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富后的张桦林没有带给她所期望的那种平静悠淡的生活。他深深地卷入对金钱的无止境拼杀中,似乎除了钱,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全然不在乎。他想拥有的,竭力苦斗想得到的:地位、奢华、别人的拥奉、笑脸、颐指气使的自我感觉……全都需钱的衬托。他可以没有一切,唯独不能没有钱。
何琪觉得他真是很累:活到这个份儿上,多没劲啊!她愈发觉得,其实从一开始,她和桦林便是两条路上的人,当初因清贫和无聊,或是因少男少女的朦胧之恋而搭帮相伴一程。如今有了轿子,他又怎么再与她相伴徒步呢?她想看那旅途的风景,想在风餐露宿中体尝旅行的乐趣。想随遇而安与纸笔相伴,画尽那江河的美丽和群山的险峻。而他呢?他是个匆匆的赶路人,是个眼前不断有着新目标、欲壑难填的人。他把目标高度地浓缩,把生活的内容和乐趣全都建筑在"生不相随死不相送"的金钱上--何琪既是厌恶,又是不解,"难道在那些没钱没势的日子里,你便不快乐了吗?"她总是想不通,因而便盼着他快些老,也许只有等老了,他才有她今天的这般境界。
何琪看看时间已是很晚,便起身整铺更衣准备入寝。暖瓶里倾出的热水冒着袅袅雾气升腾而散,用脚浸入,顿觉清爽,困倦郁闷一扫而光。何琪于惬意间心头却又是一紧:出了国以后怕是就难寻如此享受啦!她实在不知在那狭小而又拥挤的岛国上,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没想到我也这么落俗套,一失意就惦记着跑!"她一边把双脚在盆里搅动着一边想,"都什么年月了?出国早就不时髦了,我还赶……全是这张桦林闹的!害得我闲了好几年,虚度光阴一事无成。张桦林啊张桦林!恨死你了……"何琪一边擦脚一边暗咬牙关作愤恨状。"还好觉醒得早,而今迈步从头跃!艰苦奋斗学成归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一边开门奋力将水泼向楼道一边低吼:"气死你!"何琪站在门口望着成散射状四处逃窜的洗脚水,心中一爽,如释重负……
"什么……不会吧……"林强望着瘫在沙发里的"大鼻子"孟利惊讶地道:"莉莉会干这事?你甭拿我开涮啊!""我涮你干吗,我吃饱了撑的……""大鼻子"一脸不屑地道,"她那儿现在可发大发啦!整个北京城的钱篓子没他妈不知道那儿的!门里门外的全是鸡,听说光份儿钱一晚上就能搂三四本子,开大烟馆也没这么火的……""多长时间了?""有段日子了吧!头年前可能就悄不焉儿地开练了。哥儿们你够有眼的,你那蜜也真水灵,不过你也睁着点眼儿,不少土老财可都是奔着她才去的,小心他们把军帽给你……""你他妈少说两句!哎,我问你,去过那儿吗?""去--没有没有!"孟大鼻子赶紧收住了话头,"哥儿们的老婆比谁不差我凑那热闹干吗?"林强见问不出什么,便转了话题,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瞎聊,眉头始终紧锁。"你和张桦林真够高的,把人外地老冒儿涮得一愣一愣的,我说怎么那么火,合着全是扎来的,空手道你们得十段了吧?""没段!""也是没段,评段位的主儿没准还得叫你们老师呢!我说你们这脑袋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这么茁壮呢?我怎么就没这脑子?""林旭怎么样?你们俩小日子过得不错吧?""甭提她啊!谁提她我跟谁急!""怎么啦?"林强于恍惚间闻之一惊,"刚才不还说比谁不差吗?怎么又甭提了?""……"孟大鼻子欲言又止,作烦闷状连连摇头摆手,"全他妈舒凡闹的!""又碍着舒凡什么事儿了?""甭提了甭提了!"孟大鼻子苦不堪言地道,"整个一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对不对!是他妈吃在曹营心在汉!我操!她那叫一个多情哟!""怎么回事,你倒是给哥儿们说一清楚!什么身在哪儿吃在哪儿的?你把话说完了甭老感叹!""他那什么……他和她……其实也没什么……是这林旭心里……舒凡装蒜……后来就没事了……可林旭死心眼……想气谁……谁也没气着,白饶一我……就这么回事。""就……就哪么回事?""你呆啊还是傻啊?""你走人!四六不着的涮我那?""哥儿们我郁闷……""郁闷到动物园猴山去,你那帮弟兄想你呢!""哥儿们我发现我其实挺脆弱……""撅两根钢筋嚼着,锰钢的。""你真无情,一点儿也不同情我!""没有爱的婚姻多么残酷啊!""还好发现得早……""晚啦!""没说你!我说自个儿呢!"林强从桌后站起,烦躁地屋内急踱,一圈一圈的,犹如困兽。
