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四)

找不着北 作者:赵强,郭桐堃 著


  何琪的嘴动了动,欲言又止,稍倾,忽然振作起来,给自己倒上一杯啤酒,举到舒凡眼前,作豪爽状道:"来来来!干一杯!送行嘛!热烈点儿……"说完一仰脖,艰难地一饮而尽。

  舒凡一愣,旋即浮上笑意,也举杯痛饮,然后抹去嘴边的白沫,笑道:"今儿我醉一回,好久没醉了,今儿得痛快一回。"舒凡拿起酒瓶又给何琪和自己满上,然后举杯仰脖再次一饮而尽。何琪不胜酒力,只喝了一口,被舒凡逼着偏要她干了。二人一来一往,不一会儿便喝光了五六瓶。

  "我不行了,快醉了……"何琪扶着头醉意朦胧地道:"你灌我,我会出丑的……""没事的!有我呢,不会让你出丑的。"舒凡道,"你要不喝,我就自己喝了?""你喝你喝,我不喝了。"何琪面若桃花双眼微合,舒凡知她有些高,便自顾自地喝着不再逼她。

  不一会儿又下去了几瓶,舒凡也有些高了,喝酒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告诉我何琪,为什么一定要走?"舒凡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问。

  "说不清,真说不清……"何琪被酒精迫害得垂头丧气浑身无力,像团棉花一般瘫在椅子里含含糊糊地回答。

  "是因为桦林?他伤了你的心……"舒凡一边努力抑制着酒劲一边问。何琪点点头,旋又猛烈地摇头,嘴里"嗯嗯……不不……"改来改去不知其究。

  "是因为我?想逃避……""不知道……可能吧……你也真是的……""什么真是的?真是什么?"舒凡痛苦地打咯。

  "死心跟!"何琪努力抬臂手指舒凡大声道。

  "死心眼?什么死死心眼眼……""你也不想想……影响……说实话,你是个好人……我也挺……可是也得顾桦林吧……""……"舒凡此刻颇后悔不该喝这么多酒,因为他觉得现在的清醒该有多么重要。他压抑了很久的话和渴望了很久想听的话此刻全在桌上,可他的大脑却怎么也转不动了。何琪见舒凡已经醉了,怕他酒后闹事,便招来服务员结了账,拽着他出了饭店大门。

  刚出饭店的大门,街上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开春后的第一场雨滂沱而至。二人步履蹒跚地移至车前,舒凡又哆嗦着怎么也对不准钥匙孔开不了车门。雨点砸下,二人顷刻间成了落汤鸡,何琪恼怒着夺下钥匙开了车门,待坐进车里,俩人相视不禁大笑不已。

  "沐雨栉风,啊!春雨如油啊!"舒凡被雨浇得似乎清醒了许多,一边打开车内的暖风一边笑道,"大雨留客啊!明儿别走啦!""那我的经济损失可就大了!"何琪一边扑拉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道,"你赔啊……"舒凡侧脸望着何琪,似是在欣赏一幅名画一般,眼中饱含深沉爱意,何琪触及他的目光,不禁为之一顿,却又立刻垂下眼皮,心中沉甸甸的似灌了铅。一时间,除了雨打车身之声外再无响动。

  舒凡默默地注视着何琪,心中涌起阵阵凄凉惆怅之情,想到眼前的人就要远行他乡,几年之内怕也见不着了,以后的诸多人生际遇更是无缘相伴,舒凡不禁心生哀怨。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揽住何琪的头靠在自己的额前,"何琪,何琪。"舒凡压低了嗓音,柔柔地唤着她的名字,他想对她说:"别走了,留下来吧,为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再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在心里暗骂自己:"舒凡呀舒凡,你真没用,你的勇气哪儿去了……""勇气?我舒凡什么时候也没像今儿这么没勇气?"他猛地一踩油门,车箭一般地飞了出去。雨滴,人流,广告牌转瞬被甩在了后面。半个小时后,舒凡将车猛地停在了一所大学门前的毛主席巨幅塑像面前。他是在这儿长大的,打小他就非常崇拜毛主席。每当他遇到困难,他丧失信心的时候,他会来这儿,他把老人家当成了神,当成了他的信念。

