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畏强敌,兵如山倒

二、兵临城下

阀乱:韩复榘由一介武夫到乱世枭雄的传奇 作者:野芒


  日本人的炮火不住点儿打了足有五个时辰,真个是弹如雨下,地动山摇,腾起的烟尘,像是满天起了乌云,把天上的太阳都遮个严实。

  眼见手下的兵拖了枪逃下来,庞炳勋第三军团一一七旅旅长李运通知道姚官屯守不住了,黑着脸抄起一挺轻机枪,对手枪连的弟兄喝道:"弟兄们,要是谁能活着出去,别忘了向战区冯司令长官和庞军团长递个话,一一七旅的弟兄没孬种,尽力了!"哽咽了一下又道,"往后每年到了今天,别忘了来给弟兄们烧张纸!"手枪连连长陆大有知道旅长要上前拼命,抱住李运通的腿哭道:"旅长,弟兄们保着你往后撤吧,咱也对得住上司了!"陆大有说得不错,这一仗第三军团打得苦,一一七旅长打得更苦。

  隶属第一集团军的庞炳勋第三军团名义上叫军团,可实际只有一个师五个团的兵力,满打满算也就一万多人。自从第六战区开战以来,在大姜庄、落马坡、赵官营、姚官屯、东西花园一带,跟鬼子的飞机、大炮、坦克死命拼杀了不知多少来回,眼下已是死伤过半,到了紧要关头,团长都抱了机枪亲自上阵冲杀。

  一一七旅在姚官屯跟鬼子打了七天,杀了个四进四出,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一个旅的弟兄折了一半多,单是五个营长就死了四个!姚官屯原先是个繁华去处,买卖铺子一家挨着一家,经了这番拼斗,已全成了砖头瓦块。

  适才鬼子飞机大炮放了五千多发炸弹炮弹,把姚官屯炸了个底儿朝天。烟火还没散开,几辆坦克在前,鬼子兵在后,又冲了上来。这一回,一一七旅的弟兄再也没有力气顶住了,拖着枪掉头逃了下来。

  李运通沉着脸道:"庞军团长给我下了命令,丢了姚官屯就要我的人头。反正退下去也是个死,怕个鸟!老子死在这儿也算善终!"手枪连的兵一起大叫起来:"我们跟旅长一块死!"李运通点点头,道:"好弟兄!"迈步出了院子。

  一一七旅的兵在烟火中乱纷纷向后逃去。李运通也不说话,只是挺着胸脯大步向前走去,几个逃下来的兵竟撞到了他的身上。手枪兵紧跟在他的身边,有的阔着嗓门大喊跟鬼子拼命,有的破口大骂逃命的士兵。一些兵看到旅长亲自上来了,也稳住了神儿,反回头又跟着李运通冲了上去。

  走不多远,便与鬼子碰个对头。双方的机枪响了,枪弹像刮风一般向着对方直扫过去。显见得鬼子与一一七旅的兵都已杀红了眼,弹雨中竟是谁也不躲,直挺着胸膛向对方大步走去。两边的兵接二连三倒下去,活着的人脚下却不停缓,像两股决开口子的洪水,迎头撞了上去,一直到了相距十来步远近时,双方不约而同嘎地停下了脚步。这时枪声停了,彼此血红的眼睛盯着对方,呼呼喘气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陆大有嗷的一声大叫,猛虎一般扑了过去,兜头一刀把一个举着指挥刀的鬼子劈倒在地。

  像起了个头儿,一一七旅的兵和日本兵大叫着扑向对方,一时间,数不清的兵在泥地里顿时搅成了一个个漩涡,四处都在劈刺、砍杀、追逐、喊喝、惨叫。

  脚下的泥水成了红色的,天上日头也颤抖起来。

  李运通打光了子弹,把机枪一扔,抡了大刀拼命砍杀,浑身像让血洗了一般。突然,一个鬼子从身后拦腰把他抱个结实,前边一个鬼子挺着刺刀直刺过来。李运通猛地一矮身,刀扎进了肩膀,他啊的一声大叫,一脚踢翻了前边的鬼子,掉转刀头从胳肢窝下猛地向后戳去,正中抱他后腰的鬼子肚子。那鬼子挨了一刀,双手仍是紧抱着不放,两个人一起向后倒去。被踢翻的那个鬼子一骨碌爬起来,抡起枪托向着李运通脑袋便砸。