"我说你踏实会儿行不,你这儿遛狗似的一趟一趟的--眼晕!"孟大鼻子抗议道。
"哎我说……"林强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半个屁股着座倾着身子问道,"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没拿哥儿们开涮吧?"其神态严肃认真不苟玩笑。
"哥儿们我命苦啊!"孟大鼻子犹自悲伤,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苦啊……你也苦啊!我说的是真的,咱哥俩儿一对儿苦命人啊……"林强怒而起身,又开始狂步,频率更快了几分,脸上忿恨之情洋溢,拳头紧握,目显凶残狠毒之色,煞是吓人。
"哥儿们你……你没事吧?"孟大鼻子目睹此状,胆怯之心顿起,"你你你慢慢溜达,慢慢溜达……"一边念叨着一边退向门口,手在背后摸索着开了门,飞也般匿去了。
林强踱到桌前,抄起电话,手指如点穴般快而闷重地戳向按键,正待通话,忽又一个急转念,"啪"的一声扣下话筒,抄起外衣急步出门而去。
银白色的宝马车悄然停在距"莉莉美容院"几十米的地方。林强透过车窗向外窥视。华灯如炬,把整条大街和三两行人都染上了一层橘黄色。街道两侧,建筑物高矮不一的轮廓在漆黑的夜色和刺骨的寒风中默然耸立。庇护着千百万畏寒的生灵。间或驶来一辆笨重的公共汽车,抛下几个缩手缩脚的乘客,喘着粗气轰响着起动、爬行,齿轮不时发出"当当"的叫杆声,缓慢地从身旁挪过。之后便又是清冷寂寥。林强把视线定格,看见"莉莉美容院"的霓虹灯下,一个穿着黑皮短裙的女郎正和两个男人说着什么,间或顺风传来几声浪笑,刺得林强浑身起皮。他让司机把车头调准美容院,然后点上一支烟,默视着前方。
他大概有一个多月没见过韦莉莉了。上回见她是在公司的办公室里,莉莉说是想他了,非要见他不可。当时他正忙着年底盘货、结账,给弟兄们发奖金,应付各种各样的酒会饭局,还得跟桦林结算……因为忙得回不去家,便住在了办公室里。莉莉一见到他便兴高采烈地喊美容院有起色了!说是上个月的营业额有二十多万!倒真把林强吓了一跳,继而又是不信。莉莉把报表给他看,却又是真的。只是在成本上有些令林强怀疑:护理用的一些消耗品几乎没有大的开支,这与二十多万的营业额似乎有些不相称;而工资一项根本没列……但林强彼时正忙,加上莉莉几句搪塞,便没在脑子过,高兴地勉励几句之后,他倒还真对莉莉有点刮目相看了。舒凡桦林等人在他耳边唠叨的那些话再次被他嗤之以鼻:什么傍大款的!莉莉是个有志气的女孩,怎么样?干得不错吧?老子看人什么时候走过眼!林强于信心倍增之时,提出了结婚的事。既然彼此相爱,你我生活又日趋稳定,不如早些结了,还耗什么大好时光?莉莉红着脸忸怩着不吱声,半晌才问什么时候?林强说忙完这一段,等春节前后择日操办。莉莉问那结了婚她还能再干美容院吗?林强自是应允,又没想让你当家庭妇女,你想干什么照干便是。莉莉无语,暇想中忽然冒出一句:不干了,没劲!林强一愣,心下不解,却没再细问,心中暗想:她怎么奇奇怪怪前言不搭后语的?落地的大玻璃门开了,两个男人并肩而出,身后跟着笑盈盈的韦莉莉,三人站在门口说笑着似是很熟。林强距他们太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从那两个男人遮掩不住的淫笑中,林强猜个八九也不难。突然,他双目陡圆凶光暴现,身子猛地向前一倾几乎磕在挡风玻璃上:其中的一个男人伸手在莉莉的脸上拂了一下,莉莉一闪却没能闪过,嗔笑着打了那男人肩上一拳。林强低沉地呻吟一声:我操……脑子"轰"的一声,全空了。
