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榘从龙洞山回到省府,一杯茶还没喝完,杨树森便进来报告:"花谷来了。"韩复榘一听,气便不打一处来。这小日本真他娘成了身上的虱子了,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刚从外边回来,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让他们堵在窝里了。
花谷进了门,上前鞠了一躬说:"花谷迎接主席返城。"韩复榘立马换了笑脸说:"蹊跷蹊跷真蹊跷,咱前脚刚迈进门,你后脚就跟进来,能掐会算咋的?"花谷一本正经地道:"主席身为一省长官,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眼里。花谷不但知道主席今日返城,还知道主席几点几分进的省府呢。"韩复榘心里暗骂:小鬼子盯老子的梢!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道:"噢,花谷先生当个武官真屈才了,你要是干侦缉队,怕是谁长几根鸟毛都能探清楚。"花谷尴尬地干笑了几声。
韩复榘又问:"花谷先生,找本主席有什么好事呀?""主席一路风尘劳顿,西田领事说今晚要给主席接风洗尘,另外,还要给主席介绍一位新朋友。""噢?"韩复榘笑了起来,"你们日本人行事就是讲礼数,做出事来让人透心底里舒坦,真舒坦。只是不知是哪位新朋友呀?""中将坂垣特使。"韩复榘顿了一顿,笑道:"本主席面子不小呀,坂垣中将也来了。"摸着脑袋转了两圈说,"好,你回去告诉西田,本主席一定去。""那晚上七点在领事馆恭候主席大驾。""你对西田说,今晚本主席要跟他敞开肚皮喝个痛快,哈哈。""好,请主席一定按时到,坂垣中将可是个急脾气,有时爱着急。"韩复榘听出花谷的话里带刀子,哼了一声,也来个针尖对麦芒道:"好,本主席也是这脾气。"花谷又鞠个躬,转身走了,韩复榘朝着他的后背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一听韩复榘要去日本领事馆赴宴,李树春、张绍堂跟参谋长刘书香几个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连声说不可不可。
韩复榘咬牙说:"看阵势,小日本是要拉下脸来跟老子摊牌了。"李树春说:"那就更不能去了,有啥事让他们来咱省府谈。"张绍堂道:"小日本心狠手毒,咱得提防着他们。""不去?"韩复榘冷笑一声道,"逃了初一,逃不了十五!老这么躲着也不是个长法儿。我算看透了小日本,欺软怕硬的玩意儿,要是该硬的时候不硬,让他们欺下来,往后咱在他们眼里就打不起定盘星来了。"刘书香说:"进领事馆可不是到别处去,别吃了小日本的亏。""哼,别忘了,这是山东,在咱这一亩三分地上,敢太岁头上动土的还没生出来呢,咱倒要试试他日本人长着几个胆!"说着,韩复榘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手枪,哗啦一声顶上膛火,插到后腰里去,对刘书香道,"去,告诉吴化文,让他把迫击炮给我拉来,摆到日本领事馆外边给日人瞧瞧,要是老子到时出不来,你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给老子打进去!""是!""手枪队跟着我去,打起精神,给日本人看看,把老子当成软柿子,瞎了眼!"将近七点时,一辆轿车两辆卡车,开到日本驻济南领事馆门前停了下来。
手枪队的百十名士兵跳下卡车,利利索索在领事馆门前的空地上排好了队伍,这些汉子每人腰间挂一支盒子枪,身后背一把大刀,身高马大,威风凛凛。韩复榘开门从小车里慢慢走了出来,领事西田和武官花谷早在大门口接着,见了眼前阵势,愣了一愣,脸上还是堆了笑容鞠躬道:"欢迎韩主席光临。请,请。"韩复榘打着哈哈,大大咧咧往门里走去:"打扰了,打扰了。"身后二十几个手枪兵也要跟进门去,四个站岗的日本人上前拦阻。牛耕林跟窦来更一晃膀子,把日本人撞到了一边,往里便走。
西田道:"韩主席,你看这……"韩复榘回头对他的兵喊道:"你们都在外边老实等着,这儿又没有狼虫虎豹,吃不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手枪兵停在了门外,只有牛耕林、窦来更和杨树森跟在韩复榘身后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到了屋里,韩复榘见了坂垣。这日本中将身量比韩复榘低了一个头,可下巴却仰上天去,两眼眯成一条缝。花谷从中介绍了,俩人先是行了军礼,接着又握起手来,韩复榘觉出坂垣手上使了不少气力,心中冷笑:鸟毛灰小日本,跟老子较劲儿呢。
