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兵败如山倒,西北军如今成了没窝蜂。
这边一伙,那边一簇,三三两两,绥远地界里满眼都是。这些兵,浑身上下破破烂烂,披头散发,胡子拉碴,有的脚上只套双露了脚指头的破袜子,头上的帽子更是花哨,有的是奉军的皮帽,有的是直军的布帽……要不是手里提着家什,分明就是些叫花子。
民国十五年南口的这场大战败得惨。
总司令冯玉祥去了苏联,群龙无首的西北军二十万人马与张作霖、吴佩孚、阎锡山的六十万联军,从五月一直血战到八月,临了支撑不住,败了下来,剩下五万来人,乱纷纷掉头往绥远、甘肃、宁夏一带逃去。
从北京到西北大漠两千来里,一路上,西北军的兵饥寒交迫,吃尽了苦头。到了这般地步,军纪规矩也都丢到九霄云外,时常为了一袋粮食、一支枪,争个你死我活,有的还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去托克托的路上,十多个溃兵晃了过来,头前走着一个挂盒子枪的汉子,大敞着怀,头上包着一块破布,血道道从破布下浸出来,猛一看,就像几条蚯蚓挂在腮帮子上。
一个小个子向这汉子叫道:"孙连长,实在拖不动腿了,坐下歇口气吧。"没等孙跃亭连长开口,另一个吊着胳膊的兵接嘴道:"你小子活够了咋的?阎锡山在咱屁股后边撵着,让他逮住剥了你的皮!"小个子咳了一声,骂道:"操他奶奶的,剥皮是死,饿断肠子是死,跑断了腿也是死,横竖都是死,怕个鸟!"吊胳膊的灰着脸说:"做梦都没想到咱西北军能到今天这么一步。"一时间,众人都不再开口说话,只是不住声地叹气。
突然,孙跃亭指了远处喊道:"你们看,那是什么?"众人顺着孙连长指的方向看去,那儿隐约是个镇子,有些烟雾从那儿袅袅升起来。
孙跃亭眼里闪出光来,道:"有救了。弟兄们加把劲,咱们打食儿去。"众人吞了几口唾沫,来了精神。小个子道:"一天水米没打牙,前胸贴到后脊梁了,这回老子一顿能吃下一头牛去。"众人没了力气说笑,只是脚下加劲儿,快步向镇子走去。
离着镇子不远,便闻到一股子肉香,几个人不住地抽着鼻子,寻着味儿向镇子边上一个土围子跑了过去。那围子墙矮处只有人腰高低,隔着墙头看得清楚,里边几个西北军的兵正忙活着,一口锅腾腾地冒着热气儿,里边煮着大块的肉。
围子里那几个兵这时也看到了孙跃亭他们,直了身子喊道:"干啥的?"孙跃亭在墙外应道:"第三师的。你们干啥的?"里边一个兵答道:"咱是一师的。"小个子一听,缩到孙跃亭身后小声道:"连长,韩复榘一师的人都是些属猴子的,别人甭想从他们嘴里抠出个枣核儿来。"那个吊着胳膊的兵也露了怯色道:"一师的人都是些不带钩的蝎子,咱招惹不起。""操,脓包!"孙跃亭咽了口唾沫,低声骂道,"怕个!看老子的眼色行事!"十几号人呼啦啦跳进了围子。一师的兵忙摸起枪来。一个腮帮子有条刀疤、官长模样的人迎上来问道:"你们要干吗?"孙跃亭说:"一天水米没沾牙了,都是弟兄,有福同享不是?"向那口锅撇撇嘴道,"分点儿填填肚皮。""刀疤脸"黑着脸道:"对不住了兄弟!要是从前,送你头牛咱也不眨巴一下眼,可眼下不成,咱也是好几天没填饱肚皮了,好歹打了这条野狗,还不够咱这几个弟兄们塞牙缝呢,咱还是各人顾各人……"话音未落,孙跃亭的盒子枪已然顶上了"刀疤脸"的腰眼,道:"兄弟,对不住了,那咱就来硬的了。""刀疤脸"也不是善茬,左手一晃,脚下一个扫堂腿,孙跃亭没提防,扑通倒了。