  舒凡停了车,扭开车内的录音机,《爱的罗曼斯》浪漫、温馨的旋律徐徐飘出。他看了何琪一眼,她也在看他,两眼相对的一瞬,两人都像触了电,浑身上下麻酥酥的,脸也通红起来。何琪低下了头,一下又一下,漫无目的地捻着衣角。

  "咱们坐后面吧,后面舒服些。"舒凡没话找话。

  他打开了车门,站在主席像前默默地望着他老人家,这一刻,他浑身上下充满了激情和勇气。

  这一刻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准确地说,应该更像一只凶猛的狼,他迅速钻进车里,一把将何琪搂到怀里,疯狂地吻她,她的嘴唇,她的面颊,她的脖颈,她的耳根……何琪被他猝不及防的举动震惊了。她想反抗,但她已经来不及反抗了。她的身体很快软了下来,脑袋乱哄哄的,像是在做梦。张桦林打来的电话,他对她说,他梦到了她和舒凡在一起……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爱的罗曼斯依然悠然的浮满车内,她整了整散乱的衣衫重又坐了起来,她忽然觉得她读不懂舒凡了:"你是不是对很多女孩都这样,是不是她们都喜欢你这样……"舒凡没有应答,他深情地望着何琪,过了好半天,他才一字一顿地说:"我对一般的女孩根本就没兴趣,哪怕她长得跟天仙一般,我见她们见得太多了。你虽然算不上漂亮,但你有内涵,跟你在一起特舒服,特有感觉,你是我碰到的让我最心跳的一个……""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样粗暴,但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留住你。""何琪,别走了,留下来吧,为我……"舒凡直勾勾地凝视着她,满眼噙着动情的泪花。

  何琪"哇"地一声哭倒在他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头和肩膀浑身颤抖着喊:"为什么……你为什么折磨我……干什么呀你……"舒凡的眼泪夺眶而出,视线受阻神志不清,眼前恍恍惚惚地现出一条清寂的街道,月光下人踪绝灭万籁无声,忽有优美旋律从道旁的一辆车内若隐若现传出,一男一女相携至道中翩翩起舞,其景其人历历在目,舒凡竟呆了……

  雨停了,如其来势一般骤间即停,湿漉漉的街面映着橘色的路灯,清冷、寂静,空气新鲜。舒凡的车溅着一路水花飞驶而去。车内二人沉默不语,彼此心中郁郁哀愁,何琪把左手放在舒凡挂挡的右手上,俩人对视一眼,旋又侧脸平视前方,脸色俱是呆板沉重。

  "明天我去机场送你。"车子停在校门口,舒凡语气凄惋地道。

  "不用,真的不用!"何琪开门下车,身子俯进车门框内道,"你去了……我更难受……""……"舒凡欲言又止,只冲何琪微微点了点头,眼看着她进了校门,呆呆地坐在车里不知所措。

  他点上一支烟,开了车门站在街旁举目远眺,夜色深沉凝重,周围万籁寂静,寒气逼人空气潮湿,淡淡的烟云飘绕在空无一人的街面上,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他的心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于是,扔掉烟头,俯身车内打开音响,轻柔的弦乐缓缓溢散,他情不自禁地踏着节奏旋转身体双臂环张着悠然单舞起来,嘴中不停地念念有词:"转……转……走你……再转……"直到一群巡夜的警察出现,方才打断了他的单舞。警察验明正身之后勒令他回家睡觉。舒凡最后看了一眼何琪宿舍的窗户,送上一个飞吻,驾车缓缓地走了。

  "他妈神经病!"一个警察冲着远去的车尾灯骂了一句……

  张桦林并不知道何琪出国的事情。何琪走后一个多月,当他去学校找她时早已人去室空。桦林慌忙寻到舒凡处打探。舒凡因何琪的事早已对桦林心存怨恨,彼时只因怕担了"争风吃醋"的名声和碍着朋友面子而不便发作。此时人已去情已绝,桦林还跟真的似的满世界演戏,不正惹得舒凡来一次总爆发?二人于电视台内几乎演了一出全武行。若不是众人拉劝着肯定便动了拳脚。交情是完全绝掉了,却把林强也牵扯进去,只因舒凡于暴怒中骂了一句。你跟林强这类操行的人我他妈早就看清了……"于是林强也火了:你舒凡骂谁呢?装什么呀!谁比谁操行好?这哥仨便算彻底崩了。

