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秋天,"飞达广告有限公司"在京城一处豪华的写字楼内正式挂牌,林强出任总经理,同时兼任"飞达"总公司的常务副总裁。"飞达广告"的成立在京城广告圈内曾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这不仅是因为它投资大规模大,而且因林强的名声也日隆,由他领衔担纲的公司在气势上就逼人。业务一开始就很顺利,到年底,营业额便已突破了千万,引得众人赞叹不已。在成交的买卖中,一大半是奔着"飞达"和林强的名头来的。古之光看在眼中喜在心头,暗自庆幸自己的一着险棋没有走错。
与林强的"火箭式"恰成对应的是鲁军的辞职。在张桦林被清除后,张明华也随之而去但鲁军却未从中捞到半点好处。一是他原本就能力有限,组织调度日益庞大的生产体系越来越吃力;二是古之光也不耻他的某些龌龊勾当,对他"吃黑"的行为也早有耳闻。在桦林走后局势稍微平稳一些时,便另聘了几位搞生产的高手顶替了他,给他安了一个虚职:调研部主任。鲁军一边大骂古之光忘恩负义卸磨杀驴,一边盘算滚蛋是迟早的事,不如干脆辞职另起一摊。于是,在这年深秋,鲁军离开了"飞达",自己创办了一家公司,取名"永达",专做产品开发和技术转让。由于他岳父是某银行的党委书记,使他很顺利地弄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贷款。有了钱,产品开发的速度大大地加快,到了第二年的年初,他的产品--一种新型儿童玩具便上市了,并且反响不错。鲁军的老板椅一时坐得稳稳当当。
张桦林离开"飞达"后闲居了一段时间,整日足不出户闷声不语,常常站在窗前默默地向外凝视,久久地一动不动,偶尔开口说句话也是阴沉着脸语气冰凉的。意外的挫折使他觉得世态炎凉人心叵测。舒凡几次打来电话他都不接。有一次舒凡在电话里对何琪道:"我知道他在,你甭替他撒谎,让他接我有话跟他讲!"可桦林说什么就是不接,气得舒凡在电话里大喊:"……还算他妈个爷们儿呢!你瞅你那操行!有脾气咱当面摆平了去!真是林强的错不用你动手哥儿们先废了丫的!老他妈躲着闪着算怎么回事?"何琪把话筒拎在手里呆傻一般地望着桦林,桦林疾步过去抓过话筒重重地掷在话机上,然后阴着脸一言不发地进了卧室,门在身后"咣"的一声被重重地摔上,之后便再没了声息。何琪知道桦林的处境和心情,但天天如此日日这般谁的忍耐和谅解也坚持不了多会儿。终于有一天爆发了争吵,何琪一气之下跑出了家门。
她在深秋的夜色中踽踽独行,伤了一路的心流了一路的泪。她看见街头路灯下聚在一处的半大小子们在抽烟嬉笑,看见卖冰棍的老太太在瑟瑟秋风中兀自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叫卖着,看见一处工地上的外地民工正吃力地搬动着一台搅拌机--要把它搬哪儿去?何琪呆视着他们心里想--她看见工地上高高耸立着的吊塔,在秋夜的风中纹丝不动地沉默着。她的双眼继续向上仰视,看见天空中闪烁着的繁星。空中没有一丝云,风涤荡了这些企图遮盖繁星的家伙,把它们远远地驱逐,唯剩这明亮的夜空,来供何琪整理心绪。在这略感寒意的秋夜,何琪思绪万千。
马路对面停住了一辆汽车,何琪循着刺耳的刹车声望去,看见了正打开车门冲她招手的舒凡。她慢慢地迎上前去,一边把腮边的最后一点泪痕拭去。
"大冷天的你发神经啊?"舒凡道。
"你干吗去?"何琪问。
"找桦林这王八蛋去!老远我瞅着路灯下发抖的就像你……""你现在最好别去--我们俩刚吵完。""那我再接茬儿吵去呗!走,上车。""你要去就自己去吧。我想一个人再待会儿……""为什么--你们俩?""不为什么,他烦我也烦,就吵呗!要不没事傻呆着不也没劲嘛!""他最近在干什么?""什么也没干,在家天天发神经。""这么点儿事他至于吗……""你又不是不了解他,更何况还有林强的事,他现在对林强整个杀父之仇的感觉……""那总这么耗着也不是回事啊!你劝过他没有,让他心胸开阔点儿……""他能听吗?有半点可能听人劝吗?他是什么人你不了解吗?"舒凡叹了口气,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一阵秋风吹来,俩人都打了个哆嗦。舒凡道:"走,去找个地方坐会儿……"说着掏出钥匙向汽车走去,何琪犹豫了一下,跟着他上了车。