宾主落座,牛耕林、杨树森、窦来更在韩复榘身后站定。
西田举了杯道:"今日韩主席与坂垣中将光临,本馆蓬荜生辉,愿今后能多多相聚,山东与大日本帝国携手共荣。请饮此杯。"各人都举了杯,韩复榘仰头干了,然后一亮杯道:"谢了。"坂垣也道:"为了中日两国的友好,为了今后与韩主席的愉快合作,再干一杯。"又喝过之后,韩复榘举了杯道:"本主席也借花献佛,敬坂垣特使、西田领事,对了,还有花谷武官一杯。"坂垣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道:"中国乱象丛生,独山东平静如垣,业绩卓著,全赖韩主席治理有方,本人极表钦佩。"韩复榘心想,小日本总是脱鞋上炕老套路,开口先给人戴顶高帽子,哈哈笑道:"多谢特使夸奖,山东这几年还算安稳,这里头也有日本协助的功劳啊。"坂垣又道:"自从韩主席主政山东,与大日本皇军和侨民俱相处不错,大日本帝国对此很是满意。""本主席从来都是这样的主意,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让我喝洗脚水,我就给你灌耗子药。""中日两国要和好,不是表面的好,而是真正的好,两国要联合起来,保护东方的和平安全。""特使言之有理,中日两国要真心地好,才是真正的好。""哟西。"坂垣很是高兴,打开了话匣子,由国际说到日本,由日本说到中国,再由中国说到山东,临了才道,"华北五省实现自治,将使山东在韩主席领导之下开一崭新局面。听花谷君说,韩主席积极参与,大日本皇军甚为高兴。"韩复榘正把一块生鱼片放进嘴里,听了这话停了手,斜了花谷一眼,心道:这小子真他娘的不地道,怎么满嘴跑舌头瞎咧咧,老子啥时说要积极参与了?可又不好当面顶回去,只是嗯了一声。
坂垣道:"如此,大日本帝国与山东的友好,将更进一步,以后的提携将更加紧密。为了更好的合作,我们拟了一个协议,请主席签字。"花谷两手捧着协议来到韩复榘的面前,躬着腰道:"请主席签字!"韩复榘一股怒气顿时上了脑门。鸟毛灰,小日本这是逼着猫吃葱啊,用这招儿对付咱,真他娘的不地道。嘴里嚼着,伸出筷子把协议往旁边一拨,道:"这事儿推后再说。"花谷觉有些意外,愣了一愣,把协议直接放到了韩复榘面前,道:"请主席签字!"韩复榘却像没看到一般,只是忙活着夹菜,嘴里填得满满当当,大声嚼了半天才咽下喉咙,喘口气道:"我……不会写字。""不会写字怎么能当主席?"坂垣嘴巴子一撇道。
韩复榘放声大笑,站起身来,手中端着筷子,做了个开枪的架势,嘴里"嘟嘟嘟"满座一扫,有些得意地道:"咱就会这个,就凭这当了主席!"坂垣道:"自治只会对韩主席有益。如华北五省组成自治政府,大日本帝国的意思是,韩主席可出任首脑。"韩复榘一声冷笑:"首脑我是做梦都想当呀,可又怕让人戳后脊梁骨。"花谷呆在当地,坂垣也沉下脸来。
西田忙插嘴说道:"这也是为了日中提携。"韩复榘却笑起来:"不弄个鸟毛灰自治就不提携了?"一时间屋里静了下来,坂垣却转了脸冷冷地盯向花谷。花谷本来把胸脯拍得山响,坂垣还以为山东自治的事儿已是办得八九不离十了,这才弄个协议让韩复榘签字,眼下看来却是八字还没一撇,心里十分恼怒。花谷大包大揽,在上司面前吹出大天来,没想到眼下弄了个灰头土脸,有些气急败坏,退到座位上闷着头喝了几杯,突地一拍桌子叫起来:"什么友好!我看根本就没什么日中友好!要日中友好,就得打!当年甲午战争,一打就友好了,我看现在也得打!"韩复榘也变了脸色,把杯子往桌上一顿,阔了嗓门道:"那你叫老子来干吗?挽袖子打就是了。"西田急忙摆着两手道:"咱们今天只谈日中友好,只喝酒。"韩复榘脖子上的青筋直跳起来,喘着粗气道:"喝个鸟毛灰!这不是喝酒,这是给老子灌耗子药呢。"向杨树森三个一摆头,"走!"说着便欠起身来。
"不能走!"花谷突地拔了手枪,抢出一步,拦在了韩复榘面前,叫道,"不能走!"话音未落,牛耕林已是一个箭步蹿了上去,左手在花谷眼前一晃,右脚飞起,啪的一声,将花谷手里的王八盒子踢上了半空。就在同时,窦来更两把盒子枪已握在手里,身子一晃,护在了韩复榘面前,如雷一般吼了一声:"都他娘不想活了?"屋里的几个日本人也跳了起来,有几个从腰间拔出枪来。
一时间,满屋里都是杀气,独有坂垣沉着脸坐着纹丝儿没动。