  十二春走夏逝,秋去冬来,一年光景转瞬消失。张桦林最终与江欣结了婚。婚后推去一切商务杂事赋闲在家,每日只与江欣或仨俩朋友相伴消磨时光,只是偶尔出去转转,与一些昔日的商界同僚走动一下,其中特别留心打探林强和舒凡的踪迹;林强在这一年里又干了几件漂亮的活儿,自身的实力日趋强大,传言他正准备投资东南亚一带的期货和旅游项目,动手便在几千万元以上;舒凡在搞了几个名牌栏目之后忽觉技穷,便于秋季报了个不脱产的研究生在读。有传言他与已经离婚的林旭正在重修旧好,但桦林听后不以为然。而这传言时断时续却又总没下文,看来多半也只是"传言"而已。倒是何琪的消息令人高兴:有归国者说她考取了全额奖学金,用不着苦哈哈的再去打工了,归国者还有口信带来:苗飞要回来了。

  转眼间又换了年历,过了元月,春节将近,芸芸众生日渐忙碌和兴奋起来。张桦林准备和江欣回南方Y市过节,这几日正在打点行装;林强念及一年的辛苦,想组织若干业务骨干去新港马泰玩一圈,在国外过节;舒凡节日无聊,便主动担了值全班的活,春节怕是得在台里过了。三人都曾动过相聚的念头,但很快又都打消了:谁也不愿意去惹那份尴尬,更不想再去吵架。何必自讨苦吃呢?没了谁不一样活?这日桦林刚刚睡下,床头的电话忽然响了。已经很久没人在这么晚打过电话了。桦林纳闷着拿起电话,里面传出一个故意憋着细嗓子的声音:"桦林吗?你好啊!干什么呢?"桦林辨不出声音,猜想必是亲近之人,便笑:"装什么宦官?阉啦?有事说事没事睡觉!""我是谁啊?"细嗓子仍旧带着笑声问。

  "傻子他二姨!""你大爷!"细嗓子终于变了真腔,浑厚朴实,鼻音很重。

  "你……苗飞!"桦林从床上"腾"地坐起,抑制不住的喜悦溢于言表,"你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哥儿们一声……"几分钟后,桦林的车子便飞出车库,风驰电掣一般冲向空寂的马路,车内的他甚至还穿着睡袍。

  "你谱儿够大的!敢住他妈总统套!"桦林见了苗飞的第一句话,"小日本的钱看来是好挣啊!"苗飞笑吟吟地让座倒茶。几年未见,原先肥胖雍肿的身躯轻盈了许多,圆乎乎的脸颊现出苍白和疲惫,背有些微驼,头发稀疏,眼角刻上了几丝皱纹,只是他的目光依旧明亮如炬,说话不紧不慢显得老练世故。

  "飞机晚点了,我刚住下就给你打电话。"苗飞坐进沙发里一边点烟一边道,"林强和舒凡呢?怎么打电话都没人接?""嗯……不知道。""他们这么晚了能跑哪儿去?""不知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林强不是和你还合着伙干什么吗?""早不干了!谁知道他忙什么呢!""你们哥几个平常不在一块?""不在!各干各的,不掺和。""什么意思?"苗飞一惊,面露不解。

  "哎呀你瞎打听什么?说点咱自己的事--你在东瀛发了吧?敢住这儿!"桦林四下打量着道。

  "发什么发!瞎混!"苗飞若有所思地道,双眼疑惑地望着桦林,"你怎么样?听说倍儿玩!""玩逑!我现在在家待着呢!守着老婆安分过日子--良民的干活!""你结婚啦?行啊你!有家有业啦!""有家,没业。"桦林站起身在屋内四处走动。

  "怎么不干了?不是干得挺好吗我听说?""好个屁!甭提这事,提我就伤心。""哎,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把话给说清楚行不行?""说不清!没个清的时候!都他妈是哥儿们,你问他们去!"桦林不耐烦地道,"各有各的道性,谁没一套说法?爱谁谁吧!""……"苗飞似听天书一般听得莫名其妙,双眼傻呆呆地望着东走西踱的桦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该说该问什么。