  完了!李运通心道。眨眼间,却见这鬼子的脑袋噗的一声飞到了一边,血从脖子上喷出三尺高去,手里的长枪啪嗒掉在地上,无头身子却仍是站着不动,摆着向前砸的架势。

  接着便见一人上前抬脚把无头鬼子踹到了一边,原来正是陆大有,紧要关头劈了鬼子,救了李运通!李运通肩上的血汩汩流了一身,挣扎了几下想要站起来,却又一屁股坐倒在地。陆大有连忙把他拖到一堵断墙边,一手抡着盒子,一手挥着大刀紧护在他的身前。

  李运通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晕,眼看得鬼子越打越多,弟兄们都已支撑不住,咕哝道:"娘的,老子不能落到鬼子手里。"从腰间拔出手枪,枪口伸进了自己嘴里。

  刚要扣动扳机,就听不远处响起一阵大喊,接着便见一队人马如风一般直卷过来,转眼便到了跟前,加入了战团。

  陆大有大叫起来:"援兵到了,旅长!援兵到了!"众人齐声大喊。得了几百人的生力军,一一七旅的人顿时胆气倍增,又是一番拼杀,鬼子抵挡不住,向后退去。

  原来李枕轻带着补充团赶到了。到了跟前,李枕轻叫声:"旅长!"扑倒在地,上下打量着浑身是血的李运通,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李运通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要是再晚来一步,咱们弟兄就见不着了。打了半辈子仗,还从没打得这么凶、这么惨的。"两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李运通抹了一把泪道:"再鼓鼓劲儿,把姚官屯夺回来!"李枕轻把李运通扶到一边去,小声说:"姚官屯守不得了,咱得撤!快点撤!""撤?为什么要撤?"李枕轻道:"咱们第六战区垮了,那几个师早撒丫子往后跑了。"李运通瞪圆了眼睛,道:"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李枕轻道:"你没看出来吗?咱们第三军团在前边拼命,可有谁向咱伸伸援手呀?我听说冯老总给二十三师李必藩下了死命令,让他增援,可李必藩死活不挪窝。冯老总一遍又一遍命令李文田五十九军抄袭日本人后路,策应咱们,李文田像个聋子一样就是不听。最没人味儿便是韩复榘,冯老总催他派兵喊哑了嗓子,蒋委员长也一道一道地下命令,可他推三阻四,一兵不发,临了竟跟冯老总翻了脸,不三不四地数落起老总来。你说说看,火都烧着眉毛了,还是各人打各人的算盘,这仗还怎么打?""他娘的,全是些脓包!"李运通眉头皱成了疙瘩,又叹一声道,"那咱咋办?""咱们军团已是伤亡大半,守不下去,已是板上钉钉了。再不走,只能全撂在这儿。军团长的意思是,先往德州方向撤,靠到那边兴许就安全了。""老子咽不下这口气,死了这么多弟兄,临了还是让鬼子得了手。""旅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李运通垂头想了一想,摇了摇头,嗐了一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着姚家屯呆呆望了半晌。只见那边烟火之中隐约一面膏药旗在飘。
那里倒着他上千个弟兄。几天来,大雨一直没有停歇,战壕里的水齐腰深,战壕外一片稀泥,许多死了的弟兄如今还泡在水里,陷在泥里。李运通只觉得心口窝里揪得一阵阵生痛,哑着嗓门叫道:"弟兄们,你们都是好汉,李运通对不住你们了,打完仗再回来给你们收尸。你们魂儿不要走远,在这儿等着我!"李运通颤着手行了个军礼,眼泪流了一脸。

  "好汉!好汉!"李运通的兵也大叫起来。

  这时,轰隆隆又是一阵炮响,砖石瓦块直飞上天去,鬼子又一波进攻开始了。

  破了天似的,雨点儿成串地直倒下来。满世界都是哗哗的雨声,满地里都是水和泥。

  开往德州的路上,第三军团的兵一个个浑身上下浇得透湿,衣服贴在身上,冷得嘴唇发紫,不住地打着哆嗦。一脚下去,连泥带水漫过膝盖去,挣扎半天,才拔出来,士兵们互相拖着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着。