莉莉嗔骂着送走那两个熟客,正待转身进屋,却瞥见街边几十米外停着一辆车。路灯下,车身映着暗淡的光亮,像只猎狗般蛰伏着。她看着那车型眼熟,心中陡然一紧,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一边慢慢向它靠近,迟疑畏惧的脚步终于停下了,因为她看清了车牌:果然是他!林强抄起车座旁的拐棍锁,怒不可遏地冲出车外,大步流星地从韦莉莉身旁掠过,看也不看她一眼便像打手般气势汹汹地闯进屋内。屋内光线昏暗,一层层的隔板把昔日宽敞明亮的厅房分成了七八块窄小的单间。窃窃的低语和被压抑着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从每个角落刺激着林强的耳膜。林强在门口站定,一沉气,大吼一声挥起精钢制棍锁疯狂地见物砸物见人砸人。屋内大乱,嘶哑的号叫声和清脆的破击声不绝于耳。人影憧憧,四下狂奔,待提裤拎鞋撞出门外,于清冷的街面上一边哆嗦一边回神,方有个别汉子破着嗓子大喊:"抢劫啦!杀人啦……"待见落地的大玻璃门"哗啦啦"如散花般崩裂,众人惊叫着后退,立足未稳,便又鼠群般四散逃匿。转瞬消失,整个过程不过半分钟。
而韦莉莉于这短短的时间里,始终呆立车前,双眼平视,面无表情,直到一切复归平静,方才颤抖着长叹了口气。
林强手提铁棍锁,阴沉着脸大步行至车前,仍旧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开了车门大吼:"走!"车尾喷出一股白烟飞驶而去,转瞬匿没在苍茫的夜色中。
一辆公共汽车吃力地停在站牌前,车上下来的人们裹紧腰身低头匆匆而行。他们从一个呆立在马路沿上的少女旁走过,纷纷侧目,双眼在满地的碎玻璃和那少女身上巡睨,个个迷惑不解交头接耳,无人上前搭讪,也无人停下脚步,只把她一人孤零零地抛在冬夜的寒风里。
几日后,林强收到韦莉莉的一封信。信纸渍皱字迹模糊,显是泪打浸蚀所致。信很厚,真情悔意溢于言表,可林强正在气头上,草草阅后便弃置一旁,之后很久,心中愤恨仍难平息,奇耻大辱一般的记恨着莉莉。斯时正逢张桦林在生意场上一时周转困难,上门找来想借一笔钱,想那林强这种时候还能对任何开口借钱的人有好脸色?言语未几二人冲突便起。桦林暴怒地指着他鼻子大喊:"他妈一臭婊子你都二百多万的扔,哥儿们才几十万的事你倒使上脸色啦!好好好算你狠,又让我长了回见识!"几句话正戳在林强的痛处,双眼立刻瞪出了眼眶,更高了几度的嗓门大吼:"你滚滚滚蛋!老子是傻冒,怎么样?看不顺眼甭看啊!我愿意扔,自个儿的钱,想给谁给谁,你管得着吗!"一边吼一边砸桌子,吼到最后简直如疯了一般,五官变形龇牙咧嘴,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倒把桦林吓着了。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摔门而去。二人间于是有了新仇。此后很久不再见面,于各自的朋友圈内也忌讳互相提起。更是有意地在各种场合回避对方,简直如宿敌一般的水火不相容,其状更甚于前次闹"掰",只是这回林强多了一条罪名--重色轻友。
大约过了月余,林强的心境渐渐趋于平缓,特别是偶阅了几本人生哲理方面的小册子以后,对于道学的兴趣忽然大增,闲时便捧读老庄著作,或是去白云观内与道士们聊聊。一来一去的,对前些日子暴风骤雨般的种种变故终于有了些新的看法。他把莉莉写来的信复又读了几遍,心中不禁有了悔意,每每从梦中惊醒,追忆梦中莉莉那鲜活的音容笑貌,回想曾拥有过的美妙时光,感时伤怀旧梦难寻,终于在某个清寂的夜里流下了几行泪水。
于是林强遍寻京城打探莉莉的去向。可是人海茫茫世事变化,哪里能轻易寻到?他在报上连登了十几回的寻人启事,但却依旧渺无音讯。韦莉莉像滴水入海一般失去了踪影,从此再没出现过。她与林强相恋年余,而留给林强的,除了几张照片和一封长信外,再无其他。
直到春天,林强方才断了寻她的念头。他把莉莉的信和照片与毕业证户口簿一起,锁进了他那只小小的保险箱……
