搜集"州闾细事,委巷琐言",记载些荒诞不经的迷信说法,把国史变成了"鬼神传录"。(《史通通释》卷8《书事》)有的史书喜欢采集一些无关宏旨的趣闻佚事,诙谐杂言。如《宋书》卷42载:刘邕爱吃疮痂,认为味道鲜美,象鳆鱼一般。孟灵休患有疮病,刘邕去他家,见疮痂落在床上,就拾起来吃掉。孟灵休大惊,问起何故,刘邕答道:"性之所嗜"。于是孟灵休就把自己身上的疮痂揭下来给他吃,竟弄得自己浑身流血。甚至对于南康国来的200人,不问其是否有罪,都打得遍体鳞伤,以便结成疮痂,供刘邕吃。同样,对于文献典籍,也应只就重要者加以著录。有的史书不然,"其有雕虫末伎,短才小说,或为集不过数卷,或著书才至一篇,莫不一一列名,编诸传末"。(《史通通释》卷18《杂说下》)拣择失度,流于烦杂。
刘知幾认为轶出范围和冗杂不实的内容,都应该舍掉。断代史有明确的断限,别的书所记载的前代事迹不必重复。《汉书·地理志》叙述前代情况,已经不妥,而且全抄《尚书·禹贡》成文,无异于"以水济水,床上施床"。夷狄的族源前代史书已做交待者,后修史籍不必照搬。"滥引它事,丰其部帙",达不到"称博"的目的,犹如"骈指在手,不加力于千钧;附赘居身,非广形于七尺"。(《史通通释》卷4《断限》)两汉词赋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扬雄的《甘泉赋》、《羽猎赋》,班固的《两都赋》,马融的《广成赋》等,"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繁华而失实,流宕而忘返,无裨劝奖,有长奸诈"。却被《史记》、《汉书》、《后汉书》全文录入传中,"不其谬乎"!(《史通通释》卷5《载文》)魏晋以来,文书有五失现象。一为"虚设",如魏晋皆以禅让方式得天下,"上出禅书,下陈让表,其间劝进殷勤,敦谕重沓,迹实同于莽、卓,言乃类于虞、夏"。二为"厚颜",如两国交兵,明明自己处于劣势,檄文反倒称对方"智昏菽麦,识昧玄黄,列宅建都若鹪鹩之巢苇,临戎贾勇犹螳螂之拒辙"。三为"假手",指皇帝诏敕由朝臣代写,"申恻隐之渥恩,叙忧勤之至义。其君虽有反道败德,唯顽与暴,观其政令则辛、癸不如,读其诏诰则勋、华再出"。四为"自戾",指皇帝指示反覆无常,对同一个人,褒崇时说"圭璋特达,善无可加",贬黜时却说"斗筲下才,罪不容责"。五为"一概",指与实际不符的套话,如:"国止方隅,而言并吞六合;福不盈眦,而称感致百灵。"五失在于不实,若"行之于世,则上下相蒙;传之于后,则示人不信"。因此,不必"聚彼虚说,编而次之"。(《史通通释》卷5《载文》)
刘知幾主张断代史删掉《天文志》、《艺文志》,增修一些新的内容。历代建都,地址和宫阙制度不同,可资后世参考。"土阶卑室,好约者所以安人;阿房、未央,穷奢者由其败国。"可资劝善诫恶。因此,可撰为《都邑志》。魏晋以来,"遐迩来王,任土作贡"。周边政权所献的方物,"观之者擅其博闻,学之者骋其多识"。因此,可撰为《方物志》。谱牒"用之于官,可以品藻士庶;施之于国,可以甄别华夷"。(《史通通释》卷3《书志》)因此,可撰为《氏族志》。他还提出为避免文字的冗长和断离,史书宜增设一种体裁,单列皇帝的制册、诰令,群臣的章表、移檄,文士的诗颂书论,可称为《制册书》、《章表书》等等。这样,纪传体便可兼容记言家的长处。
3.文字表达
对于文字表达,刘知幾提出四点要求。
其一,"文约而事丰"。刘知幾很推崇《左传》、《汉书》叙事简要,认为其余史书多失诸烦累。特别是骈文流行的时代,烦词冗句,泛滥成灾。"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数行。"因此,他主张"省句"、"省字"。(《史通通释》卷6《叙事》)
刘知幾以古籍为例进行删节示范。如《孔子家语》云:"鲁公索氏将祭而忘其牲。孔子闻之,曰:'公索氏不及二年必亡矣。'一年而亡。门人问曰:'昔公索氏亡其祭牲,而夫子曰不及二年必亡。今果如期而亡。夫子何以知然?'"这段文字共63字,他认为"可除二十四字"(《史通通释》卷15《点烦》),很可能是"昔公索氏"至"如期而亡"这24字。可见叙事时以简驭繁,能以最少的文字传达最多的信息,使表达干净利索。他指出王劭《齐志》叙述高季式破尔朱兆,以七骑追奔逐北,只用了"夜半方归,槊血满袖"八字,"不言奋槊深入,击刺甚多","闻者亦知其义矣"。(《史通通释》卷8《摸拟》)可见文字简约还能产生弦外之音,耐人寻味。