  "合着我不该问这些?"苗飞仰着脸道。

  "你要想问就问他们俩去!反正我不想说。""好好好咱不谈这些--哎,明儿咱哥几个聚聚,我作东,就在这饭店里吧!你找找那俩……""我不找!也不参加!要喝咱哥俩单喝!""装什么丫的你这什么意思!"苗飞显是生气了,站起身道,"我好不容易趁过节回来一趟,大伙一块聚聚怎么啦?就算你们之间有什么龌龊,也别跟我这摆呀!我招你们谁啦?""反正……"桦林嗫嚅着道,"我……我没什么,看……看他们的吧!""再者说啦!凭咱几个的交情,有什么渣子磨不开面啊!哥几个有点矛盾也不至于这样啊!明儿我作东,有事摆开了,我还不信有什么坎迈不过去!""嘿嘿……"桦林站在镜子前望着镜中的苗飞冷笑,"别想得那么简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在外面那么长时间,好多事……""我不管你们之间的事,反正大伙好不容易凑在一起,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我苗飞点儿面子吧?""你说你偏惹这麻烦干吗……""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闹得朋友也做不成了?""没仇没恨!"张桦林转过身子平静地道,"就是彼此看着不顺眼。谁都没错,错就错在过去是哥儿们而如今不缺哥儿们!""……"苗飞张嘴结舌难悟其意,半天也没回过味儿,良久,轻摇着头缓缓坐进沙发里,双目无神脸色黯然,嘴唇动了动,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股不祥之兆从他心中悄然涌起。

  第二天一早,苗飞便忙着给过去的一些老朋友打电话,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正准备出发去"新港马泰"的林强。林强一听苗飞的召唤,当即决定不去旅游了,兴冲冲地赶到饭店和苗飞见了面。因为有了昨夜张桦林的表现,苗飞说话有了些顾忌,尽量不提另外二人,即使提到,也佯装糊涂,更不去追问什么。俩人一口气聊到掌灯时分,苗飞说已在楼下餐厅订了包房,今儿得好好痛饮一番。林强被激得性起,磨拳擦掌地跟着苗飞下了楼。

  "还记得那张桌子吗?"俩人横穿大宴会厅时,苗飞指着居中偏右的一张桌子问林强,"四年前那个叫什么朱深的家伙,咱们在这儿蹭的饭。"林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桌上依旧是桌布雪白杯盘齐整,锦簇的花团俏立中央。林强会心一笑,旋即于眉间又现出一丝阴云。二人不约而同地忆起了那些潦倒却又开心的往昔。

  "那阵子……"苗飞边走边感慨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钱没势没地位,还老惦记改善生活。那会儿蹭的饭比在家吃的都多……""要不叫蹭饭专业户呢!"林强也笑道,"天天一起床就想:今儿去哪儿蹭?都成习惯了!一天要是蹭不出一顿来睡觉都不踏实。""哎我说,统计过没有?"苗飞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进了包房,一边落座一边问,"那会儿谁蹭的饭局最多?舒凡吧?"林强坐在桌旁,一边展开餐布铺在腿上一边回忆:"可能是吧!他那会儿蹭的全是好局,质量高,咱们那会儿净是路边小店的局,也就将就着半饱!""你林强那会儿蹭的也不少……""那些局甭提了,跑农口的,采访的全是什么大队公社,那次在昌平,愣在人村公所蹭了回窝头,可把哥几个吃吐血了!""还有张桦林这小子也是不争气!有一回拉我去顺义一什么地方,告说那儿乡镇企业倍儿富,天天山珍海味的招呼!赶我一去,全村连一像样的饭馆都没有!结果回来以后闹得哥儿们连蹿了一礼拜的稀,丫还告是帮我减肥……""谁又骂我呢谁又骂我呢?"包房的门开了,张桦林笑着出现。

  四目相对的瞬间,张林二人都感到了尴尬,所以对视如电光石火一般转瞬即逝。桦林不甚自然地笑着在苗飞身旁坐下,一边说笑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林强。