  临近山东地界时,雨才住了。庞炳勋松了一口气,脸上有了点儿笑模样,亮了嗓门对副官吩咐道:"给弟兄们打声招呼,再加把劲儿,就到德州了,进了韩向方的防区,咱们就能喘口气了。"副官凑到庞炳勋身边低声道:"军团长,当年咱们在黑石关截过韩复榘,这回不知道他……"庞炳勋摇着头道:"从前那是各为其主,如今都是国军了,韩向方能那么小气?快点走!德州的烧鸡天下闻名,到了那儿,咱要让韩向方请客!"说着话儿,到了陈庄附近。前锋来报,第三集团军八十一师展书堂的人已在前边迎候,庞炳勋高兴起来,回头对副官说:"到底是西北军出来的老伙计,虽说往日有些过节,节骨眼上还是看出情分来了。"脚下紧赶,走不多时,便见韩复榘的兵在村头站起队来。这时,庞炳勋的卫队长跑过来报告说:"八十一师拦住道路不让咱打这儿过!""什么?"庞炳勋很是意外,催马到了前边,果见韩复榘手下百十号人横在路当央,个个横眉立目,手里提着家什,一副没商量的模样。

  一个军官来到庞炳勋眼前,行礼报告。自称是八十一师的营长,姓吕。

  吕营长道:"请问长官,贵军为何进入我军防区?"庞炳勋有些着恼,没好气地道:"咱第三军团跟鬼子拼完了命,要往下撤,运河西边洪水大了,过不去,从这儿借个道儿!""请长官原谅,这里不能走!"庞炳勋沉了脸道:"怎么?要交买路钱吗?"庞炳勋的手下也都黑了脸,凑上前来。

  吕营长道:"对不起长官,上峰发下话来,第三集团军防区内不准任何外军过境。"庞炳勋还没说话,躺在担架上的李运通已是猛地坐了起来,骂道:"奶奶个熊!什么外军?老子打日本还打成了外军了?"吕营长下巴仰到天上去,说:"兄弟是执行命令,二十九军的冯治安也没让他从这儿过,别说你们!"庞炳勋的副官忍不住骂道:"你们韩主席跟日本人勾成了一党咋的?从山东借个道儿也不成?"吕营长不慌不忙地说:"近来咱这儿有点儿乱腾,韩主席有命令,先剿匪后抗日!"李运通涨红了脸骂道:"老子在前边跟日本鬼子拼命,到你这儿反倒成了匪不成?老子……"说着伸手便要掏枪。

  吕营长的手下也露了杀气,哗啦啦地拉着枪栓。庞炳勋的人也动了起来,两下里乱嚷嚷一阵叫骂。

  这时,陈庄里涌出一大队兵来,在村头散开、卧倒,机枪架了起来,显见得早已有了准备,拿定主意是不让庞炳勋打这儿过了。

  庞炳勋青了脸,吼起来:"好好,展书堂他娘的有种!给老子叫出他来,他要是还长着眼珠子,就来看看,这是些什么人?"庞炳勋一指他手下的兵。

  第三军团活下来的几千弟兄一个个衣衫褴褛,浑身上下不是水就是泥,许多人身上带着伤,有的被抬着,有的相互搀扶着,全像拖不动脚一般,艰难地向前挪着。不断有人倒在泥水里,又挣扎着爬起来。

  庞炳勋声儿抖了起来:"这是火线上跟日本鬼子拼过命的第三军团的兵!这是好歹存下一条命来的弟兄!这是西北军时跟你们一个锅里摸过勺子的弟兄!"庞炳勋的泪在眼眶里滚了几滚,使劲忍了回去,说:"让展书堂摸摸胸脯子,良心还在不在?是不是让狗给吃了?老子要问问他,他是不是中国兵?是不是中国人?"吕营长道:"咱们师长不在这儿,视察军务去了。"庞炳勋吼起来:"那老子找你们韩主席去!"回头对副官说,"马上给韩大主席发电报,让这位爷高抬贵手,放咱一条生路。"副官俯到庞炳勋的耳朵边上说:"发了两次了,没搭理咱。"庞炳勋喘了半天粗气,扭身便走。

  身后李运通还在骂骂咧咧:"操他娘,咱第三军团抗日倒抗出不是来了,日本人想要老子的命,韩复榘也想要老子的命!"副官问道:"咱们从哪儿走呀?"庞炳勋道:"不让从这儿走,咱又没翅膀飞过去,只能绕过德州,走临清。"副官说:"我看韩复榘打定主意不让咱进山东,那儿怕也不让咱过!"庞炳勋咬得牙关格格响:"往后再也不要提他娘的韩复榘!"参谋长道:"临清的专员是赵仁泉,咱的陈副官长当过他的团长,让陈副官长先去联系一下,他不会也不给咱这个面子吧?"庞炳勋扭头看看他那在泥地里挣扎的部下,心里一酸,道:"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眼下还讲什么旧关系,只有枪杆子是好朋友!明天让手枪队给老子走在前头,谁要是挡咱们,拿枪跟他说话!"