"奶奶的敢动手!"孙跃亭手下那小个子骂着,端了枪冲上去,却让一师的一个粗壮汉子迎头一枪托打翻在地。孙跃亭在地上打个滚儿,手里的枪响了,正中"刀疤脸"的胸膛。
一时间,两下里几十号人嗷的一声喊扭打成一团。一师的人吃了亏,不多时,便死了三个,另几个跳过墙头一溜烟跑了。
孙跃亭与他的手下立马围到锅边,见锅里狗肉正打着滚儿,一声欢呼,也不管熟是不熟,各自寻了家什便捞。一个兵抽出刺刀从锅里扎了一块肉递给孙跃亭,孙跃亭张大嘴一口咬过去,烫得"啊"一声惨叫,那肉却没有吐出来,在嘴里嘘哈几下,伸直脖子硬生生咽了下去。
旁边一个盆里盛着些清水,那个吊胳膊的兵急忙舀了一碗给孙跃亭端过去,孙跃亭接了咕咚咕咚一气喝完,把碗往旁边就手一扔,那碗还没落地,就听"砰"的一声枪响,应声碎成了片儿。
紧接着围子外边噌噌跳进许多兵来,一个个端了枪恶狠狠地指着孙跃亭几个,阔了嗓门叫道:
"都不准动,枪子儿不认人!""不要走了一个!"孙跃亭跟几个手下都呆在了地当央,进来的兵骂咧咧冲上去把他们的枪缴下,绑了起来。
这时,一个高个子从围子口慢慢走了进来,这人腕上悬一条马鞭,面色铁青,满脸杀气,眉毛拧成个疙瘩,到了跟前,上下打量孙跃亭一眼,冷冷地问道:"你们是三师陈希贤的人?""是。""一师的人是你们杀的?""嗯……是咱杀的。""鸟毛灰!"那人的鞭子嗖地抽了过去,孙跃亭胸膛上立时裂开一道血口子,却依旧木桩一般直直地站了没动。
"找死!"那人牙关咬得咯咯直响,阴森森地扫了孙跃亭一眼,朝着身后一队手枪兵一挥手道:"砍了!"扭身往外便走。
手枪兵答应一声,从背后抽出大刀,上前摁孙跃亭几个跪下。孙跃亭并不惊慌,扭头问道:"兄弟,这人是哪个?"一个手枪兵道:"你小子没长眼珠子,这是俺韩师长。"孙跃亭知道这便是韩复榘了,大叫起来:"韩师长,咱有句话说!"韩复榘在门口停了步子,扭着脖子道:"说!""我这几个弟兄,战场上没一个孬种!这回没死在南口,算是命大。今日死到韩师长手里,也不算冤枉。只是咱都饿了一天了,求韩师长看在同是西北军的弟兄,又一块儿拼过命的分儿上,让咱吃几块肉再上路吧!弟兄们不想做饿死鬼!"韩复榘慢慢转过身,斜了孙跃亭一眼,对手下仰仰下巴道:"让他们吃。"手枪兵上前将绑绳松开。孙跃亭对他的手下喊道:"弟兄们,吃了这顿肉,咱们一齐上路,下辈子,咱们还做弟兄!"十几号人嗷地嚎一声,冲上去,从锅里抓出肉来便啃。那肉还不十分熟,一伙人都低了头不停地撕扯,往嘴里猛塞。围子里静了下来,咬嚼肉和骨头的声音听得很是清楚。手枪队的兵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转了头,不忍再看下去。
韩复榘出了围子,眼角竟浸出些泪花来,低头想了半晌,长叹了一声对手枪兵道:"饶过他们一命吧。"第六师师长石友三一直在围子门口伸脖子看着,这时骂道:"操他娘,咱西北军从前到哪儿不是拍拍胸膛嗵嗵响,谁知今天落到这地步。"韩复榘不住地摇头道:"嗐!冯先生到苏俄时,要是把西北军交到咱弟兄们手里,这仗打得再熊,也不至让人撵得屁也不在腚门儿里。"石友三问:"向方兄,下一步咱咋办呀?"韩复榘没好声地说:"还能咋办?不是有命令吗?去西北!""到西北去!"石友三冷笑一声,"吃没吃,穿没穿,到那里找死呀?"石友三说得不错。甘肃、宁夏都是兔子不拉尿的去处,去了那里逃不过吃苦受罪,单说眼下西去这千里路途,黄沙漫漫、飞沙走石,想想腿肚子都发软。可强敌在屁股后边紧追,不往后退还有什么路可走?