俩人在酒店的咖啡厅里坐下,舒凡掏出烟点上,一边道:"林强今天把这事的前因后果都跟我讲了,他挺激动,还差点流了泪。我琢磨着这事也不全怪林强……""我不想听你们之间的那些事,"何琪一边低头啜着杯中的柠檬汁一边道,"没多大劲。朋友能做就做,不能做散伙儿呗!何必仇人似的……""要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倒真好了,大家不是摽着膀子一块儿干呢嘛!那可是关系到名利地位的事,又是倍儿磁的哥儿们,出了这种事谁心里摆得平?""我招他惹他了?有火有气也不能冲着我出啊!过日子呢还是掷气呢?没完没了的……""你不是他最亲近的人嘛……""这样下去也快成仇人了。自打他辞了职下海以后,我们俩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我自己也纳闷,有时候想着缓和一下彼此亲近亲近,可一看他那副奸商的嘴脸就烦。他满脑子除了挣钱就是惦记算计谁,有时候我听他说的那些话见他做的那些事都吃惊:这还是张桦林吗?整个一俗透了的小市民!"舒凡听了就笑:"我们不都是俗透了的嘛!见了高尚的文雅的就心惊胆战……""你们好歹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吧!他倒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言不惭地告说这叫斗智,斗啊?这回好了,把自己斗进去了。""他还太嫩,这方面比那些老炮儿差远了。""栽个跟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谁没栽过几回跟头吃过几回哑巴亏?栽了就认真反思反思总结总结,以后还有机会。他倒好,全是别人害他,他自己一点责任没有。这你还怎么接着干啊?""你打算怎么办--老这么僵着也不是个辙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愁死我了。想帮也帮不上忙,劝他又不听,什么都不管吧,看他那样子我又挺心疼的……嗨!真没辙!""你真是挺好的……一个女人。"舒凡右手托着腮望着何琪有些痴迷地道,"我要是能有你这么个好女人,一定会很珍惜的。桦林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何琪也抬起头望着舒凡,无奈地摇头苦笑。在这一刹那,她觉得舒凡的样子竟十分的纯情,像个初恋中的小男孩,她为自己的感觉窃笑,心想这个会写几句歪诗的家伙有时竟也挺招人喜欢的。
时间慢慢地流走,不知不觉到了年底。何琪想劝桦林放弃经商去考个研究生读读。一来二去地竟使桦林动了心。他想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干,眼下的积蓄足够他与何琪挥霍几年了,不如读个研究生充实充实自己,清清净净地过个两三年再说。何琪见他动了心不禁高兴万分,急忙跑去托人报了名,还买了厚厚一摞的复习材料给他,并说待他考取后俩人便结婚,然后"夫妻双双把学上"。桦林见她高兴的样子不禁纳闷,心想读个研究生就能把她乐成这样?赶明儿要是博士了她还不得上天?便摇头苦笑。
然而张明华以及随张桦林一起离开"飞达"的一帮兄弟却使他打消了去读书的念头。大伙儿跟着他丢了饭碗,在家一待就是小半年,总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吧?一帮人嚷嚷着要桦林挑头儿组个公司,大伙儿一起干,都不傻不呆的凭什么干不出点儿事来?看人家鲁军,才几个月的工夫便小有成就,咱们干吗不也自己干?如今起个照又不困难,没资金大家凑凑,没产品就先做代理--咱的长项不就是营销吗?一帮人自打有了这个念头后便天天撺掇桦林,一天到晚泡在他家苦劝。桦林知道这帮人中不乏精明算计的主儿,挑头露面的活儿推给自己,今后败了垮了拍屁股走人,唯有这法人脱不了干系,便一再地推辞,说自己就是个打工的命,生来没做老板的福分,甭管谁挑头儿,我张桦林都会尽力去帮助辅佐。一再地劝和一再地推,最后还是张明华出面才摆平了这事。