刘知幾认为叙事有四种手法,即"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他指出:"近史纪传欲言人居哀毁损,则先云至性纯孝;欲言人尽夜观书,则先云笃志好学;欲言人赴敌不顾,则先云武艺绝伦;欲言人下笔成篇,则先云文章敏速。此则既述才行,又彰事迹也。"由此看来,四种手法不必同时运用,否则"其费尤广"。(《史通通释》卷6《叙事》原注)
刘知幾激烈抨击外行充当监修,对编纂者的文字处理横加干涉,致使芜累不堪。武则天时期,修史者对于制敕入史不敢精简文字、撮取大意,只去掉开头的"门下"和结尾的"主者施行"几个字。监修官武承嗣大发雷霆,说:"公辈是何人,而敢辄减诏书!"(《史通通释》卷15《点烦》附引例语)此后,编纂者便一字不落地照录敕文。刘知幾认为极其荒唐可笑。
其二,"文而不丽,质而非野。"(《史通通释》卷6《叙事》)史书应准确地纪录人物、事件,可信性和可读性并重。行文可以典雅,可以质朴,但不能违背事实,一味采用文学手法,"虚加练饰,轻事雕彩"。(《史通通释》卷6《叙事》)刘知幾举了几个例子。《东观汉纪》说:"赤眉降后,积甲与熊耳山齐。"他批评道:"弃甲诚众,必与山比峻,则未之有也。"曹魏小书都说:"文鸳侍讲,殿瓦皆飞。"他批评道:"《汉书》云:项王叱咤,慑服千人。然则呼声之极大者,不过使人披靡而已。寻文鸳武勇,远惭项籍,况侍君侧,故当屏气徐言,安能檐瓦皆飞,有逾武安鸣鼓!且瓦既飘陨,则人必震惊,而魏帝与其群臣焉得岿然无害也?"(《史通通释》卷20《暗惑》)如此雕饰夸张,便是美言不信了。
其三,"当世口语","从实而书"。《左传》如实笔录当世"刍词鄙句",《史记》如实记载"当时侮嫚之词,流俗鄙俚之说"(《史通通释》卷6《言语》),刘知幾肯定这种作法。但后来作者认为这类话不雅,便"假托古词,翻易今语"。(《史通通释》卷6《叙事》)历史面貌因而失真、走样。王劭《齐志》大量记载北齐鄙言,对后世了解问题大有帮助。比如:唐代依然把中州叫做汉,把关西称为羌,把臣呼做奴,把母叫成姊,把国君称为大家,把师人(兵士)唤做儿郎,等等。"寻其本源,莫详所出,阅诸《齐志》,则了然可知。"(《史通通释》卷17《杂说中》)《齐志》载:"洛干感恩,脱帽而谢"。李百药撰《北史》,改写为:"高祖亲扶上马,洛干免冠稽首。"这样改动似乎古雅,但不符合历史实际,一则鲜卑族习俗为不着冠冕,二则人在马背上,如何能跪在地上,长时间叩头至地面,以作拜谢?依据这种表达,"学者何以考时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异?"(《史通通释》卷6《叙事》)北齐、北周,同是出自阴山的鲜卑族政权。牛弘撰《周书》,故求文雅,"记宇文之言,而动遵经典,多依《史》、《汉》"。这与王劭《齐志》的表达大相径庭。"非两邦有夷夏之殊,由二史有虚实之异故也。"(《史通通释》卷18《杂说下》)
同样道理,对于后世的官职宜如实直书,不能为求古雅而套用前代称谓。刘知幾批评谯周《古史考》所说"秦杀其大夫李斯",以春秋时期诸侯国的大夫类比秦朝的丞相,不伦不类。(《史通通释》卷8《摸拟》)
其四,清晰明了,逻辑一致。刘知幾认为史文应明白易懂,不致产生误解,司马迁自称:"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这给人留下疑窦,搞不清是"同陵陷没,以置于刑",还是"为陵所间,获罪于国"。幸好《汉书》本传载其《与任安书》,备述受刑原因,才使人得以"克明其事"。(《史通通释》卷16《杂说上》)
由于资料成于众手,容有说法不一的现象,文字处理应注意逻辑一致。例如文献说周族兴起,"三分天下有其二",商纣王为"独夫";说到商的灭亡,却是"纣有臣亿万人,其亡流血漂杵"。这样便"是非无准,向背不同"。(《史通通释》卷13《疑古》)《汉书》对汉成帝,说法前后矛盾。《本纪》赞称:"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默,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貌矣。"《五行志》却说:"成帝好微行,选期门郎及私奴客十馀人,皆白衣袒帻,自称富平侯家。或乘小车,御者在茵上,或皆骑,出入远至旁县。故谷永谏曰:陛下昼夜在路,独与小人相随。乱服共坐,混淆无别。公卿百寮,不知陛下所在,积数年矣。"(《史通通释》卷16《杂说上》)可见赞语不实,应统一起来。
利用前史重新修书,应注意对有关文字作处理,使提法不出漏洞。《史记》说陈涉死后,"至今血食",《汉书》因袭不改。一在西汉,一在东汉,"事出百年,语同一理"(《史通通释》卷5《因习》),岂是同一个"今"字的含义?