韩复榘高一声低一声地叹着气,与石友三放缓马向镇里边走去。这镇子中间有一条不宽的道儿,道边长着一棵水瓮粗细的老槐树。到了跟前,抬眼见树下一人正眯了眼盘腿坐着。这人尖嘴猴腮,五短身材,很是猥琐,面前铺着一块白布,上写一个"卦"字。
韩复榘朝那人斜了一眼,小声问石友三:"算算?"石友三有点儿不耐烦:"我看你盐吃多了,闲(咸)心不少。不用算也知道,咱弟兄走霉运。"韩复榘小声道:"我是瞅着这玩意儿不顺眼,咱心里正不痛快,拿他找点儿事儿出出气也好。"石友三听了坏笑道:"头回养汉子就遇上长叉的鸟,算他倒霉,好。"两人来到那人跟前下了马问:"算卦?"那人从从容容端正坐了,道:"正是!""胡蒙呀还是真有手段呀?"石友三道。
那人说:"在下张绍堂,祖传的本事,虽不敢说料事如神,却也八九不离十。"石友三笑起来:"哟嗬!疥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咱们来试试,要是准了,什么事都好说,要是不准……"石友三从腰里抽出枪来往张绍堂面前一拍,"知道这是啥家什?到时它跟你说话。"张绍堂却依然一副不卑不亢模样,一抬手道:"好。长官请出题目。"韩复榘看了两人模样,很觉好笑,灵机一动,指了石友三道:"这位也是个活神仙,你今日王八遇上鳖,找到一家子了。我看你俩就学学书上杨志与索超比武的故事,比比本事?"说着对石友三递个眼色。
张绍堂道:"愿闻其详。"韩复榘往老槐树上一指道:"看见了没?这树东西两条树枝上各落了一只鸟儿,东边落的像是只黑乌鸦,西边是只红斑鸠,你俩就算一下,这两只鸟儿哪只先飞?"石友三跟张绍堂都抬头看去,果然一黑一红两只鸟儿缩了翅膀栖在树枝上。
张绍堂对石友三说,"就请这位长官替咱摇出一卦,咱们各自断了如何?"石友三咯咯笑道:"随你。"张绍堂从腰里摸出三个铜钱,递给韩复榘说:"麻烦长官摇六下。"韩复榘拿过铜钱,摇了放,放了摇,过了六次,得了一卦,张绍堂取个小树棒儿在地上划了六个爻画,道:"'离'!'离'为'火'!"张绍堂向石友三伸手一让,道:"长官先请。"石友三摆着手道:"你先说你先说。"张绍堂不再谦让,拿了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黑"字,道:"黑的先飞。"石友三笑起来:"哈哈,咱与你算得不一样,咱说红的先飞。"韩复榘哈哈大笑,连叫:"有趣有趣!就看树上的鸟儿了。"几个人就在树下站了,说着闲话,眼瞄着树梢上那两只鸟儿。
两只鸟儿却是一动不动。过了许久,猛地一阵风过,树上咕嘟了几声,只见那只红鸟欠起身来,在树梢上扇得翅膀啪啪作响。石友三刚要喊起来,红鸟却收了翅膀,蜷缩了身子又睡了,石友三失望地吐了一口唾沫。就在这时,头上嘎的一声鸟叫,却是那只乌鸦腾身而起,转眼便不见了。
韩复榘叫一声好,哈哈笑了起来,张绍堂正色向韩复榘与石友三抱了抱拳:"承让了。"石友三也是哈哈大笑:"果然疥蛤蟆掀门帘儿,有一小手。只是咱有点儿不明白。"张绍堂伸手做了个请问的手势。石友三说:"适才你张口什么离为火,火的颜色自然就是红的,理应红鸟先飞,怎么倒是黑鸟先起了呢?"张绍堂露了胸有成竹模样,说:"离为火,自是不错,火色红也不假,但长官想想,每次火起,不都是先冒黑烟吗?"石友三鼓掌大笑说:"还真是老娘娘的肚皮,道道不少。"韩复榘却正了脸色道:"果然有本事,那你给咱指点指点……"张绍堂一扬手打断韩复榘的话头道:"长官无须开口,我先说说长官从前事体,长官看看说得靠不靠谱儿,要是不对,长官大耳刮子伺候便是了。"韩复榘就在张绍堂面前蹲了,笑道:"好好,你说你说。"张绍堂细细打量了韩复榘一番,道:"长官出身贫寒之家,先前运气着实不济。"韩复榘不动声色,直了耳朵听那张绍堂继续说道:"后来投军吃粮当兵,遇了贵人扶持,方才时来运转。虽说经了许多风险,可也立了好些功劳,一路亨通,步步登高。"韩复榘心里暗暗点头。
宣统二年他离家投到了大清第二十四镇第八十标,在管带冯玉祥的手下当了兵,从此便一直跟随冯玉祥东征西讨。滦州起义,剿灭白朗,讨伐张勋,北京政变,国直战争,哪一仗都跑在头里,立了不少功劳。从班长、排长、连长一路升上来,与石友三、孙良诚、刘汝明、孙连仲几个成了西北军里有名的"十三太保",冯玉祥手下敲敲头皮当当响的角色。就是这回与讨赤联军的大战,韩复榘打得也着实不赖。在赵扶镇与张宗昌血战三天三夜,几进几出,临了把他们杀个丢盔弃甲,后来在黄村又与褚玉璞血战十几天,也未落下手。南口大战中,韩复榘拿下孤山,生擒晋军旅长丰玉玺,又攻下大同车站,将晋军的两个师堵在城里不能动弹……这个算卦的说得不错。