  "忙什么呢最近?"还是林强先开了口,此时此地,即便是有再深的沟坎,面子上也得将就过去,林强低垂眼皮面无表情,与其说他是在问候,不如说是在没话找话。

  "能忙什么呀?"桦林手捏茶杯的盖子,同样是眼皮低垂语气冰凉,"没人给咱机会,更没人给咱投资。嗨!家待着呗!""小姐!来来来上菜吧!"苗飞冲门外喊。

  "人没来齐呢就上菜?不等我啦?"门开处,舒凡带着一身寒气微笑着出现。

  "啊--"苗飞从桌后蹿起大叫着上前拥住舒凡,"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不告我值班吗?""跟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了!"舒凡被苗飞按进椅子里,一边脱着大衣一边略显尴尬地和张林二人点头示意,三人均无语,心中俱是发沉。

  "齐了啊齐了啊!"苗飞兴奋地在椅子里不停地蠕动他的身躯,"满上满上!这是我上回在法航班机上买的,正宗NAPOLEON!快两年了,一直没舍得喝,就等今儿呢!""法航?你去法国干什么?"桦林问。

  "泡妞啊!法国蜜多飒啊!""你小子真发了是怎么着?敢打着'飞的'去泡妞!"舒凡笑着道。

  "不敢不敢!比不上你们!听说你们都打上火箭的了。"苗飞把众人眼前的酒杯逐一倒满,然后站直身子举杯欲言,想了想,忽觉万语千言不如一字,便大声道:"废话不说,干!"说罢一仰脖,酒杯见底。

  众人遂俱仰脖,酒杯个个见底再满上,再见底;又满上,又见底。三杯酒落肚,话便多了。

  "怎么着啊舒凡?日子过得不错?"桦林咽下一口菜,放下筷子侧脸阴阳怪气地问道,"听说和林旭又拍上啦?不会吧?"舒凡没有马上回答,从容地吃着,也不抬眼看桦林,只把目光盯在眼前的餐具上,稍顷,咽下嘴中的食物,方才慢吞吞地道:"我拍谁不拍谁的,你操哪门子心啊?""哎哎哎喝酒喝酒拍他妈什么拍!"苗飞一手举杯一手持筷敲打碗沿,清脆的叮当声掩住了林强的一声冷笑。

  "来来满上满上!"四人又干了一杯,苗飞再次起身倒酒。

  "别倒了我不喝了。"林强用手捂住酒杯,"喝不惯,而且也没兴趣。""我说这可是NAPOLEON!"苗飞大叫,"才喝多少就不喝了招我生气是不是?""真的不想喝了……""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喝了……"舒凡把酒杯倒扣弃置一旁,"咱还是多聊会儿吧!""不喝酒干聊有什么意思?"苗飞不依不饶,"合着哥儿们这酒白存啦?"无人接话,众皆沉默。

  "干什么啊你们?"苗飞孤零零地站在桌旁手持酒瓶四顾道,"过去几粒花生豆几瓶二锅头的日子不也喝得挺好嘛!噢,今儿包着单间喝着洋酒倒喝出毛病啦?睁开眼看看,我是苗飞!四年没见啦今儿回来找你们喝酒来啦!你们他妈倒是放个屁啊!"无人说话,众仍沉默。