  日军矶谷第十师团占了静海、青县、沧州、泊头、桑园,一直逼到了山东的北大门德州。十月二日晚上掌灯时分,便拉开架式开始攻城,八十一师二四三旅旅长运其昌带着三五八团咬牙死守,与鬼子杀了个天昏地暗,一直打到四日的后半夜,日本人使了大炮、坦克,炸塌了城墙的西北角和东北角,方才攻进城里。三五八团的弟兄抡着大刀、手榴弹与鬼子在城里混战半宿,至死不退。到天亮时千把号人的一个团,只有十几个活着撤了下来。

  山东险了。方方面面都觉得火上房了一般,第三路军更是炸了窝,韩复榘的司令部门前赶集一般人来人往,吵吵嚷嚷。几个军、师长齐了嗓子要求出战,旅长团长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脸红脖子粗地叫着要夺回德州给弟兄们报仇。

  韩复榘头都大了,下了命令,让手枪队把好门,不让人乱进去。几个团长沉不住气,大了胆子要往里闯。两个护兵看事儿不好,急忙上前拦住,团长汪曾海叫起来:"干吗?拦着老子干吗?老子要上去杀鬼子!""长官在这里稍等,主席正在开会。"另一个团长杜占邦上前一把将那兵推个趔趄:"开会正好,咱进去正好把话说开。""长官!"护兵还是堵着门不让进,汪曾海当胸就是一拳,骂道:"奶奶的,你小子碍事,老子一枪崩了你!"护兵退了几步,涨红了脸大叫:"没主席发话,天王老子也不能进!"另几个手枪兵也跑过来帮忙,几个人便在大门口吵嚷起来。

  "这是干吗?"只听得一声大吼,众人顿时静了下来,只见韩复榘叉着腰站在屋檐下,身后站着几个军长、师长和省政府的官儿。

  众人老鼠见了猫似的,立马老实起来,汪曾海几个推开护兵进了院子,来到韩复榘跟前说:"主席,弟兄们请战来了,俺们要上去把德州拿回来,给死了的弟兄报仇!"韩复榘上前几步,竖了眉毛道:"什么时候打,怎么打,老子心里有数,你们少给老子添乱!"张绍堂在一旁帮腔道:"你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日本人又不是纸糊的,能说打就能打?"杜占邦却梗起脖子向张绍堂道:"日本人也是两个肩膀顶一个脑袋,一枪过去,照样穿个窟窿,怎么就不能打?"汪曾海说:"主席,你只要一声令下,俺这个团立马上去跟日本人拼个死活,要是有一个装熊的,你砍了俺的脑袋!"另几个同来军官也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韩复榘红起脸斥道:"老子看你这脑袋只会吃饭,根本就没长脑子,早砍了利索!"众人不再作声,却斜着头呼呼地喘粗气。

  李树春上前来温声劝道:"弟兄们都沉住气,主席心里有数,一切都有安排。"杜占邦放声大哭,几步上前,扑通跪倒在韩复榘的脚下,哭道:"主席呀,当年你打张学良,打张宗昌,打刘珍年,哪一回熊过呀?这回不成怕了日本人,软蛋了吗?一个团的弟兄全没了,咱怎能咽下这口气去!"杜占邦的兄弟在运其昌手底下当连长,这一回战死在德州城里了。

  几个团长也一起在韩面前跪了下来,一叠声叫道:

  "主席,打吧。""不能让小日本进山东!""跟鬼子拼个死活!""给弟兄们报仇呀!"就连韩复榘的卫队长牛耕林也在一旁阔了嗓门喊起来:"打!打!打!"韩复榘站在人群里,阴着脸一声不吭。

  李树春急忙上前去拉团长们,劝道:"各位弟兄,都起来,主席这不是正跟我们商量怎么打吗?心急吃不了热馒头,咱们得看准了再下手呀。"孙桐萱、曹福林几个走上来,好说歹说,方把这一拨人劝出门去。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