这四点要求,包括着文字技巧和思想方法两方面的内容。
四、刘知幾的学术地位
《史通》一书审视千古,评品百家,系统地提出了历史编纂学理论,刘知幾从而享有崇高的学术地位。
《史通》"虽以史为主,而馀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千有"。(《史通通释》卷10《自叙》)对古代文化进行了一次全面清理。刘知幾的时代,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依然流行。他讨论史书体裁,六家中包括着经部著作。他把史才、史学、史识作为编纂者的素质要求,也谈到职业道德问题。明人王守仁、胡应麟和清人章学诚阐明"六经皆史"之旨,后二人倡导史家应有"史德",可以认为刘知幾早已开其先河。刘知幾六家二体的分类虽然不够合理,但在政书体、纪事本末体等创立之前,各种体裁都已囊括无遗。
《史通》一书处处体现出刘知幾独具只眼。他对《史记》体例不纯和叙事杂乱的批评,具有很强的说服力。自从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盛赞《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以来,现代学人纷纷学舌,相比之下,刘知幾要高明得多。而对于宋孝王《关东风俗传》、王劭《齐志》那样受到人们普遍诋毁和贬低的史书,刘知幾却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摆出了令人信服的理由。对于孔子修《春秋》为自己鲁国的事情曲为讳饰,也予以发覆、批评。
《史通》的主张,或被后世遵循,或给予后世以启迪。刘知幾批评赞语写成韵体,重复论语的意思,唐后诸史皆有论无赞。他建议增修《都邑志》,新旧《唐书》虽未单列成篇,但《地理志》都在相关地区中首先叙述长安、洛阳的建都梗概和制度规模。《氏族志》也未成篇,但南宋郑樵编纂《通志》,专门辟有《氏族略》。刘知幾建议增设制册、章表、诗颂书论等篇,虽然史书篇幅有限,难以包容,但后来所出《唐大诏令集》、《陆宣公翰苑集》、《文苑英华》等等,不妨看作是内失外补。清代编修《四库全书》,史部即有诏令、奏议一类。其余诸多都城、姓氏等方面的著作,也都可以这样看待。
刘知幾取得这样的成就,有其个人因素,由上文介绍生平可知;更有历史和时代的因素。关于历史因素,他自称前人的著作,如扬雄《法言》,王充《论衡》,刘劭《人物志》,陆景《典语》,刘勰《文心雕龙》等等,或培植起自己的审视眼光和批判精神,或启发自己全面清理文化遗产,建构理论体系。从《史通》的疑古、惑经,我们看到了《论衡》问孔、刺孟的影子。《文心雕龙》是我国第一部文学理论专著,《史通》是我国第一部史学理论专著,双峰并峙,二水分流,前者对后者的直接影响显而易见。
关于时代因素,有两点应该予以注意。其一,迄于唐代,史学著述大量积存,流派纷呈,体例多元,亟待总结清理,时代在呼唤适应这项任务的人才。其二,《新唐书》卷132在刘知幾等几位史臣的传后,下了这样的评语:"唐兴,史官秉笔众矣。……知幾以来,工诃古人。"可见已形成小规模的社会思潮。诃而能工,不能斥为坏事。这群史官应该包括上文所述刘知幾的那批知己。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无从细考,但按常理来猜度,气味投合,应该会互相启发,彼此影响,不过其中刘知幾更加杰出,更能起主导作用罢了。
(原载《洛阳师专学报》1995年第4期;《中国古代编辑家评传》专稿,河南大学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