"这帮人里也就你过去的地位职务最高,"张明华说,"他们之间谁服谁呀?搁谁上去也摆不平这心态!你要不挑头儿,这公司成立都成立不起来……""那就甭干呗!各自再谋个差使去,都不傻,找个工作还困难吗?"桦林道。
"那你不把哥儿们给泡了?这小半年要找不早找啦?等什么哪?不就想着这事儿呢!"明华有些急,语调中带着一丝怒气,"你可甭装丫的!""我招谁惹谁了干吗逼良为娼嘛!"桦林苦笑道,"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搞个公司听起来哪儿都没毛病可真干起来……赶明儿败了垮了真出了事谁扛着?咱俩多少年的哥儿们了甭把我往火坑里推……""倒成了我的不是啦!"明华急了,站起身指着桦林道,"合着我这是害你啊?什么成了败了的,什么时候我张明华也不是逃事的主儿!败了又怎么样?有我陪你跳火坑!我已经跳一回了,再来一次也无妨!怕他妈什么呀!我就不信这人民币许他挣就不许我们挣!"桦林见明华如此激动心里有些犹豫了,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第二天,明华又来劝他,俩人私下里将运作的具体方法细细研究了一番,桦林觉得有明华的忠心帮助和支持,这事的风险也许能小一些,便松了口。可是当他小心翼翼地"征求"何琪的意见时,却遭到了强烈的反对。此时,距何琪给他买回考试复习材料才三天时间,桦林的突然变卦使她恼怒不已,心想刚刚勾画出的美好生活画卷又被他破坏了。
新年过后,张桦林不顾何琪的反对重入商海。他与大伙凑了几十万块钱搞了一家贸易公司,取名"恒太",专做产品代理,没了"飞达"的背景和优厚的待遇,许多事做起来自然是十分艰难,但终因是自己的买卖,大伙儿没叫冤没喊累仍是拼命地苦干。几个月下来,虽无大的起色却也还能将就着过。这时的买卖虽不如两三年前好做,但机会却不少,只是苦于资金不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钱进了别人的腰包。桦林心急,盘算着怎样干一桩大的买卖以带动全局。
他的心思全扑在了公司的买卖上,整日早出晚归甚至彻夜不还。他没有发觉何琪的变化,只是觉得近来俩人的争吵少了。而何琪呢?此时也顾不上和他吵架了,不是闷在家里写稿子就是跟舒凡外出采访。整日也是忙得一塌糊涂。渐渐地,俩人见面连话都没了。这个家,竟像是一间男女混住的宿舍一般,谁也不去关心了。
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所有的物具都积着尘土,被子没人叠,碗筷没人洗,换下的衣服越堆越多,就连窗帘,也是终日紧闭……
两人对这一切全已麻木。
"鲁军吗?你好!很久没消息啦!"张桦林坐在办公室--一家破旧的招待所的客房里对着话筒笑眯眯地道,"最近怎么样?顺吗?""是张桦林吧?"话筒里传来鲁军的声音,"你还活着?怎么好久没消息了?""是你太忙嘛!听说发财啦?满街都你那什么玩具的广告……""发昏吧!我能发财?听说你也攒了个公司?怎么样,有奔头儿吧?""奔脚!有奔头儿今儿还能求到你门下?哎,咱说正经的,我这儿现在有点难处,帮把手?""说说看。""我们一直做的代理、销售这一块,你也知道,小打小闹的弄不出什么名堂。我一直想做个大的,可一是没本钱二是老没机会,倍儿苦!最近一朋友介绍来一家新加坡的买卖,搞民品,具体的咱以后再详说。我想拿一个在大陆的总代理,也有戏谈成,关键是流动资金……""广告费和营销费用,是吧?""对,还有产品的预付款,每批按总价的30%给,我现在资金缺口大概有三百多万。""我能帮什么忙呢?""贷款。"桦林说到这儿停住了,把话筒紧贴在耳朵上等着对方的反应;电话的另一端,鲁军保持着沉默。双方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桦林又接着道,"我听说你老丈杆子有办法,帮个忙,咱们可以谈条件……""你晚上到我家来吧!这样说谈不清。"鲁军道,"再说,也得问问我媳妇……""几点?""七点吧!我等你。"张桦林准时敲开了鲁军的家门,两人落座后一句废话没有便直奔主题。