这时,一个日本人急步从门外跑了进来,俯到坂垣耳边上嘀咕了几句。坂垣立马变了脸色,眼珠子不住地向着韩复榘这边转过来。
韩复榘料想吴化文他们已在外边使了劲儿,镇静下来,把挡在身前的窦来更拨到了一边去,眼斜着花谷说:"你小子想来个霸王硬上弓?也没睁开眼看看这是哪儿?本主席一开口,这屋里连个苍蝇也别想活着出去!""八嘎!"坂垣青着脸向花谷一声大吼,接着又叽里咕噜好一通吆喝。韩复榘虽是听不懂坂垣说的什么,可也知道不是什么中听的话,便又坐了下来,不慌不忙自个儿绰了酒杯喝起来。
原来,领事馆外边,吴化文把迫击炮架了起来,门口站岗的日本人看了,急忙报了进去。坂垣知道韩复榘已是有了准备,也怕他果真拼起命来,立马便改了给韩复榘个下马威的主意。
坂垣把花谷骂了一顿,才转了脸笑嘻嘻地对着韩复榘说了几句,西田也赔着笑道:"坂垣中将说了,花谷君这次喝多了,实在有失体统,请主席原谅。"韩复榘大咧咧一挥手,哈哈笑道:"本主席宰相肚里能撑船,还会跟小毛孩子一般见识?"西田也陪着干笑了几声。花谷站在地当央,进不得退不得,坐不得站不得,呆了半晌,脸色紫了起来,突然扑到墙边,伸手把挂在墙上的一把指挥刀抽了出来,大喊一声:"天皇万岁!"掉转了刀尖便往自己的肚子扎去。
西田手脚倒也麻利,扑过去把刀夺住,另几个日本人也一拥上前,把花谷架个结实。坂垣摆摆手,众人把花谷推出门去,花谷在门外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西田说:"今日实在失礼了。"坂垣站起身来,鞠了一躬道:"今天实在对不起,向主席道歉。"韩复榘却摆着手道:"哈,今天这酒喝得痛快,真是痛快!"又端起杯来,说,"咱们接着喝,今天谁不醉谁是他娘的小舅子。哈哈哈。"屋里几个人呆了半晌,猛地哈哈大笑起来。
坂垣与韩复榘存了一样的心思,往后彼此还用得着,今天不能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因此,都重新换上笑脸,嘻嘻哈哈喝起来。
韩复榘晃着身子哈哈笑道:"你们日本枪好炮好,飞机好,就这酒味道淡了些,不够劲儿,可喝起来他娘还有点儿上头。"说着端起杯来嗞一声喝了个底儿朝天,举了奢子在几上找菜,却像对不准一样只在盘子上面画圈儿。
西田笑道:"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日本的科学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韩复榘翻着白眼说:"是呀,是呀。可咱就弄不明白,你们日本还没有咱的卵子大,可怎么就那么厉害呀?"坂垣道:"如果韩主席同意,可把公子送到我们日本念书,保证将来前程大大的。"韩复榘醉眼蒙眬,可心里透亮:儿子到了你们手里,不就成了人质?想给老子套缰绳,小日本真他娘的操蛋!手一挥道:"咱的儿子不会说日本话,到了日本去,出门找不到家了咋办?哈哈。"坂垣听了,先是愣了一愣,又放声大笑起来。
几个人放了量大喝,临了全都醉醺醺了。西田摇头晃脑唱起日本歌来,另一个日本人在屋子中间摇摇晃晃跳起舞来。
正在这时,门一响,韩多峰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韩复榘见了,欠起身眯着醉眼说:"大哥,你……你……怎么来了?""南京来了十万火急的电报,立等回复,快快回去吧。""我……喝多了,怎么回……回去?"韩多峰回身对牛耕林道:"扶主席上车!"牛耕林与窦来更上前架起韩复榘往外便走,韩复榘却挣扎着叫道:"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老子还没尽兴。"西田和坂垣也不好上前阻挡,眼睁睁看着韩复榘让手下簇拥着去了。
韩复榘上了车,脑袋耷拉在靠背上哼哼嘤嘤一副烂醉模样。
韩多峰埋怨道:"向方呀,你可把大家伙儿给吓草鸡了,怎么喝到这般时候?也不怕中了日本人的计!"韩复榘突然说:"鸟毛灰,在咱的一亩三分地上,他小日本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子让他们给栽棵柳树!"牛耕林道:"主席你要是发个话,咱的人一抬脚就冲进门去,把小日本全拿住,让他们给咱舔脚丫子,看他们还敢在咱面前撒野不?"韩复榘猛地欠起身来,酒意一点儿都不见了,沉了脸道:"你小子可别添乱!小日本只要不蹬着鼻子上脸,咱就不去戳他的老虎腚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