  "……"苗飞沮丧地坐入椅中,抽出烟点上,兀自四顾众人,见林强似乎神态平缓一些,便换了语气拉起了家常。

  "真喝不惯?"苗飞问。

  "嗯,怪味,一股甘草味。"林强答。

  "那换种酒?啤的?""算啦!再坐会儿我得走了。"沉默,苗飞又转向舒凡。

  "哎舒凡,你到底找没找个女朋友?别老漂啦!找个合适的认命吧!""我是想认啊!"舒凡勉强挤出点笑容道,"可那命他不认我呀!根本不给机会。""要不--我给介绍一日本姐?"苗飞狡黠地笑道,"温柔啊!三从四德的典范……""哎我记得临走那会儿我们还交给你一任务呢!"舒凡道,"同化大和民族串了他们种,这任务完成的怎么样?交个差吧!""别提啦!"苗飞苦不堪言地连连摆手摇头道,"让他们串了我差不多,整个一暗无天日!""那你还法航日航的满世界折腾?你甭在我们面前哭穷,是不是连法兰西都给串了种啦!""那是后来!开始那苦就甭提了,我告你们我这辈子是恨上小日本了,我跟他们是民族仇阶级恨,不共戴天世代难消……""那你还跟那地方待着干吗?趁早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吧!""……""你看你看,口是心非!甭挣着人家的钞票住着人家的宅子还假装特苦难!阿Q!""我那是锻炼自己的意志和毅力!懂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再者说啦,咱不把人全解放了也不算完成任务啊是不是?""行了苗飞……"林强忽然打断他们的话起身道,"我得先走了,咱改日再聚。""哎别介啊!"苗飞急忙起身拦住,"还没喝好呢怎么能走呢?不行不行……""让他走吧!"张桦林在一旁又是怪声怪气地道,"人家忙,喝酒耽误了人的买卖你可担不起呀!是不是林老板林总林先生?"林强望着懒懒地斜瘫在椅子上的桦林没好气地道:"不敢当张老板,你要喝我奉陪,不喝咱就再见!""哟哟哟叫板了嘿!"桦林阴笑着抄起酒瓶给自己的酒杯倒满,随后用挑衅的目光注视着林强一饮而尽,边擦着嘴边道,"正角儿劝你不喝偏跟我叫板,有备而来是吧!"林强也干掉一杯,默不做声地又坐下,自顾自地又倒满了第二杯,乜着眼冷冷地道:"咱今儿把话都摆明喽!哥儿们做不做的无所谓,但我希望你今后在外人面前说话办事给我留点面子,嘴上甭老骂骂咧咧的……我的忍耐程度是有限的……""哎哎哎干什么呀林强……"苗飞在一旁急道。

  桦林冷笑着道:"甭跟我说这些,既然哥儿们做不做的无所谓,那我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是我的事……""可你坏我的事!"林强拍案怒道。

  "是你自己坏的事!"桦林同样拍案相对,"你对哥们儿不负责,又有什么权利要求哥儿们对你负责!""我哪点儿对不起你?""你自己清楚!一他妈臭婊子你都……""你嘴干净点!""那你倒把事干得干净点啊!""去你的吧!"林强怒气冲冲地起身,挣脱了苗飞的拉扯,转身摔门而去。

  屋内静了下来,在座的三人都屏住呼吸倾听着林强远去的脚步声。

  "嗨……"良久,舒凡于座中叹出一口长气,"桦林啊!何必呢……"桦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作声。

  "你们干什么呢你们!"苗飞痛苦地哀叹,"这么好的哥儿们怎么如今就这么水火不相容……""你听听他说的话。"桦林手指门外喊道,"哥儿们做不做的无所谓--他那脑子里现在根本就没咱哥几个!""他是气话!"苗飞道,"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总得给我一个面子吧!你瞧瞧你瞧瞧,闹成这样……""其实早就这样了。"舒凡神色忧郁地道,"大伙都不是过去那种环境那种境遇了,彼此的交流……除了钱还有什么?桦林啊!你傻就傻在仍把林强当成是几年前的林强,可以随便开口任意交往。别忘了,他现在的角色可早就不是你过去的穷哥儿们啦!"桦林若有所思地望着桌上的残酒剩菜,良久,忽然问道:"那你呢?"舒凡笑笑,仰面长叹道:"天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各自回去撒泡尿照照吧!"苗飞以手扶额,面色哀怨地喃喃低语:"没想到一回来你们竟是这样,嗨--一个个的锱铢必较寸毫不让,哪儿还像是哥们儿!嗨--多没劲啊!多累啊……"三人都无语,枯坐良久,相对默然,心里都问:怎么闹成这样?

  与此同时,林强坐在街边的一家小店里,守着一瓶二锅头和几样小菜,也在想着同一个问题,他一杯一杯地埋头喝着,直喝得滴酒不剩,才摇摇晃晃地出了小店。在冬夜清寂的街道上踽踽独行,身后拖着长长的背影。他不时跌倒,复又爬起,身上沾满灰尘,额头流着鲜血。然而他感觉不到疼痛和寒冷,酒精麻醉了他的全身,一如黑夜掩住了他的面容。

  春节过后,苗飞匆匆返回日本。不久,他写来一封信,三人阅后,或思,或笑,或弃,但终无一人回信于他。

  "……都不要自视过高。你们都生活在人群中,都有各自丑陋的一面。多想想过去,你们便可寻回自己的快乐;多照照镜子,你们会发现自己都称不上是美男子,也许你们已经找不着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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