"担保呢?流动资金没抵押就得要担保。"鲁军坐在沙发上道,"银行铁定的规矩……""你就一帮到底呗!"桦林堆着笑容道,"你的公司如今名头也亮,银行那好对付嘛!"鲁军低头沉思了片刻,问:"你那公司是什么性质的?""无主管,现在叫股份合作制。""股份是怎么分的?""我占45%,张明华占25%,给了几个特重要的关系10%的干股,其他就是小的了……""你白天在电话里说咱们可以谈条件?""没错……"桦林一边答应着一边皱起了眉,他已经知道了鲁军的意思,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声"狠"。
"咱可玩儿真的!"鲁军笑着道,双眼紧盯住桦林的脸,"我是真打算帮你,甭像古之光似的涮我一把……""你说说看,我权衡一下。""百分之二十。"桦林笑了,笑得轻松自如:"不可能!那我还不如多拿一些去给回扣,也比每年多背百分之二十的债强!我的伙计们吃什么去?""二十多吗?""太多了。我今儿答应你,明儿就得成光杆司令,那我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小打小闹的……""别怪我狠……""没什么,愿打愿挨的事嘛!不愿挨也没人强求--买卖嘛!"桦林说着站起身,拿起提包和鲁军握手道别。这时鲁军突然问到桦林是否清楚自己是怎样离开"飞达"的?桦林笑着说:"功高盖主,卸磨杀驴嘛!怎么啦?"鲁军嗫嚅着说没什么随便一问。接着没了话。出得门来,初春的风刮在脸上,使桦林意识到现在离秋天还早着呢!舒凡发现,自己被何琪迷住了。
他刚刚发现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像犯了弥天大罪一般地惶恐不已。一段时间以来,他与何琪因拍片写稿的缘故接触颇为频繁,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没事的时候俩人也总在一起,聊天侃山无话不谈。何琪给他讲自己的抱负--她现在很想当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在电视上为芸芸众生指点迷津扬善惩恶--给他讲自己的苦闷--她与桦林现在几近陌路,有时一见到他就烦,莫名其妙地烦!舒凡也跟她讲,讲自己,讲别人,讲男人,讲女人。他首先承认何琪是个很好的听众,也是个蛮有思想有见解的女人。他的一些观点思想往往四处碰壁却偏偏在何琪这里产生了共鸣。起先在他的心中,何琪只是他的朋友的老婆--虽然她与桦林尚未结婚--后来,变成了他直接的朋友。他为她策划选题,修改稿子直至播出,也为她生活中的不幸发愁。他甚至像对待一位男朋友一样教何琪抽烟,称之为解闷良药,以至何琪竟渐渐地抽上了瘾。再后来,聊天的内容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他们开始探讨一些严肃的问题。这些问题即使和桦林这般亲密的朋友他也从未探讨过。
"那个女人太恐怖!亲生儿子她都忍得下心扔了!"舒凡坐在一家小酒馆里对何琪说。他们刚拍完一部反映弃婴问题的片子回来,一脸疲倦神情黯然。外面,华灯初上,车水马龙。春天的风沙不时破门而入,惹得邻座的几个南方民工不时恶语诅咒北方的天气。
"养不活嘛!只有扔了。"何琪望着桌上的饭菜喃喃道,"也许叫人拣了还有条活路……""这样的母亲全他妈该杀!"舒凡在嘈杂中也没听清何琪在说什么,兀自恶声恶气地道,"养不起就别生,生了就别扔!又生又扔还算他妈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