十一春节刚过,何琪便把出国的一切手续都办妥了。这当然少不了舒凡的帮助。如果没有他的倾囊相助和忙前跑后,出国怕还只能是留在脑中的打算而已。何琪心中有愧,总觉得欠舒凡的太多,倒是舒凡大方,手一挥一句"别见外",便把何琪想说的都给挡住了。
这日舒凡打来电话,告诉她那部片子今晚在黄金段位播出。何琪听后一愣:怎么这么快就播了?后几集不还没编完吗?舒凡说台里认为这片子很适合当前的形势,内容题材都很好,故而临时决定提前开播,后几集他正加紧制作,几日后便可完成,追得上播出的进度。二人俱喜,相约全部完成后庆贺一下,"连带着给你送行。"舒凡在电话里说,只是声音有些发沉,何琪顿时察觉,心中不免有了几分惆怅。
夜晚,何琪早早守在那台九英寸的小黑白电视前。宿舍里没有共用天线,只能用那两根细细的室内天线调整画面。何琪左摇右晃地摆弄半天,画面仍是不清楚,急得她拍拍打打骂骂咧咧。这时音乐乍起,片头跳跃而出,只得放弃努力,目不转睛地欣赏自己的佳作。
解说词她太熟悉了,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心血之作,而今被主持人用抑扬顿挫流利清晰的话语娓娓道来,直把她听得热血沸腾难以自持。她--一个貌不惊人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然能使自己的名字进入这样一部大型的电视系列片中。现在,会有多少人聚在电视机前在观看她的作品啊!何琪注视着那摇摇摆摆模模糊糊的画面,仔细辨认着从画面下方升起的每一行字幕,她终于看见了:总策划:舒凡,撰稿:何琪……
这一夜,何琪久久不能入睡。她躺在床上,双眼望向窗外无垠的天际:天空黝黑,繁星闪烁,月亮被淡淡的云纱盘绕着,静静地以柔美的银光飘洒大地,引出她对往事如烟飘渺的种种回想。
她就要走了,远远地离开这里去一个令她有几分生畏的地方生活学习。何琪颇有几丝忧伤和无奈。前路未可知,后路不能行,以她孤零零的一个女子,会有什么样的前途在等着她呢?她羡慕那些有着幸福家庭生活的女人:稳定、安详、满足、快乐……她又何尝愿意飘荡他乡去挣扎苦斗呢?舒凡对她的选择未置一词,然而她看得出来,舒凡是很不愿意她走的。他从未放弃过他的努力,但也从未强施给她任何感情上的压力。他从内心里尊重她,尊重她的感情,尊重她的选择,这使何琪更多了几分愧疚,反而更不敢在他身旁了。
她不可能属于舒凡,虽然她钦佩他,喜欢他,甚至有几分爱慕他,可是于伦理于人言她都不敢把自己送上那个祭坛。她是张桦林的未婚妻,而他是张桦林的好朋友。虽然她已离开了桦林,可四五年的同居生活早就把她的一切都公认给了桦林。她仍然可以恋爱,仍然可以结婚,她可以和任何人组成一对,但却必须离开张桦林这个圈子。
舒凡和张桦林走得太近了。他们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死党"。在过去的岁月中,她始终是以张桦林的未婚妻的面目出现在他们的聚会中,无数人的眼睛看着这一事实。如今,她离开了桦林,如果她转身又投入舒凡的怀抱,那众人会如何去想?他张桦林的脸面又该往哪放?他与舒凡的关系又会怎样?更重要的是,就连她自己,也颇感尴尬和无颜。
她必须离开现在的环境,远远地离开不再受任何打扰。她需要大大的压力来冲淡她对这两个男人的任何一丝挂念。她重新开始,会重新拥有一切。她仍然可以做他们的朋友,仍然可以轻松地与他们交往,但她绝不能太累,更不能在他们之间布上阴影。
何琪真想大哭一场。她觉得,自己的命真是很苦:耗费青春经营的爱情劳而无果,无心插柳觅得的绿荫却又不敢靠近。如今形单影孤前路茫茫,她活得累极了。何琪想到这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明天的机票?"舒凡一边用餐纸擦着杯子碗筷一边问。
"嗯……"何琪坐在他对面点点头,"明天的,下午四点多。"二人陷入沉默,无语相对,舒凡愣愣地看着邻桌的几个外国人在大嚼大咽。何琪则若有所思地喝着茶,眼皮低垂,面色沉重。
"最后的晚餐……"舒凡喃喃地道,目光收回,盯住眼前的餐具,双手把茶杯在桌上反复旋转着,"怜君何事到天涯?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