韩复榘对这张绍堂更生出些钦佩,转了话头说:"你给咱指点指点往后该走哪条路?""长官是绝顶灵透之人,事儿一点便透,不用张某多费唾沫,只送长官一个字,请长官自己定夺便了。"张绍堂说着,又拿起那根小树棒儿,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字,韩复榘与石友三认出,是一个"止"字。
韩复榘与石友三又起身上了马,缓缓向前走去,两人不作声,各自闷头想心事儿。到了一个院落门口,韩复榘的护兵张守仁上前说在这儿歇息,两人才下了马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止。"石友三凑到韩复榘眼前道,"向方兄,我琢磨姓张的说的这个字,倒是有点意思。"韩复榘在院子中停了步子,却没作声。
石友三神神秘秘地道:"我有个主意,你愿意听不?"韩复榘与石友三前后脚当兵,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在西北军里是有名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韩复榘胆儿大,石友三性子多疑,平日里都是韩复榘说一不二拿主意的,可今天石友三倒有了主意。韩复榘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有屁快放,卖什么关子呀?"石友三道:"你还记得傅汝钧吗?""傅汝钧?大同的傅汝钧?""正是。"傅汝钧是山西阎锡山手下的师长,与另一个师长张汝苹把守大同。南口大战时,韩复榘与石友三领命打通京绥铁路,与他们杀了个天昏地暗。韩复榘曾派参谋长李树春上门劝降,傅汝钧一口拒绝,只答应跟西北军和好,双方私下通融一番,定下两下里河水不犯井水,韩复榘歇兵不再攻城,傅汝钧也不打炮阻拦西北军的火车从城外通过。
石友三突然提起这人来,韩复榘觉得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问:"他怎么啦?"石友三转了转眼珠子说:"昨日他捎来一封信……""信?啥信?""嗯……招呼咱投阎老西。"韩复榘立马变了脸色,瞪起眼道:"鸟毛灰!投阎老西?这是反叛!知道吗?要枪毙的。"石友三倒笑道:"向方沉住气沉住气,这不是跟你商议吗?""咱们是冯先生一手带起来的,冯先生对咱们有天大的恩情,怎么说也不能叛冯先生!做魏延不让人戳脊梁骨吗?"韩复榘一投军便在冯玉祥手下当兵,冯玉祥待他如亲儿子一般,乍一说要投晋军,韩复榘又惊又怒,说话的嗓门儿都变了。
石友三道:"向方呀,你怎么一头撞南墙呢?冯先生已不在西北军了,咱投山西还算反叛他?咱西北军眼下成了这个鸟样,还有什么指望?再说,咱这几万败兵到了那甘肃、宁夏,不就是碟子里的泥鳅,能翻起多大的水花儿来?咱多少年来水里火里挣下的前程,全打水漂了,想想亏得慌。"韩复榘在地上转了几圈儿,没有言语。
石友三跟在后边道:"那个张绍堂的话点到我心上了。'止'!咱们就在这儿停下脚,不往西去了,让晋军收了咱,军需粮饷都有了,保住咱手下这几千号人马,这腰杆子在谁面前都挺得直直的。"韩复榘咬着牙道:"到了阎锡山手下,咱就是后娘跟前的孩子,能捞到什么好?"石友三说:"你把心安安稳稳地放到肚子里去,晋军都统商震是我老师,他也派人来传话了,到了那边亏待不了咱。不然,我能没头没脑说出这话来?"韩复榘低头"嗯"了一声,石友三把脑袋伸到他的脸前说:"向方,我三个人绑到一块儿也比不上你的心眼儿多,你掂量掂量,这往西走是不是抱着秤砣跳井,勤着找死?"韩复榘看了石友三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韩向方行事从来干脆,看准了就是戳破天来也不眨眼,怎么如今成了娘儿们?"石友三埋怨道。
韩复榘又是一声长叹:"离开咱西北军,我还真狠不下心来。再说,投阎锡山可不是挖尿窝窝玩,弄不好输个鸟蛋精光。"石友三道:"要不我去跟他们接接头再定?"韩复榘嗯了一声,听不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石友三上马走了,韩复榘背了手在院子里转几个磨磨,进了屋里,向参谋长李树春道:"传我的命令,在这儿扎营,歇几天再走。"李树春答应一声要去时,韩复榘又叫住他道:"你去跟那个老槐树下边那个算卦的说说,让他跟我干吧,别瞎了他一身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